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愛賢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黃宗羲(1610~1695),字太沖,號南雷,學者稱黃梨州先生,余姚通德鄉(xiāng)黃竹蒲(今余姚市明偉鄉(xiāng)浦口村)人,是我國明末清初一位偉大的啟蒙主義思想家和史學家。[1]262黃宗羲作為明清之際的著名思想家,著述頗多,與顧炎武、王夫之一起被稱為明清之際的三大思想家,或被譽為“清初三大師”[2]37。黃宗羲以其經(jīng)學成就和史學成就著名于世,然而其文學成就也是不容被忽視的。他的著作中有一部分是論及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張的,并且“匯輯了近20種宋元文人和明人的詩集,自己也撰寫了近500多篇文章和千余篇詩歌”[3]206,因此黃宗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學家。壽序文是黃梨洲文集的重要組成部分,共有23篇,數(shù)量相比其在史學、經(jīng)學方面的著述真是九牛而一毛,但是其中卻不乏佼佼之作。筆者通過內容和藝術特征兩方面對黃宗羲的壽序文進行分析論述。
首先,作者通過壽序文來述交情。在《張母李夫人六十壽序》中明確指出自己寫壽序目的也是為了述交情、論學術,不為應酬刻啟之文。“……年來刻啟征文,填門排戶,不異零丁榜道,……”[4]506表明寫壽序文成為一種時代風氣的時代背景和作者不得不寫的無奈之下,“一二共學之友,松欣柏悅,豈得無情?”[4]506為幾個親朋好友寫作壽序文,就借此敘述和壽星的濃情厚意。如《諸敬槐先生八十壽序》中作者寫宋景濂恰逢元末之亂,顛沛流離,避居在陳堂之西軒,堂熙嫗的關懷備至使得景濂在日后的敘述中涕泗漣漣?!熬耪饔懈妇椿毕壬葢z余之羈窮,時時存問?!盵4]505作者借宋景濂的故事來表達自己和敬槐先生患難之際的篤篤情誼。諸敬槐先生一家的關懷使得作者在亂世之際有所慰藉。再如《壽徐掖青六十序》中作者寫自己于掖青的友誼。還有《陳伯美先生七十壽序》、《壽俆蘭生七十序》中作者都或濃或淡地敘述自己和壽星的惺惺相惜。在《諸碩庵六十壽序》中寫到碩庵博通經(jīng)古,黃宗羲于宗會結交碩庵是因為碩庵有才名,受邀入“幾社”,他們志同道合,共務佐王之學。之后因緣際會,黃宗羲與碩庵的友情愈久彌深。然而,碩庵雖滿腹王霸之略,卻生不逢時,“才不才者人也,用不用者時也。吾聞之,有以用而累其才者矣,未有以不用喪其才者也。”[4]504其才華得不到重用,作者對友人碩庵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遭遇感到惋惜,同時對友人的同情也隨之流出筆端。
其次,談學術。黃宗羲的所有的壽序文中,有幾篇是專門為婦人所做的,如《張母李夫人六十壽序》、《范母李太夫人七旬壽序》、《施恭人六十壽序》,但另辟蹊徑,不落俗套,在文中談論學術。如在《施恭人六十壽序》一開始就說壽序文的發(fā)展以及壽序作為應酬之文非古文之正派。《范母李太夫人七旬壽序》中“館閣者,文章之囿也。今豈無以為文載道,足以希前古而縱后學者乎?”[4]507作者說自宋以來文章之權就歸于館閣,明初館閣之體近于枯淡,但是其莊重典雅,虛詞爛說的特點被天下人尊奉,“天下猶莫之不宗”[4]507,而后來文章之權散之于縉紳士大夫,館閣文章已經(jīng)徒有虛名,到隆慶年間韋布之文崛起,然而還是有賴于士大夫才能顯現(xiàn)。