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振華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戴望舒曾言:“詩應當將自己的情緒表現(xiàn)出來,而使人感到一種東西,詩本身就像是一個生物,不是無生物?!盵1]戴望舒的生活和感情揭示其所創(chuàng)詩歌的情感變遷,體現(xiàn)了詩人獨特的情緒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隱現(xiàn)的靈魂。
根據(jù)杜衡在《望舒草·序》中所作的介紹,戴望舒開始寫詩的時間大概是1922年到1924年間,此時正值十七、八歲的學生時期,他“把詩當作另外一種人生,一種不敢輕易公開于俗世的人生”,“在詩作里泄露隱秘的靈魂”。[2]《我的記憶》集中的《舊錦囊》一輯是現(xiàn)在能夠讀到的這一時期詩人帶有練筆性質的詩作,通觀這一輯,詩人塑造了一個“孤岑的少年人”的形象,寫盡傷感,隱現(xiàn)寂寥。
寂寞、孤苦一類的詞是這一輯中反復出現(xiàn)的詞語,在作者的詩歌藝術還沒有成熟的時期,他直接把自己的情感傾注于字詞,將自己內心的煩憂與寂寥表現(xiàn)殆盡?!断﹃栂隆分械摹凹拍?,《寒風中聞雀聲》中的“自傷自感”,《流浪人的夜歌》中的“孤身”,這些詩作中只出現(xiàn)了單單的“我”,集中表現(xiàn)了一個“孤岑少年人”的形象。詩篇的開頭都渲染了一種蕭瑟、凄清的環(huán)境,枯枝、死葉、殘月、悲鳴,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一個寂寞、孤單的形象出現(xiàn),顯得傷感而寂寥。這三首詩的結尾,都將這種情緒推進了一步,達到了無所求的絕望境地——“消隱了憂愁,消隱了歡快”(《夕陽下》)、“吹斷了我飄搖的微命”(《寒風中聞雀聲》)、“我要與殘月同沉”(《流浪人的夜歌》),無所寄托地任其悲苦發(fā)展下去。
而在出現(xiàn)“你”的詩篇中,“我”的形象仍沒有得到慰藉,仍顯得傷感、孤苦,是“孤岑少年人”形象的繼續(xù)。一類是“你”“我”無法靠近,“我”為“你”而煩憂。在《自家傷感》中的“我”“懷著熱望來相見”,“你”卻冷冷無言,“我”的希望因“你”的無言而化為虛妄,就像蜘蛛的絲在風中飄斷一樣,內心的失落與傷感不言而喻?!渡摹分械摹澳恪陛p盈而娟好,令“我”難以親近,由此,“我”深知“人間伴我的是孤苦,白晝給我的是寂寥”,“我”深知“歡樂只是一幻夢,孤苦卻得我生挨”。另一類是“我”仍在呼喚“你”的眷戀,“我”繼續(xù)為“你”而執(zhí)著,深情不改。正如《可知》中所言:“我”仍在幻想并期盼著“我們彳亍在微茫的山徑”,“和朝霞,和那啼鳥,/和你不盡的纏綿意”。
伴隨著“五四”的落潮,一部分青年逐漸陷入了彷徨和痛苦之中,失業(yè)、失學、窮困和愛情的受挫,使他們深深體會到夢醒了無路可走的悲哀,感時憂世自我哀憐。戴望舒也深受這種感傷氛圍的感染,“像一個沒落的世家子弟,對人生采取消極的、悲觀的態(tài)度”[3],再加上此時戴望舒和杜衡合譯出了道生的全部詩歌,其頹廢哀傷的情調不免與其產生共鳴。在這樣的練筆時期,戴望舒“沉湎于一種與自己氣質相合的古典式憂郁之中”,[4]以凝重的筆調、稚拙的手法,描繪出了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年人”形象。
1923年戴望舒與施蟄存到了上海,在上海大學中文系學習。當時的上海大學充滿了進步的革命思想,戴望舒在這里也受到洗禮,參加了1925年5月反對“五卅”慘案的示威游行。6月,學校被查封,戴望舒在上海大學的學習生涯結束。1925年秋,戴望舒進入法國教會主辦的震旦大學法文特別班學習,一年后好友施蟄存、杜衡也進入該校。1926年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逐步進入高潮。詩人也被革命潮流吸引,和施蟄存、杜衡一道投身到實際斗爭中,之后因參加團小組活動而被捕入獄,后來在同學陳志皋的幫助下才恢復了自由。不久就發(fā)生了血腥的“四·一二”政變,反動派大力展開反共活動,到處一片恐怖。戴望舒及好友認為不能再在上海呆下去了,便決定各自回家。理想無奈被現(xiàn)實碰得頭破血流,社會環(huán)境的黑暗導致了一個人情感的苦悶,這是戴望舒在20年代末期的思想特征。《我的記憶》集中的《雨巷》一輯便誕生在這樣的背景下。
