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英倩[遼寧師范大學, 遼寧 大連]
作 者:謝英倩,遼寧師范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詩經(jīng)》與《楚辭》是我國詩歌史的源頭,都對遠古時代祭祀活動有所記載?!对娊?jīng)》采貴族樂音與各地民聲,具有現(xiàn)實主義精神;《楚辭》“信鬼神,好淫祠”,巫風神話盛行,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周頌》重現(xiàn)了西周初以周王室為主祭的祭神拜祖場面,而《九歌》則是戰(zhàn)國時期由屈原在楚祠民間歌舞樂的基礎(chǔ)之上所制。兩個不同時代不同地域文化的文學產(chǎn)物,必然會存在突出的相異之處。通過祭祀對象、內(nèi)容、情感三個方面的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在同以祭神為主題的祭祀活動中,《周頌》《九歌》分別呈現(xiàn)出了理性的現(xiàn)實性和感性的浪漫情懷。他們各自獨特的文化脈絡(luò)和風格特點,可以追溯到周楚兩地不同的社會意識和文化習俗中去。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禮記·表記》) 早在殷商時代祭祀就成了人們社會生活的重要部分,凡決策主事皆要問卜請示“鬼神”。西周在這一宗法思想上有了繼承發(fā)展?!吨茼灐樊斨谐捞焐裰?,還有相當多的篇目記載周人“以其成功告于神明”,尤其以祭祀先人、贊美祖先最為突出,所祭祖先主要有文、武、成、康等。此時周人對祖先與神明已經(jīng)分而論之,不再神秘化,或頌揚祖先生前功德、祈求祖先佑護,如“濟濟多士,秉文之德”(《清廟》) ;或天子諸侯自述勤政、上報社稷,如“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昊天有成命》) 等。
縱觀中國幾千年的王朝歷史文化,統(tǒng)治者皆恪守尊祖、奉祖的傳統(tǒng)。這種意識與行為早已由一種王室祭禮深入到民間,成為整個中華民族禮教文化的一部分。在先秦,祖先崇拜是維系宗族穩(wěn)定的心理依賴,實際上“是以抹煞宗族成員的自主性,強化宗族整體的虛幻性,導致宗族首領(lǐng)的全面獨裁統(tǒng)治為實現(xiàn)步驟的”①。在殷人看來,祖先以神靈的面貌出現(xiàn),是出于血緣關(guān)系而保佑和譴告后代。祖先的神化打通了生人與死者的虛幻世界,而在現(xiàn)實中掌握溝通天人權(quán)力的正是今王,這就為宗法制度找到了干政的前提。因而在西周時期,表達祖先崇拜的宗教祭祀活動往往呈現(xiàn)出宗法與政治的合一性。這很大程度上來自于殷商時代鮮明濃烈的宗族祖先崇拜觀念。常金倉認為祖先崇拜來自于政治因素的制約。在中國,以家族為核心的政權(quán)的確立和鞏固往往不是出于氏族選舉,而是通過武力獲得。在此前提下,統(tǒng)治者必然需要“美大王”以感激和紀念祖先的功績。周朝的祖先崇拜不僅是周王室感激頌揚先人功德的表現(xiàn),更是將祖先上升為黎民心中精神護佑者高度的一種行為,以達到樹立周王室受昊天之命的至高無上性繼而鞏固政治的目的。
無論是西周還是南楚,都繼承和吸收了殷商時代的宗族祖先崇拜觀念。反觀《九歌》大篇幅的神靈頌歌,這并不是南楚文化不重視對祖先的崇拜。首先,楚國位處江漢流域,自身孕育著百越、苗蠻、氐羌、巴蜀等諸多原始文化。時至戰(zhàn)國,楚國為占地遼闊的大國,中原和地域文化的雜糅已然造就了楚文化獨有的巫鬼繁盛“、民神同位”的特點,有其地域性和特殊性。因而《九歌》“多為把山川藪澤、日月星體擬人化,不僅神具有人性,在宗教儀式活動中,人也可以具有神性”②。這是莊嚴的西周祭祀所無法比擬的。其次,春秋之前鮮有楚國宗廟的相關(guān)記載,武王即位后,楚國才有十分系統(tǒng)和完整的宗族祖先崇拜活動,如《左傳》《禮記》等記載了楚王“示武功”“、告成事”、祭祖、告娶妻、問“主社稷”等史實。以上屬于以政治、軍事等為目的先王崇拜或宗族祖先崇拜,強調(diào)決策或活動的鄭重性和嚴肅性,是與殷周的中原文化相磨合的結(jié)果。但《九歌》乃“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顯然并不是出于這種目的和級別的祭拜活動,自然沒有表現(xiàn)出強烈的祖先參預。
