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遼闊

彭金山

在岷山腳下、洮河之濱，活躍著一群文學(xué)的追夢者，一伙年輕的詩人。他們自己籌資創(chuàng)辦了《岷州文學(xué)》，又創(chuàng)辦了《軌道》詩刊，在偏遠的西北一隅豎起一面純文學(xué)的旗幟，使岷縣這座藏在大山深處的縣城，平添幾分光彩。在這群追夢人中，孫立本是一位人們寄予較高期待的詩人。他擔任《軌道》詩刊主編，詩歌見諸《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詩探索》等多家權(quán)威文學(xué)刊物，作品入選《2002——2003中國年度詩歌》、《2010中國詩歌精選》等選本。

《蒼茫的暖雪》是孫立本的第一本詩歌結(jié)集，包括“遺忘與呈現(xiàn)”、“山水印”、“大地如流”、“雪上的村莊”、“溝壑與斑斕”五輯。應(yīng)作者之邀為本書作序，我仔細閱讀了這些詩歌，隨著錯落的詩句，走進了一個遼闊的生命世界——

一個人的遼闊，是一坡草地上的牛羊

反芻的嘴唇如打開割草機的開關(guān)

一個人的遼闊，是一叢灌木里的螞蚱

鳴叫的聲音似吼亮秦腔的破嗓子

一個人的遼闊，是回到故鄉(xiāng)，在他懷里輕輕呼吸

一次又一次，忍不注流下

莫名的淚水

《一個人的遼闊》

正是這樣，孫立本詩歌遼闊的生命世界是從生他養(yǎng)他的鄉(xiāng)村、從他至愛的鄉(xiāng)土開始的。雖然，詩人已從牙牙學(xué)語的雅童長大成人，肩起了一份成熟與責任，但那些風(fēng)還在，那些光還在，那些麻還在，那些云還在，那些雪還在，他們是歲月的記憶，是家園永恒的標記。踩上去咯吱咯吱響的雪，驚醒了夜晚，“在地古錄村一間茅草房里，我摸到了自己”（《那些風(fēng)還在》）。我相信，生命都是有根的，孫立本摸到的正是自己的生命之根。他的詩正是從這條根長出的枝葉，開出的花朵，結(jié)出的果實。

那些麻還在，抽絲剝繭的麻

在外婆手中，仿佛大地的血脈

立本的詩是鄉(xiāng)土的遼闊

正因為“根”在鄉(xiāng)土，故園的任何一點動靜，盡管很細微，都可能在詩人的心頭激起有意味的漣漪。在“雪上的村莊”一輯中，我們讀到了這樣的詩：一個人躺在黑暗中，輕輕咳了一聲。這是再平常不過的生活現(xiàn)象，詩人卻從這一聲咳里先是看到了他的影子背著一大捆田禾，繼而看到土炕上有一張曾經(jīng)安詳?shù)拿婵祝芍芍拖г谀嗤晾锪?。他們，孫立本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從來都是這樣默默地來、悄悄地去，就像路邊的小石子一樣絲毫引不起世界的注意。而此刻的這一聲咳，宛若一塊睡著的石頭，突然在夢中疼醒了，撥動了詩人情感的琴弦，萬千滋味涌上心頭。這就是農(nóng)民的一生！讀《咳》，我想起了臧克家的《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葬埋”。

茅草房里，一盞油燈顫巍巍的亮著，它立時喚醒了詩人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觸動了詩人心里那片抹不掉的疼：從一聲嘆息到另一聲嘆息，從一個影子到另一個影子，“光始終昏黃，它卑微的光芒/隱入黑暗背后，說出我內(nèi)心積年的憂傷”（《燈盞》）。光是一種聲音，白天帶著風(fēng)吹的聲音，夜晚帶著寂靜的聲音，光同時也在時光的深處。借助通感的感覺遷移之后，接著一個跳轉(zhuǎn)，由虛入實，照亮鄉(xiāng)間小路上一個常見的鏡頭：“在童年村莊的土路上/母親背著背篼在前邊走/時不時回過頭來，喊我一聲”（《光的聲音》）。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多少人曾經(jīng)的童年！相信這一聲喊，也會喚起讀者的記憶，無數(shù)個母親，從光的聲音里走出……