而崇禎年間,科場之文大舉流行,天下士人望風跟隨,陷于科場之圇圄,館閣之文流落殆盡。作者比較惋惜地說:“館閣江湖,同一寂寞,不知此權將復誰寄?”[4]508但是,國雯潛心研習六經(jīng),參考眾寡,明古今治亂之故,所做的必將是經(jīng)世之文,而“今日之為文者,皆非國雯之所欲也”[4]508表達作者對時文的不滿和對國雯有望盡收文章之權的肯定。另外,《陳伯美先生七十壽序》中作者聽說朝廷欲留陳伯美在館閣修史,便“嘗勵其三長:即未敢侈口遷、固,然必能考其偽,定是非;有所裁削;不附和于流俗。此便可關草野之口而奪之氣矣?!盵4]498這既是黃宗羲作為遺民故老給留任史館的陳介眉發(fā)自肺腑的忠告,也是黃宗羲作為一代史學家史學觀的顯現(xiàn)。還有如《壽李皋堂五十序》、《錢屺軒先生七十壽序》作者都討論了學術。
再次,論氣節(jié)。黃宗羲的壽序文不但是為述交情、論學術,還有一部分是談論氣節(jié)的。在《憲副鄭平子先生七十壽序》這篇文章中,作者寫道鄭平子先生“文號儒宗,武稱將表,風騰波涌,更相駘藉”,以先生的才華,可以請托郡邑,而“先生不其然者,蓋必有所甚痛于心。寧懷琬琰以就煨塵,不欲猖狂無妄之福,以取只相揚觶之辱”,于是先生“絕匿名跡,當路投分無所,可不謂過乎?!毕壬鷵碛羞@樣的才華,卻不甘“猖狂猖狂無妄之?!?。隱居石巖,投壺弄水的“遺民”生活態(tài)度也是作者所贊揚的。[4]499另外,在這篇文章中,作者明確將亡國大夫分成三類,“余見今之亡國大夫,大略三等:或齷齪治生;或丐貸諸侯;或法乳濟、洞。要皆胸中擾擾,不勝富貴利達之想,分床異夢,此曹豈其復有性情?”[4]499不論是“齷齪治生”、“丐貸諸侯”的混世者也好,還是“法乳濟、洞”的避世者也好,即使是《謝時符先生墓志銘》中“是故種瓜賣卜,呼天搶地,縱酒祈死,穴垣通飲饌”[4]213的逃世者也罷,都是“遺民”的表現(xiàn)。然后“士之報國,各有分限”[4]499,表現(xiàn)了作者對“遺民”行為的寬容。鄭平子先生便是那種“法乳濟、洞”的避世者。雖然作者將自己的“遺民”底線定為“不仕”,只要不與新朝發(fā)生“君臣關系”,便可得“遺民之正”,但對于鄭平子先生這樣的“遺民”和具有“避世者”的“遺民”之氣節(jié)也是贊賞的。另外《壽徐蘭生七十序》中作者認為名節(jié)是在有關生死利害之際才凸顯出來的一種大義,“是故名節(jié)之壞,不在庸人,而在妄人。夫名節(jié)非關生死利害之際不可得見。山谷曰:‘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今妄人置大節(jié)不論,而好短長人之平居,以是而言名節(jié),豈名節(jié)乎?”而徐蘭生先生就在生死利害之際表現(xiàn)出了“不赴公車,抱道而不仕”的大節(jié),即使“數(shù)十年樓遲困辱,壞褐破袍,沛然滿篋王霸之略,汩沒于柴水塵土之中”也“曾不知悔,而歌聲嗷然”。作者稱頌蘭生不為功名利祿,不赴公車,既是生活困頓,也對酒當歌,絲竹琴瑟,管弦優(yōu)雅,怡然自樂。真名士,自風流,蘭生乃真名士也。[4]495還有《壽徐掖青六十序》中“突兀不平之氣,己為饑火之所銷鑠,落落寰宇守其異時之面目者,復有幾人?掖青始為名士,繼為遺民?!盵4]503作者寫徐掖青在鐘聲石變之時,還能固守名節(jié),其名節(jié)天地可鑒。