大革命的失敗使戴望舒退出革命潮流而走入迷茫、苦悶者的行列?!稇n郁》一詩中詩人把往昔的理想看作“美夢”“幻象”“天上的花枝”,內心的無奈和失望使他厭看“薔薇色”,隨之而來的“幽黑的煩憂”,侵襲那曾有的“歡樂之夢”。一方面,詩中充滿了對扼殺希望的黑暗勢力的怒火。呼吸的空氣浸透著罪惡的火焰;耳聽的聲音充滿著慘遭殺害的革命者低聲的控訴。另一方面,他嘆息自己,“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干枯的唇發(fā)不出堅強有力的吶喊,枯澀的眼看不到任何前途希望。在這疲憊至極,身心憔悴的時候,他似乎只有一條路可走,“等待安息”,體現(xiàn)了詩人希望被毀滅后的頹喪。這憤怒和頹喪的矛盾體現(xiàn)了詩人在特定時代里痛苦和焦灼的心境。
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造成了戴望舒的迷茫和憂郁,但是他沒有拋棄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他仍懷有無法抹去的希冀和夢想。《雨巷》結合中國古典詩詞的意象和法國象征派手法,展示了一幅江南小巷梅雨時節(jié)的圖景?!拔要氉葬葆逶谟崎L、悠長/又寂寥的雨巷”,孤獨而寂寞,“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終于,“她默默地走近/走近”,丁香般美麗憂傷的女郎出現(xiàn),給沉悶悠長的小巷,帶來了陰霾下的清新、美好?!拔摇钡氖澜缫惨驗椤芭伞钡某霈F(xiàn)而泛出一線的生機,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種美好的希望。作者在詩中將“當時的黑暗而沉悶的社會現(xiàn)實暗喻為悠長狹窄而寂寥的‘雨巷’”[5],而“女郎”則是“我”內心理想與希望的象征。這首詩以特具古典憂傷之美的“女郎”寫出了自己的希望,盡管當“我”走近,她卻“像夢中飄過/一枝丁香地”消散而去,但“我”仍在等待,“我”仍在尋夢。詩歌表現(xiàn)了作者雖然在現(xiàn)實中迷茫、彷徨,但仍執(zhí)著地懷著希望。在《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中,戴望舒以一個青年特有的傷感情懷抒發(fā)了內心的期待——渴望為破碎的生活尋求一個全新的支點。詩中不斷地呼喚“希望”,一共出現(xiàn)了六次,可見詩人期盼的焦渴。最后詩人吟詠“靜,聽啊,遠遠地,驚醒的昔日的希望來了”。
震旦大學的革命經歷使戴望舒認識到斗爭本身的艱巨性,流血和死亡的震撼使1927年至1932年期間的他開始回避實際的政治斗爭,對革命的熱情逐漸冷淡。而他將愛情作為“隱蔽的‘另外一種人生’”[6],愛情——此時成為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表現(xiàn)對象。
大學時期戴望舒和施蟄存相識,從此兩人便成了相伴一生的好友。在兩人交往的過程中,戴望舒也認識了施絳年,即施蟄存的妹妹。對她產生執(zhí)著的深情,開始于1927年9月與杜衡一起在淞江施蟄存家避難時。由此,戴望舒開始了他長達8年的苦戀。戴望舒第一本詩集《我的記憶》第三輯《我的記憶》和第二本詩集《望舒草》里的絕大部分詩篇,幾乎是其“戀愛史的實錄,也是他渴求的愛情理想的外現(xiàn)”[7]。