這正是詩人帶給我們的“遼闊”，在遼闊里不僅還原了詩歌描述的情境，而且喚醒了讀者的記憶，衍生出一個遼闊的想象空間。孫立本詩歌的遼闊是鄉(xiāng)土的遼闊，在遼闊中一些錯落的光，從門縫擠進來；一些人走在村子的路上，像陽光下剛剛灌漿的麥子；一個人扛著鋤頭走在回家的路上，若扛著一頂落日的草帽和內(nèi)心的鐵銹；院子的石磨上，身上摞滿補丁的尕舅背回過冬的柴禾；外婆從葉竹河挑水回來的時候，身上已經(jīng)落滿了雪；白顏色的雪，穿在白顏色的羊身上。被白顏色的風(fēng)吹散，灰塵一樣飄進村莊沉默的命運里；一小塊陽光，灌著青稞入籽；一朵油菜花馱著一只蜂，漸漸變成了一滴蜜。一只蜜蜂爬上一朵油菜花，漸漸結(jié)成了一粒籽。我呢，則坐化成一株秋天的玉米……

和高凱溫暖里閃耀著智慧的隴東意象不同，和牛慶國干旱的黃土溝壑間飛揚著塵土的沉重也不同。孫立本與鄉(xiāng)土的關(guān)系是一體化、共命運的。在他的鄉(xiāng)土詩里，作者不是以代言人的身份出現(xiàn)，詩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鄉(xiāng)土！一切都生于泥土，一切都與時間有關(guān)。在純粹的鄉(xiāng)土里，詩人深情地喊道：

一只羊或幾只羊，都是我的前生

一朵花或幾朵花，都是我的來世

——《葉竹河》

黑暗洇向遠方，淹沒一些人

黑暗中的火苗，喚醒另一些人

立本的遼闊是生命的遼闊

孫立本把“遺忘與呈現(xiàn)”放在“暖雪”的第一輯，這輯詩歌以寫人為主。其中，那些寫親人親情的詩，在我看來是孫立本詩集最感動人的部分。他寫父親、爺爺、外祖父、外婆、表妹、夭折的大姐和小妹，寫母親、舅舅、姑姑、妻子，還寫了銀匠、木匠、鐵匠、畫匠，既寫了死去的人，也寫了活著的人。同是追憶和憑吊，此詩與彼詩不同；同是現(xiàn)實中的人生，這人與那人有別?！斑z忘與呈現(xiàn)”顯示了孫立本出眾的才華和詩思，而差不多每一首詩，都讓我聽到了骨頭的聲音。

