嗜酒與逃禪——論明末云南遺民文人的獨特人生

⊙張頌華[普洱學(xué)院， 云南 普洱 665000]

作 者：張頌華，普洱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外文學(xué)評論。

明朝覆亡造就了一大批遺民。云南地處褊狹，成為最后的抗清陣地而遺民聚集。近人秦光玉所著《明季滇南遺民錄》收錄了眾多云南籍以及曾生活于云南的遺民，他們忠于明王朝，堅決不仕新朝，有的選擇歸隱鄉(xiāng)里，有的選擇寄身禪林，更有人寄情于酒，這些都體現(xiàn)了他們高尚的氣節(jié)和獨樹一幟的人生氣概。

一、貪杯嗜飲，身醉心明

明末清初的遺民在面對亡國之恨時，憑一己之力終無法力轉(zhuǎn)乾坤，結(jié)果只能退隱山林鄉(xiāng)野，退隱仍無法回避這種痛苦，最后只能借助酒精的作用圖一時之快。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睹骷镜崮线z民錄》一書所載云南諸遺民中，多有“以詩酒自樂”“以詩酒自娛”“以詩酒自放”“縱情詩酒”者，略計其數(shù)，則近總數(shù)之半?？梢姡谶z民中，飲酒澆愁者，極為普遍，甚至可以說是他們?nèi)松某B(tài)。而在眾遺民中飲酒最盛者當(dāng)數(shù)陳甲才。陳甲才別號曠仙，是陳佐才之兄。陳佐才《哭長兄》有序言曰：“因世變棄功名而不問，子侄不教以書，日夕以酒為事，痛醉時或哭或笑，或呼天叫地：‘我何不醉死！’云云。人有笑者，則云：‘我醉是醒，爾醒是醉。我不笑爾，爾反笑我？’迄今年近七十，果醉酒而故?！笨梢娖涫染瞥潭戎睿c其說他是隱于山林，毋寧說他是隱于酒，酒精對于精神的麻醉是一種令人傷痛的寄身之舉，其沉痛處正在于精神的不能釋懷，正道是“將酒作姓”①。陳佐才雖沒有其兄這般程度，但從其詩歌中透露出來的信息來看，也堪稱賞。其《暮春有感》“嗜酒耽詩非得樂，栽花插柳自支吾”亦明言酒只是跟“栽花插柳”一樣的一種精神逃避式的無奈寄托。明清鼎革后，作者“嗜酒耽詩”，聊以度日，白頭時，回想當(dāng)年也可稱大丈夫，實是可悲可嘆，其飲酒的意圖也可想而知。其《讀史》一詩更云“酷嗜詩和酒”的目的不過是為了“遺留姓與名”，嗜酒是為了邀名，似乎不過名利之徒而已。但是，在讀書讀到阮籍、劉伶等嗜酒狂人時，他既有會心之處，亦有不屑之情，“買窮一阮籍，賣賤一劉伶”顯得何其氣勢浩然。而“英雄不浪死，豪杰肯虛生”的情懷又使他寧愿冒著被誤解為爭名好譽的危險也要表達這種英雄留名的志向。涉及飲酒之詩在陳佐才的詩集中自然不在少數(shù)，如《贈漢沖張老先生》《路邊種梅》《老年》《贈周爾昌》等皆言涉于酒，草計其篇數(shù)，則大概佐才詩集十之二三盡如此。

除陳氏兄弟外，其他如錢邦芑亦嗜酒。錢氏雖出家為僧，但卻絲毫不以佛門清規(guī)約束自己，所謂“澆創(chuàng)欲求千日酒”“十里尋香到酒家”“攀枝呼酒惟狂客”等等，這樣的句子，列舉者只是其中的麟角鳳毛，從這些詩句也可以看出錢邦芑愛酒之情。錢氏飲酒雖不全關(guān)乎家國之恨，但其借酒澆愁的目的也顯而易見。再如趙炳龍也是遺民當(dāng)中的酒客，其作有《醉歌》六首，或說李白、杜甫，或言陶淵明、屈平，皆滿腹愁腸無處訴，最后只能付之于酒杯。而《小樓》則描寫鼎革后作者深居小樓之上，似乎立誓不履新朝之土；春日已深，但其內(nèi)心依然如嚴(yán)冬，酒后耳熱之際，昔日慷慨之志萌動，把玩久掛壁上的寶劍，心中只能徒生悲意；這份孤獨無人言說，只能效仿陶淵明，吟哦成隱晦的文字，而尚不解事的孩子們卻咿呀地模仿者自己，“小兒強解事，也學(xué)和陶吟”。整首詩都籠罩著強烈的悲慨，酒當(dāng)然是解愁而又達不到效果的徒勞之舉。

