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影
聽 夜
梅 影
山村的夜才是真正的夜。
沒有路燈街燈的攪擾,沒有歌廳舞廳的喧嘩,鄉(xiāng)村的夜只有靜靜的黑。
最好不要有月亮,甚至連星星都不要有。既然是黑,就讓它漆黑一團,就讓它伸手不見五指,就讓人全成了睜眼瞎。這樣的黑才叫黑得痛快,這樣的夜才叫真正的夜。
站在老家老屋的院畔,眼睛盯著對面靜靜的山巒,等待黑夜的到來。山巒在等待,河流在等待,樹木在等待,院內(nèi)坍塌了半邊的老墻也在等待。呼啦啦吹來一股晚風(fēng),是晚風(fēng)吹落了夜幕,還是夜幕帶來了晚風(fēng),天在風(fēng)中黑了起來,風(fēng)在黑暗中吹了起來。
細細地品味黑夜,黑夜神奇得難以名狀,它輕輕地,不知不覺地在你臉上輕輕一抹,你的視覺就變成了聽覺。黑夜的世界便在你的耳朵里熱鬧起來,要看黑夜最好用耳朵來看。
晚上的風(fēng)才是最純的風(fēng),里邊沒有了高音喇叭的官腔,沒有了酒桌上行拳的酒令,沒有了大奶和小三的謾罵廝打,沒有了歌功頌德,沒有了污辱詆毀。耳鼓膜告訴我,晚上的風(fēng)是那樣的純,那樣的柔,只有站在這山村的院畔聽風(fēng),才能感覺到什么是原汁原味的風(fēng)?!昂艉艉簟贝颠^來了,好!就是這風(fēng)了,這是原生態(tài)的,人讓這風(fēng)吹過和洗過,只會感覺爽快和輕松。
聽夜,其實是在品夜,品夜最好是閉上眼睛。你的眼睛即使睜得再大,模糊了的山,模糊了的溝,模糊了的樹,漸漸地在你的眼中消失了。它們在想什么,你無法明白。這時只有閉上眼睛,眼中的模糊的影子迅速地轉(zhuǎn)移到大腦中來,頓時清晰起來,清晰得紋絲可見。這時你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跳得那樣有力從容。你還聽到水流聲是那樣舒緩。嘩啦嘩啦,快而不急。樹葉聲是那樣明快,索啦啦啦,雜而不亂。夜不著急,不毛糙,夜本來就是從容的,細膩的,像熟睡了的嬰兒的呼吸。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你和夜徹底相容,夜是夜,你也是夜,你想什么,這山,這水,這樹也在想什么。
夜用黑裹了山,遮了水,罩了樹,什么都無法看見,卻有一樣看得最為清楚,那就是你自己,看到的不是你的容顏,而是你的靈魂。這時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白天看到的是另一個你,晚上看到的你才是本真的你,品夜最好品自己,因為家鄉(xiāng)純純的夜風(fēng)讓激情冷卻,肝氣平和,是認識自己的最好時刻。那一天,你給領(lǐng)導(dǎo)送過諂笑嗎?你給下屬瞪過眼珠嗎?你想到過撿起錢包不還給失主嗎?菜場上你和賣菜的大娘因為三分錢爭得面紅耳赤臨走又拿走人家的兩根小蔥嗎?對面走來一漂亮的女人,你想過走過去輕輕蹭一下人家嗎?夜是一個黑色的過濾器,把崇高和卑劣,猥瑣和坦蕩,過濾到兩個人性的層面。這時你會為白天那些自以為是心安理得而不安、羞愧、自責(zé)、悔恨,然后將自己白天的那些惡心不失體面地丟給黑夜。
硬要睜開眼睛看黑夜,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不再是眼睛了,已經(jīng)成了一塊普通的肌膚。黑成了全身的感知,仿佛全身又成了眼睛,夜的黑一塵不染,黑得干干凈凈。夜用黑填平了大地的溝溝洼洼,整個世界變得均勻、平坦、空曠、無垠。你才真正感覺到了世界的大。
黑色能給你許多明白,是白天給不了你的那種明白,譬如世界上假的東西太多,光明也有假的,假的光明刺眼,也刺心,只有黑是真的,只有鄉(xiāng)村的夜才是真純的,這真這純洗刷著你,讓你不敢做作,不敢掩飾,不敢裝模作樣,不敢道貌岸然,這時你會不由自主地把真的你、純的你展示給黑夜,把本真的人性全部釋放出來,不用顧忌,雅也不會有喝彩,俗也不會有指責(zé),于是痛痛快快罵幾聲街,過過罵的癮。隱隱約約覺得對面有一堵敗墻,想起了兒時一群小伙伴站在墻下一字排開對墻撒尿,比誰能尿得翻過墻。便解帶撒尿,尿沒有翻過墻去,反而濺了自己一腳一腿,竊笑自己沒有了小時候的力量,嘆一聲昔非今比廉頗老矣。突然覺得身后有什么動靜,心想,這么晚了誰還來聽門子,千萬別是自己的晚輩,彎下腰一摸,是一只狗,狗沒有叫,也在靜靜地聽,好像它也知道這種事不能出聲,我和狗誰也沒有不好意思,便一起撤了下來。
回鄉(xiāng)下聽夜,我聽到了真的夜,夜也聽到了真的我,夜輕松,我也輕松,真正輕松到了骨子里。
別對夜有那么多的誤會,那么多的貶斥,如果能真心聽聽鄉(xiāng)下的夜,你會驚嘆天地造化的又一絕妙設(shè)計,你寫出的一定會是另外一些文字。
責(zé)任編輯 吳 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