戴望舒的第一本詩集《我的記憶》于1929年4月1日出版,在書的扉頁上印了A Jeanne(給絳年)幾個法文字,詩人公開了對施絳年的感情。《路上的小語》大膽地呼喚著自己的愛情,“——給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你那火一樣的,十八歲的心,那里是盛著天青色的愛情”。然而一步步地追求,得到的卻是“姑娘”冷靜的回避??嗫嗟纳钋榈貌坏交貞?,那“天青色的愛情”將詩人置于悲哀和苦澀中。施絳年活潑、開朗、極富個性,而詩人卻性格內向,感情細膩,這都使兩人顯得極不協(xié)調。《路上的小語》“通過‘我’同戀人的一問一答,惟妙惟肖地展現(xiàn)彼此性格和感情不協(xié)調的情態(tài)”[8]有幾許無奈。公開的表白并沒有得到施絳年的回應,《我的素描》直白地說“我是寂寞的生物”,修飾“我”的詞語“青春和衰老”“健康和病態(tài)”,看似對立的詞語被同時用來形容“我”,似有矛盾,但這矛盾的背后是作者此時真實的內心感受,“我”雖然正值青春年華,擁有健康的身體,但是那渴望已久而不得的愛情卻將我摧毀,賜我衰老和病態(tài)。在二十幾歲的大好年華里“悒郁著,用我二十四歲的整個心”。
對施絳年的一往情深,使戴望舒決定繼續(xù)追求,終于,1931年9月,兩人舉行了訂婚儀式。至此,戴望舒感到柳暗花明。在這期間,他寫下了《村里的姑娘》《三頂禮》《二月》《我的戀人》《款步》《小病》《昨晚》和《野宴》等八首詩。前六首以《詩六首》為題發(fā)表在《小說月報》1931年10月號,后兩首發(fā)表在《北斗》1931年10月號。短短一個月左右時間,發(fā)表了8首詩,這在詩人創(chuàng)作生涯甚是罕見,可見訂婚后的詩人多么神采飛揚。這些詩篇展示了詩人訂婚后的喜悅,但喜悅的同時也透露著詩人絲絲擔憂與苦澀?!段业膽偃恕分械膽偃私K于成了“我的”,詩中充滿了對戀人的了解,這是只有相戀的戀人才會有的一種甜蜜的訴說與描述?!八欣w纖的手,/它會在我煩憂的時候安撫我,/她有清朗而愛嬌的聲音,/那只是向我說著溫柔的,/溫柔的,/溫柔到銷熔了我的心的話的,”詩人沉浸在“天青色的愛情”的歡樂中?!缎〔 冯m然是“病態(tài)”的身體,但是“我”的心卻是健康的,與前述的《我的素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詩人在獲得愛情后的喜悅表現(xiàn),極其真切地表現(xiàn)了愛情帶給詩人的全新的感受?!度敹Y》中既有對戀人的沉醉,又有怨恨,在這種復雜的心理中隱現(xiàn)著作者一種莫可名狀的擔憂。
不久,婚期被拖延下來。施絳年希望詩人出國留學并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后,才可完婚。詩人的擔憂終成現(xiàn)實,他再次墜入了感情的低谷。此時的詩篇塑造了一系列病態(tài)的孤獨者形象,其中有沒有鄉(xiāng)愁的“游子”(《游子吟》)、不知道前進路途的“夜行者”(《夜行者》)、找尋逝去夢想的薄命妾(《妾薄命》)、尋夢疲倦的“尋夢者”(《尋夢者》)。他們是一些對身邊環(huán)境絕望或被周圍的人看不起、生活在黑夜中的弱者。這些意象的變體,有衰老孤單無法生存的蒼蠅(《秋蠅》)、不停歇飛翔的“華羽的樂園鳥”(《樂園鳥》)……病態(tài)孤獨的意象如此集中,恰當尖銳地表達了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歷程帶給詩人的虛無和絕望。從以上這些詩篇中我們看到了詩人對愛情的追求、短暫的幸福和久遠的苦澀,在那個戰(zhàn)火紛爭的年代,戴望舒沒有用政治標榜自己的存在,而是忠實于自己的內心,“把自己的情感作為藝術審美對象”[6],用詩歌象征和暗示了自己與絳年的這段感情歷程。這些象征也體現(xiàn)了和戴望舒一樣的知識分子內心的惆悵,憂郁。
1932年10月,戴望舒赴法留學。1935年4月回國,后來得知施絳年已與他人相戀。最后他們登報申明解除婚約,至此,這一對相互痛苦的戀人終于從這糾纏不清的婚戀關系中解脫出來。