“頌”曾被指出最切近于“詩”概念的本意,即被之金竹,用載歌載舞的方式頌禱敘功。從祭祀的具體內(nèi)容上看,《周頌》以稱頌上帝、歌頌祖先功德、祈求保佑國土子民構(gòu)成了祝詞的基本內(nèi)容。其語言“約而盡”,多是直接贊美祭祀對象,如用“穆”“顯”等詞贊言天神的美德,用“駿“”德”等稱頌祖先的偉績。周人還將其十分重視的農(nóng)事生產(chǎn)編入頌詞中,特別是“秋報社稷”的《載芟》《良耜》兩首祝詞,“元日祈谷于上帝”,詳細描述了耕種的過程,表達了豐收的喜悅,末尾還說明了從古自有這種籍田禮儀?!冻脊ぁ泛汀多嫖穭t用于致戒農(nóng)人勿誤農(nóng)事,各司其職。另外,我們還能找到關(guān)于周人祭祀儀式和所用物品的描繪“。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設(shè)業(yè)設(shè),崇牙樹羽”(《有瞽》) “,我將我享,維牛維羊”(《我將》) ,盲人奏樂助祭,周人獻牛羊魚谷等為祭品,這些都是實錄,而非想象或比喻。
《九歌》則呈現(xiàn)出另一番生動熱鬧的面貌,祭祀程序經(jīng)迎神到來、請神享祀到送神而去,場面宏大,氣氛熱烈。儀式上仍由巫來主持,并男巫、女巫分唱不同的祭歌。在這里,諸神細化到分管不同事物的自然神,又根據(jù)這些自然神的特點,以香草美人的模式襯托出神明的高潔,并賦予了諸神不同的外在形象“。東皇太一”太陽神有著青云衣白霓裳的豐神俊朗,更有箭射天狼的勇武干練?!渡焦怼匪枥L的山神女,不僅宜笑窈窕、惹人憐惜,還披香戴芳、車獸相從,極述山神女的高貴、純潔與美好。各篇目往往還帶有一定的故事性,使祝詞充滿了趣味性和表演性。如《湘夫人》表現(xiàn)了湘君思戀湘夫人,卻在久候未至中品嘗了百感交集,宛如人間男女苦澀之戀。
《中國美學史》提到,北方神話在發(fā)展上不及南方,主要是由于北方早于南方進入階級社會。周初禮樂制度初建“,周公制禮作樂”融合了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宗法制度,“主要是淡化禮的原始宗教色彩和民族色彩,強調(diào)行‘禮’儀式中人事的成分,賦予禮儀以‘德’的抽象內(nèi)涵,從而使禮儀更具象征性、抽象性,使禮成為周人以德政操持政治的機炳”③。實質(zhì)上,制禮作樂的系統(tǒng)化和制度化根本上是為了適應周人的統(tǒng)治。因而《周頌》中沒有《九歌》那樣濃烈多彩的巫神歡娛的氣息,而是突出了“以德配天”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事。范文瀾也在《中國通史簡編》中說:“《詩經(jīng)》是‘史官文化’,《楚辭》屬于‘巫官’文化?!敝艽^早進入階級社會,已經(jīng)由“史”取代了“巫”。周朝祭祀是官方既定的禮制儀式,含有更甚于南楚的較鮮明的宗法等級觀念?!吨茼灐贩从沉酥艹漓牖顒邮怯山y(tǒng)治者和諸侯為主祭的官方行為,已經(jīng)是比較正式化且趨于禮的較嚴肅的儀式。
相較《周頌》的嚴謹正式,《九歌》的內(nèi)容更為豐富多彩、自由奔放,更貼近于原始神話。楚地民間巫風《九歌》與夏啟《九歌》古樂章有相同和相通之處,都屬于原始性宗教歌舞性質(zhì),因而《九歌》的來源與古夏和古楚巫風娛神的原始文化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可以看到《周頌》所記錄的祭祀場面已明顯具有史官主持和錄載于史的特點,因而較為理性。而《九歌》整個祝詞內(nèi)容由巫、覡演唱,說明了原始巫風仍舊盛行于楚,也證明了在南楚巫的地位仍舊較高的事實,這使得《九歌》呈現(xiàn)出感性文學的優(yōu)美與浪漫。