上述不過眾多遺民中的幾位，他們無非是想通過酒精來麻醉自己的神經(jīng)，希冀著飽受亡國之痛的心靈能得到暫時的安寧。但貪杯嗜飲并沒有在真正意義上使其心靈得到慰藉，往往是身醉心明，其心系故明的遺民情感無論何時都不可能忘卻。

二、身在禪房，心念故國

文人參禪，僧人從文，自唐以降，成為普遍存在之現(xiàn)象，出入三教之中，精通儒佛道者輩出。若論文學(xué)與佛理聯(lián)系最緊密者，則非詩僧莫屬。佛理與詩歌之美使這類僧人詩表現(xiàn)出特異的主題內(nèi)容及審美理趣。詩僧始肇基于慧遠(yuǎn)、支遁等人，及至唐代，詩僧為數(shù)甚眾，《全唐詩》收有115人、2913篇作品，其出類拔萃者，則皎然、靈澈、貫休等人。至宋代詩僧群一度衰落，雖有參寥子道潛、覺范慧洪等杰出者，然彼等作品猶不如一般士大夫。明代詩僧復(fù)興，錢謙益《列朝詩集》中收錄元末至明末詩僧107人，可謂壯觀。到明末清初，詩僧層出，而這不免與明清易代之社會際遇相關(guān)。嚴(yán)迪昌先生云“：甲申、乙酉之際，士林抱節(jié)守志之士和密圖恢復(fù)事業(yè)者，為應(yīng)對嚴(yán)酷慘烈的形式而愀然遁跡空門，寄身禪林的數(shù)以百計，于是詩僧輩出，為清初詩文化平添了一抹奇譎色彩?！雹谝蛴罋v入滇，地處褊狹的云南也感染了濃烈的逃禪習(xí)氣。僅《明季滇南遺民錄》所錄的遺民140余人中，逃禪的遺民就有30余人。

這些遺民詩僧往往是先遺民而后僧人，遁入佛門，不是其看破紅塵、參禪悟道的自然選擇。發(fā)出世只是他們既用于避禍全生，而又能標(biāo)明其從一而終、死不變節(jié)的操守的一種手段。他們大多并非真正皈依佛門，往往是外僧內(nèi)儒。歸莊《冬日感懷》云“：僧貌何妨自儒行，不需佞佛誦南無。”矛盾的思想和言行正反映了一種復(fù)雜的社會現(xiàn)象。孫可望十?dāng)?shù)次逼迫錢邦芑做官，邦芑一再推辭，不得已遂削發(fā)為僧，雖然后來又出山做官，但最終“遂避居雞足山，號大錯”。從錢邦芑僧服儒行的行為特征而言，他是一個不合格的和尚，遁入空門卻拋不開俗世的恩怨，而這也正反映了遺民僧人避禍、守節(jié)的內(nèi)心愿望。與錢邦芑類似者如費經(jīng)虞，他于崇禎十九年被升遷為云南同知，時值滇中大亂，而自己家鄉(xiāng)也殘毀，他本想請上司改任，但上司不同意，最后他只能“發(fā)以示不返”，后來他輾轉(zhuǎn)戰(zhàn)亂十余年，定居揚州閉門著述?？梢哉f費經(jīng)虞并沒有真正準(zhǔn)備過要出家，只是逼不得已的權(quán)宜之計，他并沒有圓寂禪房，而是定居揚州，專心學(xué)問。再如吳鼎、凈空和尚、玄珠和尚、輪庵和尚、朱蘊、思明、朱昂、陸天麟、鄧凱、雷躍龍、曾高捷等，他們也都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 發(fā)，但從其實際行為及內(nèi)心世界來說他們并沒有放棄其儒生的信仰，他們只是以發(fā)修禪作為全身全德之計，這也正如王夫之所云“：君子有必去以全身，非但全其生之謂也，全其不辱之身也?！雹?/p>