立本對梅花似乎懷有特別的感情，詩集的開篇之作即是《一個人心里栽著梅花》。詩中說：“一個人心里栽著梅花，似乎是雪/帶著鹽白，松葉和櫻桃樹干澀的氣息”。在《季節(jié)的途中——致姑姑孫笑梅》中，詩人自己揭開了謎底：“你的名字是一樹含笑的梅花/有著超越自然的旋律，和章法”。有道是“春暖花開”。花，多在溫暖的時令開放，而獨有梅花在冰雪嚴寒的季節(jié)里綻蕊吐芳，她以超越自然的旋律和章法，書寫了“梅花香自苦寒來”這一傳世名言。在另一首詩里，詩人以梅花自喻：“陷在懷念的深雪里，我是小骨骼的梅花一枝/當我像風(fēng)一樣，學(xué)會了奔跑/我也會像一顆沉默的石頭，學(xué)習(xí)平靜”（《陷在懷念的深雪里》）。顯然，立本的情感與梅花有著更多的契合。我沒有問過立本，但從他的詩里，我能夠感覺到他在生活中經(jīng)歷過苦難的煎熬。最明顯的是，他經(jīng)受過多次失去親人的痛苦，這里面有他的父親、他的爺爺和外祖母、他的外公、他吞農(nóng)藥而死的表妹、他夭折的大姐和小妹。他給他們每個人都寫了詩。寫父親的有三首，開篇的《一個人心里栽著梅花》，寫在失父之痛之后心境已漸趨平靜的時日。這時候，生活的磨練獨立的擔當，使他對父親這個稱謂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院子里炊煙裊裊升起，他覺得像是一條柔軟的蚯蚓直達天堂。在父親走后，他突然長大了，“一下子看懂了群山/時日漫長/一切辛酸和悲苦都在緩慢融化”。此輯的最后一首也是寫父親的，題目為《哀歌》，從《遺言》、《永別》、《啟程》、《百日》到《季節(jié)的清明》，共由15支短歌組成。讀《哀歌》，如聞杜宇啼血，聲聲含淚，感人至深。外祖母去世的那一天，“悲傷之外，一切時間皆泥濘”（《暮光之憶》）。茅草屋邊，棠梨樹下，外公用磨石辨別鐮刀和月亮的身份。而今，紅銅火盆、罐罐茶還煮著從前的氣息，那一車去年的柴禾還在，外公卻已走遠，成為外孫心中永遠的懷念（《懷念無法隱瞞》）。在祖父逝世三周年的日子里，作為嫡孫的詩人，歷數(shù)從苦難歲月走過來的祖父的足跡，手還緊緊攥著乙丑年農(nóng)歷閏五月二十三日夜十一時，緊握住祖父余溫尚存的手，握住了永訣時刻的撫觸——祖孫二人最后的共同擁有（《果實的輪回中——祖父三周年祭》）！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詩人用溫暖的文字祭奠他因愛生恨而尋了短見的表妹：“月亮是一面薄薄的鼓，我用思念之槌/在融雪的河岸，炊煙的枝頭/敲打它”（《蒼茫的暖雪》）。他希望去到另一個世界的表妹不要過早輟學(xué)，希望她要有一只麻雀的生存覺悟，把美好的生活落到實處；希望有一場暖雪，把表妹用細細淚水灌溉的渴望幸福的種子，靜悄悄地滋潤。貧困和愚昧的冷風(fēng)酷雨，打落了多少尚未開花的生命！《蒼茫的暖雪》寄托了詩人對貧困山村女兒悲劇命運的深切同情。暖雪是對親人的祭奠，也是對板結(jié)的歲月不要再板結(jié)的吁求！

就像梅花在寒風(fēng)中吐放出清香一樣，太多的痛苦和磨難，沒有壓彎強者的脊梁，反而在歲月的流動中升華為一種對生活的從容和澹定：“把我們凋零的淚水還原為露珠/把我們盛開的菊花點亮為燈盞”（《我想寫秋天的寂靜》）！生命的凋落，親人的離去，使他更加地珍愛生命，珍惜現(xiàn)實中的溫暖和幸福，感恩生活中點滴的愛。有幾首詩是寫給妻子的。在初戀階段，坐在溫暖的炕沿，互相握著彼此的手，他說：“對于愛情，我是八月出土的洋芋/你是竹竿新編的背簍”。天黑下來之前，他看見窗子外面，黃昏的雨滴靜靜地懸在櫻桃樹的葉尖，不肯下墜。他說：“那最透明的，最像生活/感恩的淚水/不是由于歌唱，而是因為沉默”（《天黑下來之前》）。農(nóng)村有句老話，“酒肉朋友，米面夫妻”。愛情是浪漫的，而夫妻生活則是現(xiàn)實的。柴米油鹽，患難與共，經(jīng)歷了浪漫和激情，夫妻是人生路途上的互為理解和依仗。他以一首《婚姻是一場漫長的雪》，寫給愛妻的生日：“激情浮現(xiàn)，又漸至融化，消失/我們的身體是兩截逐漸腐蝕的木頭/開始被時光用舊”；婚姻是場漫長的雪，“正按宿命的要求落下/像一匹棉布/被生活的需要剪裁”，但在大地心臟邊，它依然是“一顆有溫度的種子”。詩所書寫的夫妻生活是現(xiàn)實的、樸素的，樸素的現(xiàn)實中依然長出了蔥郁的詩意。這就是詩人的生活哲學(xué)。

岷山洮水中的孫立本，一個用純凈的糧食喂大的兒子娃，鄉(xiāng)土養(yǎng)大了他，鄉(xiāng)土事物的枝枝節(jié)節(jié)粒粒顆顆也成為他囊中的珍寶，隨意擷來便能點石成金，生成美麗的詩句和詩篇。他“把蕊揣進懷里/香禽于唇間”（《像牡丹一樣坐在枝上》），把零落的淚水，也能還原成露珠！因此，讀他的詩，無論是喜悅的還是憂傷的，總能讓我們獲得一種美的感動，一種生命的力量。