周人重農(nóng),臻于現(xiàn)實,因而《周頌》用字嚴謹,反映的是周人上至統(tǒng)治者下至黎民百姓最樸實和最現(xiàn)實的愿望。其祝詞遵循著一定的禮法規(guī)定和祭祀規(guī)則,鮮有對祭祀對象具體形象的刻畫和比喻,字里行間充滿了保國安民的積極意識,不斷樹立著一種嚴肅而不容懷疑的、帶有正面意義的、放大美化式的神只崇拜。
周人對神祖的敬畏之情首先必然出于周代宗法等級嚴格劃分的觀念,是對天神祖先象征著皇權(quán)甚至高于皇權(quán)、擁有至高無上地位的認可。神明和祖先應當具有自己的意志,而不包含凡人主觀所具有的豐富情緒,同時,由于祖宗先王也曾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過多的形象虛構(gòu)包裝也顯得不合時宜和缺乏尊敬。在這個前提下,簡單明確而有直接指向性的神祖形象更符合祭祀活動的政治需要。其次,修海林在《周代雅樂審美觀》中談到,周代制禮作樂規(guī)范了社會成員的行為,但禮儀制度通過詩樂舞蹈使人們產(chǎn)生了審美意識,而審美意識伴隨著教化意識,實現(xiàn)了制禮作樂的文化功能。天人諧和的愉悅造就了審美的快樂??梢哉f,《周頌》中所蘊含的情感正面積極,具有肅穆不折的陽剛之氣,這其中有出于教化的考量??梢哉f《周頌》極大程度地削弱了對神明的豐富想象,強化了神明崇拜,而南楚其祠則保留了更多的神話色彩。
《九歌》里,各方神明以帶有凡人特征的形象出現(xiàn)。古人云荊楚南音多悲風,南楚“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楚辭章句》) ?!皹贰辈患啊案妗敝矫C穆,卻拉近了神人之間的距離,充滿了神人交融的自由和熱烈的情感。他們不僅有或威武高大或柔美高貴的外表,還被賦予了豐富的人間情緒。楚地不甚森嚴的等級宗法觀念,弱化了祭祀的政治功用性,他們更看重全民性崇拜精神的鞏固和地域性文化的傳承。由于《九歌》缺乏強烈的政治目的的支撐,祭祀活動的興盛和延續(xù)必然要求儀式的趣味性與大眾性,要求內(nèi)容情節(jié)通俗淺近,以滿足民眾的情感認同。因而《九歌》能夠把神從高高在上的位置迎接到凡人身邊去,反映人間的愛恨情緒。“‘娛太一’固然是八神表演的目的,但兼以娛人,也是在目的之中。這就與后世的所謂社戲、賽神會一樣,同時也在滿足著參加祭典者,觀眾的文娛要求?!雹茉谀铣纳裨捯庾R里,神不是一個個干癟的片面性的想象,他們貼近于凡人的思維與生活,是鮮明而宛在眼前的。
《詩經(jīng)》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楚辭》的浪漫主義風格在《周頌》與《九歌》中分別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周朝繼殷而來,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遠遠領(lǐng)先于自古被視作蠻荒之地的南楚。因而由于政治集權(quán)發(fā)展程度、社會意識形態(tài)等存在差異,兩者在祭祀對象、內(nèi)容和情感上都分別有所側(cè)重。在一定程度上《周頌》代表了政治需要下趨于理性的祭祀文化,而《九歌》則表現(xiàn)出了南楚浪漫優(yōu)美的感性特質(zhì)。
① 錢杭:《周代宗法制度史研究》,學林出版社1991年版,第106頁。
②④ 褚斌杰:《楚辭要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3頁,第305頁。
③ 韓高年:《禮俗儀式與先秦詩歌演變》,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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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韓高年.禮俗儀式與先秦詩歌演變.[M] .北京:中華書局,2006.[7] 藤野巖友.巫系文學論.[M] .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