黃宗羲先生的壽序文數(shù)量有限,大都是談學術、述交情、論氣節(jié)之作,絕少虛詞爛說,毫無浮詞貍藻之拗態(tài),也具有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力??v觀他的壽序文,可以概括為一下幾點。
首先,用典。善于運用前人的優(yōu)秀成果,镕鑄典于故文章之中。典故一般都是用較少的語言來概括豐富的內容,用典用的好,既可以收到言簡義豐的效果,又可以增加文章的文化底蘊。在《論文管見》中黃宗羲明確指出:“文必本之六經(jīng),始有根本。唯劉向、曾鞏多引經(jīng)語,至于韓、歐,融圣人之意而出之。不必用經(jīng),自然經(jīng)術之文也。”[4]481自然之經(jīng)文,必是镕鑄古人之意之文,然而應該是“羚羊掛角,無跡無痕”而又意義深遠的。在《顧君榮生六十壽序》中作者在寫與戎馬一生,戰(zhàn)功赫赫,而卻功成身退的顧榮生講性命之學的周君調的觀點時,作者運用了典故,這些典故都成為證明作者觀點強有力的證據(jù)。在這篇文章中周君調先生說“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將相之所為,是古之學道者,每輕將相,余以為非?!盵4]501梨州先生認為這種觀點有失偏頗,便引用漢代謀臣張良和唐宰相李泌的故事?!澳転閷⑾嗾?,不可以學道。故子房輔漢而赤松絕粒,長源定難而嬾殘分芋,李林甫之陰賊,盧杞之奸邪,未嘗不遇異人,終為蟻鳶所笑爾”[4]501-502來說明像張子房這樣極盡將相之事而未嘗一日身居將相之位;具有三杰之冠的功名,但卻退身的將相之人也與仙人赤松子游,和寺中讀書夜半,拜謁嬾殘和尚的宰相李長源這樣的將相也可以學道,所以并不是學道者就輕將相,甚至連李林甫這樣的奸邪小人也曾經(jīng)遇到過學道的異人。黃宗羲所以運用典故就駁倒了君調的觀點,有力的支撐了自己的觀點。黃梨洲先生的文章幾乎篇篇都有典故,這樣具有文化底蘊的例子不勝枚舉。如《憲副鄭平子先生七十壽序》作者寫宋室遺民王炎午祭文丞相文天祥的事跡等等。
其次,細節(jié)。注重細節(jié)描寫,是文章更加生動。壽序文作為一種諛辭文學,其有具體的格式,如果按常規(guī)格式寫作,勢必會影響文章的生動性,然而黃宗羲在寫作壽序文的時候,不但寫主角一生事件的真實性,更加注重表現(xiàn)細節(jié)的真實?!墩撐墓芤姟分小皵⑹马氂酗L韻,不可擔板……,每寫一二無關系之事,使其人之精神生動?!盵4]481可見黃梨洲先生為使文章顯的不呆板,常述一二無關緊要的小事,便可增加人物的精神氣度,使文章有風韻。如《諸敬槐先生八十手序》中作者寫“太夫人且時時袖果餌以啖余女孫兩孩。兩孩見先生之來,則鳧藻就之”[4]505,太夫人的樂善好施、孩子的天真嬌癡、敬槐先生的慈祥和藹便躍然紙上。這些生活中的小小細節(jié)凝聚作者真情實意,用平淡質樸的語言描寫其樂融融的生活剪影,確實讓文章增色不少。再如《顧君榮生六十壽序》中寫顧君“長身岳立,臂力過人,所挽弓數(shù)石,發(fā)必命中。嘗與人較射,以他弓授之,應手而折,雅欲以功名自見。”[4]501臂力驚人,箭術精準,常與人較射,應收折弓這些細節(jié)的描寫使得我們在字里行間就感覺到顧君的英氣逼人,讓這個出生入死具有將相之才的豪杰的形象更加真實、生動、鮮明。