“像螞蟻一樣卑微地活著/像青草一樣柔韌地愛你”（《在風(fēng)中等你》）。余華寫出了小說的“活著”，孫立本寫出了詩的“活著”！

“暖雪”多處寫到了母親，本輯也有兩首詩是專寫母親的。風(fēng)吹過，他看見母親再一次顯得衰老，素色裹住的母親，遠離了青春的鮮艷，遠離了往事的火車，婚姻的荊棘，獨自摘下蒼老的容顏。他從母親那里，懂得了“向屋檐學(xué)習(xí)彎腰，向咳嗽學(xué)習(xí)安靜/向幾粒藥片，保持感激和敬畏”。在兒女的腦海中，關(guān)于親人的記憶，最多的一般都是母親。孫立本的母親是鄉(xiāng)土的母親，是在貧困里耕耘生活的母親，那里堆滿了落葉和雜草，“母親深陷其間，而我也不能抽身離開”。他向世人大聲呼吁：“堅持熱愛是必要的，順從和妥協(xié)/在乳房塌陷后，也是必要的！”（《黃昏的鏡中——給母親》）桃花落了，桃花交出巨大的春天，把果實捧在掌心，把盛開焙成凋謝，把一樹褐色的鋼鐵敲打成四濺的火花。立本知道，母親也是一棵花落了的樹。他在桃花飄落里給病中的母親梳頭，看見“那些桃花一樣的頭發(fā)啊，幾乎在瞬間/就成了雪”（《桃花落》）……母親們就是這樣老去的。讀這樣的詩句，你不能不為之感動，不能不念及自己的母親，生出更大孝心或愧悔之意。這，就是詩歌的魅力吧！

這類寫親情的詩還有《大舅》和《尕舅》。大舅的悲苦，尕舅的艱辛孤單，樸實的情感和來自生活的鄉(xiāng)土意象，讓人久久回味，陷入對貧困地區(qū)農(nóng)民命運的嚴肅思考。詩人有一顆大愛仁慈之心，這顆愛心遍及鄉(xiāng)土萬類。輯中有幾首詩是寫洮岷行業(yè)人的。氈匠、銀匠、鐵匠、瓦匠、畫匠，生命的軌跡不同，劃出的依然是鄉(xiāng)土的溫熱和沉重。

大地遼闊 絢麗的花

和逐漸高起來的樹林那邊

有著無限延伸的神秘

立本的遼闊是大地的遼闊

地古錄村給予了他生命，歲月的風(fēng)雨陽光鑄成了他詩的品質(zhì)。當他走出雪上的村莊，面對造化和歲月刻下的眾多溝壑，他望見了世界的斑斕。在“溝壑與斑斕”一輯里，詩人一口氣寫了35條溝。喇嘛溝、水磨溝、草帽溝、二羊溝、干柴溝、女兒溝、刀溝、窯溝……每一條溝都是一次神圣的命名，每一條溝都嵌著一個故事、一段歷史，生長著絢麗的民間想象。

這一輯的詩歌在《蒼茫的曖雪》里，屬于風(fēng)景詩一類，但在寫法上已不同于傳統(tǒng)的寫景詩?！皽羡峙c斑斕”的著力點不在對于溝壑形的描摹上，而在由地名引起的想象、哲思和地域風(fēng)情的展示。如《日落溝》，夕陽落山，在詩人眼里，是高原蒼茫的擊鼓人在敲打這面銅鼓。紅色的落日，是“一朵火焰，磅礴而巨大/反復(fù)熔煉時間的金子/遲遲不息”。在“落葉溝”，詩人在想象中聽見了彈琴鼓瑟，落葉們歌唱著梳理嶄新的羽毛，“落葉匯聚，似樸素的蟻群/把春天和秋天搬來搬去”。詩歌一反前人之意，化死為生，反弱為強，沒有絲毫悲秋的意味兒。是落葉們年復(fù)一年地搬運著時光，到了夜晚，“落葉像一些漂泊的行李/晚風(fēng)中，只剩下大地用來安身”（《落葉溝》）。秋雨的八月，涼意一陣強似一陣。山路上，背木頭的人垂下頭顱，露出緊捆在背上的木頭，蟋蟀的每一聲鳴叫都使坡度增高。背木頭的人不論世事沉浮，也沒有趾高氣揚，只是沉默著“向沉甸甸的木頭較勁/向光禿禿的森林較勁”，實質(zhì)上是在“向愚昧的命運妥協(xié)”。《背木頭》對家鄉(xiāng)父兄的荒涼人生，給予了深刻的反思。一場大雪落在青山溝，因為有風(fēng)，雪花并不落在同一個地方。面對飛舞的雪花，詩人感到了一種超然的力量。雪花，“它有著自己的命運，河流與田野/它有自己的榮耀，悲傷和緘默”（《青山溝》）。