1933年以后,戴望舒的創(chuàng)作少到幾乎空白的程度。直至抗戰(zhàn)前的五六年間,他很少提筆寫詩??箲?zhàn)的爆發(fā)使他沖破了多年以來與政治和革命文藝運動的隔膜。1938年春,戴望舒流亡到香港,他在香港主編《星島日報》文藝副刊《星座》,編發(fā)宣傳抗日的詩文,團結在香港的知識分子開展救亡活動,投入現(xiàn)實斗爭生活。此時的戴望舒表現(xiàn)出空前的愛國熱情,同時受到西班牙詩人洛爾迦和西班牙抗戰(zhàn)謠曲等的影響,詩歌也不再只是糾纏于個人的小悲歡、“泄露隱秘的靈魂”,而是融入了宏大的歷史的書寫,“強烈的民族意識和不可遏制的愛國主義激情,為他后期詩作增添了無比的情感力度”。[9]
《災難的歲月》跨越了戴望舒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兩個時期,所收的25首詩中,9首作于抗戰(zhàn)爆發(fā)之前,16首皆作于抗戰(zhàn)時期。寫于1939年元旦的《元旦祝福》中“人民”“自由”“解放”等字眼,昭示詩人回到社會的大環(huán)境中,真切地感受人民所遭受的苦難,已從沉哀中勇敢地站立起來,他以激越有力的聲音向祖國的大地和人民祝福,吶喊出堅不可摧的理想和信念。《元旦祝?!返氖闱橹魅斯男蜗蟀l(fā)生了變化,以“我們”代替了“我”,反映了詩人同祖國和人民的命運息息相通的情感。1941年12月日軍占領香港,1942年3月,日軍對隱蔽戰(zhàn)線的抗日愛國人士進行搜捕。戴望舒在這個時候不幸落入敵網。在獄中,雖然遭到嚴刑拷打,但是詩人并未屈服。在人民精神的鼓舞之下,他走出了迷茫的“雨巷”,昂起了中華兒女的頭顱?!爱斈銈兓貋恚瑥哪嗤?掘起他傷損的肢體,/ 用你們勝利的歡呼/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獄中題壁》中他已完全沒有過去那樣詠嘆低沉、灰頹的音調了,他渴望民族的最終的勝利、解放與自由,他可以為光明和自由而死去,而他的那顆永不屈服的心將與中華民族同在。
1942年5月中旬,著名作家葉靈鳳將戴望舒保釋出獄。由于戴望舒在牢中身體大受摧殘,原有的哮喘病更加嚴重了,但他并沒有因此對祖國失去信心。1942年7月3日他寫下了感人至深的詩篇:《我用殘損的手掌》。他那烙有酷刑的殘損的手掌凝聚著對江南家鄉(xiāng)遼遠的思念,對祖國故土深沉的愛,對民族苦難深切的悲憤和對解放與光明由衷的渴望。1945年1月6日,盟軍飛機轟炸香港,詩人敏銳地對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作了堅定與樂觀的預言: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舊的凝冰都嘩嘩地解凍
那時我會再看見燦爛的微笑,
再聽見明朗的呼喚——這些迢遙的夢。
這些好東西絕不會消失,
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地存在,
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
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
——《偶成》
從《元旦的祝?!返健杜汲伞?戴望舒在抗戰(zhàn)期間共寫了16首詩。詩中可以十分明顯地感受到詩人已走出自我感傷與狹小的天地,認識了活生生的社會現(xiàn)實,尤其是“經過日本侵略者鐵窗的腥風血雨的考驗和屈辱困苦生活的磨難,喜怒哀樂逐漸與廣大人民融為一體”[10]。
1950年2月,詩人與世長辭,但是人們沒有忘記詩人。戴望舒以自己獨特的詩歌記錄了中國最黑暗年代一個有血性的知識分子真誠的憂郁與悲愴的自白,也反映了“‘五四’運動以后第二代詩人是怎樣孜孜矻矻地探索著前進的道路”[1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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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施蟄存.引言[M]//戴望舒.戴望舒詩全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