除由遺民而為僧者，尚有少數(shù)人于國變前已皈依佛門，經(jīng)易代之變，亡國之痛而一變?yōu)檫z民。如擔(dān)當(dāng)、蒼雪、野竹等皆由僧而遺民者。蒼雪(1588－1656) ，呈貢古城人，俗姓趙，原名讀徹，初字見曉，后更蒼雪，號南來，世稱蒼雪法師，七歲即隨父祝發(fā)出家于昆明妙湛寺。萬歷三十五年(1607) ，蒼雪離雞足山，慨然遠(yuǎn)游，遍訪名剎“，叩《楞嚴(yán)》于天衣，受十戒于云，受滿分戒于古心律師?！雹苡螝v中，蒼雪至金陵,跟隨明季重振華嚴(yán)宗的高僧雪浪學(xué)習(xí)華嚴(yán)精義。后雪浪坐化，蒼雪又參雪浪的高足巢松、一雨，并承一雨衣缽，與汰如并為入室弟子，學(xué)習(xí)唯識、華嚴(yán)諸家義諦。天啟四年(1624) ,一雨坐化，蒼雪始獨立豎席講法。甲申變后,蘇州為清軍所破，吳中法席頓息，蒼雪亦努力弘法。順治十三年(1656) ,蒼雪應(yīng)金陵寶華山見月大師之邀，強支病體疏講《楞嚴(yán)經(jīng)》，講至二卷末則病倒不起，命其徒代講，是年五月坐化于寶山，享年六十九歲。蒼雪佛學(xué)造詣甚深，弘揚佛法，力振宗風(fēng)，吳中佛法煥然一新。陳垣評其“為華嚴(yán)宗匠”⑤，錢謙益評其“講《楞伽》……靡不推為魯靈光也”。⑥鄭敷教論曰：“蒼公自滇南萬里老吳中，主教事者數(shù)十年，咸謂‘蒼公存而法存，蒼公亡而法亡’。”⑦不獨于此，蒼雪于詩歌亦成就頗高，王漁洋稱：“近日釋子詩，以滇南讀徹蒼雪為第一?！雹嚓愒壬Q其“僧能詩不奇，為當(dāng)時僧中第一，或為當(dāng)時詩中第一，則奇矣”⑨。甲申變后，蒼雪目擊滄桑，有感于國破家亡，生靈涂炭，佛法凋敝，作詩多黍離之悲，《金陵懷古》黃葉寺所映照的六朝蕭條、白門鐘聲中的五更風(fēng)雨、鳳凰離去無物棲息的臺邊樹、燕子磯上仍然停留的燕子，都在盜賊的劫掠中“一朝伐盡孝陵松”，傷心亡國之音，令人不忍卒讀，而其遺民之心理自然流露。吳梅村評為“詩之蒼深清老，沉著痛快，當(dāng)為詩中第一，不徒僧中第一也”⑩。作為方外之人，本不參與俗事，但逢此國破家亡之際，不論方內(nèi)方外皆有泫然為遺民。

酒、禪可以說是眾多遺民在前朝已亡、新朝不可事的夾縫中安身、最后棲息之所，透過這兩個世界，我們可以真實地體驗一番他們痛苦而又執(zhí)著的人生：詩、酒、禪是他們避禍全身的手段，也是他們與新政權(quán)不合作的表現(xiàn)；是他們?nèi)松ьD當(dāng)中的無奈選擇，也是其標(biāo)榜節(jié)操的自覺行為。

① 陳佐才：《陳翼叔詩集》，《詩酒》篇，《云南叢書》版。

② 嚴(yán)迪昌：《清詩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79頁。

③ 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一七，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1頁。

④ 秦光玉：《蒼雪法師傳》，見于方樹梅纂集《滇南碑傳集》，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289頁。

⑤⑨ 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臺灣彌勒出版社1983年版，第18頁，第102頁。

⑥ 錢謙益：《中峰蒼雪法師塔銘》，見于方樹梅纂集《滇南碑傳集》，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286頁。

⑦ 鄭敷教：《〈南來堂詩集〉序》，轉(zhuǎn)引自陳垣《明季滇南佛教考》，臺灣彌勒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頁。

⑧ 轉(zhuǎn)引自秦光玉：《蒼雪法師傳》，見于方樹梅纂集《滇南碑傳集》，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289頁。

⑩ 吳梅村：《梅村家藏稿》五八，轉(zhuǎn)引自陳垣《明季滇南佛教考》，臺灣彌勒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