當詩人走出岷州大山，放眼外面的風(fēng)景，首先感到的是新鮮，繼而是驚喜，隨之是對山水自然“意味”的發(fā)現(xiàn)。陌生中的妙悟，成為《蒼茫的暖雪》中詩意的一個重要來源，這些詩集中收集在《山水印》一輯中。在東莞觀音山，先是一叢叫草河車的植物，讓詩人感到名字的怪異?！昂w舞，緊貼著夏天的額際。”隨著更多新的植物的出現(xiàn)和加入進來，游人和萬物消失了界限，融為一體，“使人和神的存在/超越了天地”。正是這種超越，讓詩人窺見了“絢麗的花和逐漸高起來的樹林那邊/有著無限延伸的神秘”（《一個夏天的觀音山》）?！痘孟笾械奶J葦》如華北平原一隅風(fēng)景的素描，云彩、羊群、羊倌、河水、河邊風(fēng)中的蘆葦，共同組合成一個意味深遠的深秋意象，似一幅靜態(tài)寫生，靜默中卻有時光在流動。蘆葦從春天一直走到這里，走進秋天微暗的內(nèi)心；靜靜地抽著旱煙的羊倌的眼睛里，“蘆葦?shù)拿\被河水掌握/一點一點取走”。這是玄思，又是對生命的深刻體味?；疖囋谄皆巷w馳而過，在詩人眼里它是平原播種的一個閃電的詞。火車行進在大平原上，陽光一無遮攔地照進車窗，那是陽光與我們進行著溫暖而漫長的談話。車窗外，一個年輕的女人站在大地上，站在黑暗邊緣的光明中（《火車駛?cè)肫皆貛А罚?。這就是詩，是孫立本的詩的世界。景由心造，境從意生。一切物景皆心境也，禪家如是說。寫詩與佛家說禪有驚人的相似。雖然景由心造，但卻又有著真實的生命感和形象的質(zhì)態(tài)美。油畫的色彩，雕塑的力感，國畫的意境，同時又超越具象，捕獲了大自然的生命密碼，大美之境單純而又深遠。孫立本就是這樣，“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破舊立新，努力建立一套嶄新的有別于過去的能切入當下生活肌理的語言系統(tǒng)，尋找一種另類的卻契合時代心靈的方式，來表達自己最真實的內(nèi)心”（見作者自《跋》）。在蒼蒼者天茫茫者水的華北平原，詩人從宏大的背景下看到了“暗中的細節(jié)”：“一粒石子，一株草莖，一朵流云/靜止于事物表面/——它們都是時間的鉚釘，把大地/與天空鉚在了一起”。飛鳥、灰塵、夕陽，一切皆有生命，那個在黃昏邊緣的人，在平原內(nèi)心走著，走著走著就和夜色混雜在了一起（《華北平原》）。這就是孫立本的大宇宙觀——生命一體觀，于是些小的事物都是宇宙生的氣息、靈的閃光，也是詩人心的喧響。于是在立本的眼中筆下，事物不再是各自孤立的現(xiàn)象，而是互為切入、契合，共同完成生命的交響。于是，從一般人看不到的細微處，詩人知覺到了詩的存在：一只壁虎，在華北平原的腹部運行（《華北平原》）；三棵平原的樹，是我們出行的三個人（《平原上的三棵樹》）；北京站如一個巨大的籮筐，它用候車大廳的沉默，包容下那些離別、傷痛、破碎、夢囈和回家的人（《北京火車站》）；在故宮，古柏的枝借助陰影把疼痛傳遞給我（《日晷里的故宮》）；而聞思院和密宗院/禪定寺的上嘴唇和下嘴唇/教導(dǎo)人們學(xué)會善良（《禪定寺的風(fēng)》）……在鐵城，詩人為它繪出這樣的草圖：兩株杏樹，薄施胭脂；金光的玉米垛子，是洮河潑向大地的一瓢濤聲；蛇頭山的一只羊，它滿足于自己的小。一只羊，是鐵城天空偶爾飄落的一粒雪；火焰口撕開的，是歷史的一道傷疤。餓馬搖鈴，懸羊擂鼓，詩人感到九百年前的秋天，微微動了一下（《鐵城草圖》）。