最后,如《壽張奠夫八十序》,張奠夫只不過是從子劉子游學最久的一個弟子,而在劉宗周夢奠之后,學院無人主持便請張奠夫來講學。其人僅僅是個普通學人,并無太多的豐功偉績,這是壽序執(zhí)筆者經(jīng)常會遇到的問題,一般的做法就是敷于美詞,全然不顧事實,大肆的諛美,完成文章,借用歸莊的話來說是“往往巫稱妄譽,不盜者即李、杜齊名,不淫者即鐘、郝比德,略能執(zhí)筆效鄉(xiāng)里小兒語者,即屈宋方駕也?!盵5]493黃宗羲卻不為諛辭,而是抓住張奠夫默守師學,不為奇學異術所蠱惑,不為天下之害這一特點來寫。作者開頭寫張奠夫的講學生活,并無虛華不實,即:“奠夫巨城二十里而家,每至講期,必率先入坐書院,以俟諸學人之至,未嘗以風雨寒暑衰老一日辭也。于今概五年矣?!币粋€兢兢業(yè)業(yè),嘔心瀝血,風雨無晦的講學老者的形象便佇立眼前。不為諛辭,平實自然并不呆板的陳述,使人感到親切。黃宗羲就是黃宗羲,他的高妙之處就是在普通人的事跡之中,用家常質樸的語言錘煉出獨具匠心的思想來。此文用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張奠夫的講學生活之后,突然筆鋒一轉,將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在批判佛氏上。
作者強烈地批判如“洪水猛獸”的佛氏,“昔從事于昭昭靈靈,謂不足以治天下國家。今從事于閃閃鑠鑠,且以之以亂天下國家”,也批判了一些為佛者將釋氏之學凌駕于孔孟之學之上,并且還要大肆地攻擊儒學行為,并將釋氏之學視為窮理之學。作者借壽序文章大膽地指出佛氏不為經(jīng)世之學的現(xiàn)象,給壽序這種專以褒贊為主的文章注入了經(jīng)世之志,展開對社會問題的批判,在之前的作家都是很難為見的。并且作者不但批判了當行于社會的釋氏之學現(xiàn)象,而且指出佛氏之學的對社會的毒害和對年輕人的侵蝕,即“后生小子,日汩沒于習染之中,而忽加以洙泗之名,其為說淺陋,可以無假于學問”。而后作者又將筆鋒回歸到張奠夫身上,說“奠夫守其師說,不為新奇可喜之論。寧使聽之者嚼蠟無味,旅進旅退,鼓動乎何有?”最后作者闡發(fā)議論,引用了劉伯繩的話,說“士生斯世,不求以吾身利天下,茍吾身不為天下之害”。雖然張奠夫在五年之中未使在做弟子感動涕泣,轉換機軸,即使聽者味同嚼蠟,也任然默守師說而不鼓動新說,不對天下造成危害。文章大開大合,文中寫了這一段議論,看似和文章沒有絲毫的關聯(lián),實際是草蛇灰線,伏埋千里,不但對佛氏之學進行了批判,而且還贊揚了張奠夫默守師學,不為天下之害的品德,可謂一舉兩得。[4]491-492
綜上所述,黃宗羲的壽序文是以敘交情、談學術、論氣節(jié)為主要內容,并且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之中善于運用經(jīng)學典故,增加了文章的文化底蘊。黃宗羲不但注重人物事件的真實性,還關注細節(jié)的真實性,使其壽序文中的人物更加形象生動。黃宗羲作為偉大的經(jīng)學家和史學家,在壽序文的創(chuàng)作實踐過程中,加入了經(jīng)學的思想,實現(xiàn)了壽序文“經(jīng)世”的目的,有利于提高壽序文的諛辭文學地位,大大的拓展了壽序文的表現(xiàn)內容,提升了壽序文的社會功能價值,對后世的壽序文創(chuàng)作具有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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