若無純粹、空明之心，何來此了然之境？！詩人的心是敏感的管風(fēng)琴，又是隨時可以析出歲月鹽粒的大海，它時刻期待著與世界的相遇。里爾克說：“詩并非像人們認為的那樣是感情（說到感情，以前夠多了），而是經(jīng)驗”，“只有當回憶化為我們身上的鮮血、視線和神態(tài)，沒有名稱，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難以區(qū)分，只有這時，即在一個不可多得的時刻，詩的第一個詞才在回憶中站立起來，從回憶中迸發(fā)出來”（《詩是經(jīng)驗》）。詩的發(fā)現(xiàn)看似直覺，實為經(jīng)驗的幻象。

春風(fēng)寫下大地

秋風(fēng)收割青稞

立本的遼闊是歷史的遼闊

在《大地如流》一輯中，作者更加突出了時間意識。時間如水漫過大地，漫過那些曾經(jīng)的事物，留給今天的是“黍離”和蒼涼?！按蟪缃趟碌墓趋老褚恢甑狗牟?被風(fēng)吹斷/大崇教寺的香火似一盞破舊的油燈/被風(fēng)熄滅”（《大崇教寺》），“遙遠的絲綢，遙遠的洮河流域/風(fēng)沙漫過蒿草，漫過驛道”（《茶馬互市》）……

讀這些詩句，一種悠遠的歷史感撲面而來。

然而，時間之水流走的是浮在歷史之河水面上的形形色色，而流不走的是民族的記憶，時間的水下，大地的骨骼依然堅挺——

以馬易茶，歷史的陽光遠了

一盞落日的馬燈搖搖晃晃，還在西域路上

經(jīng)受著時間的風(fēng)吹

——《茶馬互市》

斷面的灰層露出藏民的骨骼

一副明清的馬鞍上馱著酥油，茶葉和

落日的陶罐

——《草灘遺址》

詩是一種感覺，一種傾聽，一種來自時間和歷史深處的呼喚與感應(yīng)，一種關(guān)注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的生命關(guān)照。就詩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而言，往往表現(xiàn)為一種即時的智力爆炸或靈魂顯影。這一刻，平?？床灰姷臇|西會漸漸清晰，但感覺則是朦朦朧朧的。朦朦朧朧，若隱若顯，詩人的本領(lǐng)便是在這一刻抓住它，不放手！

穿梭于陽光里的每一朵春花，向生活獻上它的甜蜜。一群牦牛，一群意外的雪，擠在時間的表面慢慢融化。在大宇宙觀的坐標系上，當下的事物獲得了永恒的意義，詩的境界亦由此而生；在這一刻，個人的心境也如清澈的河水一樣明凈。這一輯的詩歌，走進歷史的同時走進內(nèi)心深處，和靜的心境映現(xiàn)出世界友好的面容。

“一簇格桑花——一群神的庭院里/盛開的野牦牛/啃食時光的斑紋和葉尖”、“一簇格桑花——一支馬的骨笛吹奏出/采風(fēng)人內(nèi)心的詩篇/被鳥聲洗亮”（《一簇格?；ā罚?。

詩是一種傾聽，一種特別的“看見”。立本看到了這些，一定很幸福。寫詩的立本是幸福的，正如他自己所說：“一個人內(nèi)心的幸福，被一匹啃草的馬兒/輕輕填充?！保ā缎C牧場》）

牧場以西，水草豐茂

多少天地相接的大境界，隱含于

一棵青草

珍惜這粒陽光的火種

馮友蘭先生把人生境界分為四類、四個層次，最高層次是天地境界。達到天地境界，能知天、事天、樂天，便能參天地，化萬育，上下與天地同流，渾然與萬物同體，這便是“同天”。進入這一境界，是一種精神超越，也是一種精神創(chuàng)造。此境界中人，可為天地立心。提升境界的途徑在哪里？在“覺解”。

其實，好的詩歌是可以幫助我們覺解人生，引領(lǐng)我們進入天地境界的。讀陶淵明的詩，那淡泊天然的詩句，真可使人的靈魂凈化，進入一種大愛至真的境界。進入天地境界的詩歌創(chuàng)作，或曰為天地立心的詩，來自詩人與天地同流的襟抱，生自那一愉快的生命境遇。徐志摩說：“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做一條水草?！彼钦嬲\的，讀懂《再別康橋》的人知道，這里沒有絲毫的做作。那一刻，詩人的身心已與康河化為一體，分不出你我。任何掠取或驚擾，對于這般的天籟之美都是一種不敬或損害。所以，詩人才說：“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追尋天地境界，立本為詩，庶幾近也。

寫詩，是一種心境，也是詩人感知世界呈現(xiàn)世界的一種特別的方式。立本有大襟抱，他的詩超越了一般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反映”與“說明”，寫的是一種“生命的詩”。他窺見了世界萬象背后那“無限延伸的神秘”（《一個夏天的觀音》），看見了宏大背景下，“暗中的細節(jié)”一一展開（《華北平原》）?！吧衩亍焙汀凹毠?jié)，”道出了孫立本寫詩的竅道。事物表象背后那無限延伸的秘密，召喚詩人向生活的深層探尋，直至生命的內(nèi)核與真諦，舍異了對生活浮光掠影地表象式摹寫和直露的抒情；而來自親身體驗的感人的生活細節(jié)，又使孫立本的詩歌散發(fā)著濃郁的泥土氣息，流動著生命的血液，深刻卻不抽象，空靈而不懸浮。這使人們讀他的詩歌，往往在感同身受的同時，還能夠獲得一些生命的啟示。

山水、云鳥、大小、遠近……在詩人的生命體驗中得到了重新的組合與編排，詩意從大跨度跳躍粘合的隱喻意象里濃濃地或淡淡地溢出。如“草莖上的夏天，露水一滴比一滴涼了/壓低那些葉子，細小的歌唱”，羊群“從夏天的草灘一路下來/慢慢挪進秋天的黃昏”（《花兒灘（一）》）。雖是變形的，卻是真實的，一種更高的詩的真實，藝術(shù)的真實。這些詩歌，看似詩人對世界有意地詩化呈現(xiàn)，其實也是“心中已有”?；疖嚺榔拢耙欢握砟居靡欢押魢[的鋼鐵/擦出一個人身體里沉默的火花/一聲鳴笛，黑暗中傳來他沙啞的回聲”；“河流拐彎，河流的脈絡(luò)/在我隱密的血管里緩緩流淌”（《火車爬坡，河流拐彎》）。這兩句詩，闡釋了“曖雪”中這些詩的生成機理。有人向蘇東坡討教他是如何寫詩的，東坡回答：“不是老夫?qū)ぴ娋洌騺碓娋鋵だ戏?。”好詩的誕生，往往具有自動生成性特征。立本的詩不是來自對抒寫對象的邏輯抽象，而是來自生活，來自內(nèi)心那被“擦亮的火花”、“沙啞的回聲”，來自血管里緩緩流淌的土地的“隱秘”，很有一些“六經(jīng)注我”的味道。由此，可見文化養(yǎng)成對于一個詩人的作用。

如果春天要來，三月的桃花要開

就讓她來，讓她開……

借助一粒陽光的火種，在春天的枝頭爆炸

——《春天要來，桃花要開》

眼下正是隴上三月，遍野的桃花開了。

立本，請珍惜這粒陽光的火種。

2013年3月22日于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