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目擊》：好萊塢之石攻中國故事之玉

林 沛 (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 北京 100024)

2013年，國產(chǎn)電影逐漸擺脫古裝大片類型的桎梏，開始走向“小成本、多元化”的類型道路?！吨虑啻骸贰侗本┯錾衔餮艌D》《小時代》等相繼打破中國票房紀錄，被古裝大片轟炸的遍體鱗傷的國產(chǎn)電影，終于在谷底見到了曙光?！度衲繐簟酚谇锛緳n上映伊始并不被看好，隨后卻上演了票房“逆襲”的好戲，這其中，既有國產(chǎn)電影大環(huán)境的東風，也有導演非行對國產(chǎn)律政片類型的積極探索。事實上，對成熟的電影產(chǎn)業(yè)來說，律政片因其天生的戲劇性和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非常容易形成類型，就拿好萊塢來說，許多經(jīng)典作品如《殺死一只知更鳥》《費城故事》等，都是這一類型的代表，除了“純律政(法庭)”，還有與律政相結合的混搭型影片，如《律政俏佳人》系列就是律政與“小妞電影”的混合。近年在國內(nèi)上映的也有《林肯律師》這樣的佳片。可能是受到大環(huán)境的制約，中國律政片始終沒有正式出頭，因此，此番《全民目擊》的上映及火爆，填補了國產(chǎn)律政類型的空白。

導演非行曾是涉案劇領域的知名編劇，后轉(zhuǎn)戰(zhàn)大熒幕，電影處女作《守望者·罪惡迷途》中延續(xù)了其一貫創(chuàng)作風格，而此番的《全民目擊》，他更是成功借鑒了好萊塢法庭戲的敘事技巧，將一個簡單的故事以閃回式的嵌套敘事，從檢察官童濤、辯護律師周莉和富豪林泰三個人的視角，分別重新講述故事，案情的真相一點點展現(xiàn)在觀眾眼前，直至令人感動、詫異的一幕完全揭開：林泰作為一名愛女心切的父親，不惜偽造證據(jù)欺騙法庭，鋃鐺入獄換女自由。這種三段式的大閃回，在好萊塢電影《刺殺據(jù)點》《杰基·布朗》等電影中早有成熟運用，這種敘事結構的優(yōu)點是：既有情節(jié)的向前發(fā)展、又有回憶的向后追溯，使得一個單線故事變得復雜、厚重，亦使貌似單一的人性顯得豐滿、立體。有人說，這種嵌套結構借鑒了東野圭吾的日式推理，也有《羅生門》的影子，但導演非行曾提到過自己對日本電影不是很感興趣，電影風格完全受到好萊塢的影響?！霸谖覄?chuàng)作劇本時，第一個啟蒙我的是希區(qū)柯克，后來是諾蘭，你可以看到，從《守望者》到《全民目擊》都是打破常規(guī)的非線性敘事，用好萊塢的拍攝理念加上中國本土接地氣的故事，這也是我做電影的思路。”1

以好萊塢之石攻中國故事之玉，這個“思路”顯然成功了?！度衲繐簟愤\用閃回的敘事技巧，加上律政片故事本身所具有的戲劇性，扎實營造了撲朔迷離的懸疑氛圍，使一個看上去簡單、嚴肅的中國法庭戲險象環(huán)生、扣人心弦。此前，國產(chǎn)懸疑片為了故意營造驚悚、恐怖的氣氛，在情節(jié)推進的過程中總會加入一些“懸疑”元素，這些元素孤立存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與影片的整體敘事沒有任何聯(lián)系，為“懸疑”而“懸疑”，顯示了這些影片的導演盲目、浮躁，他們顯然并未吃透懸疑片的本義，因此只能故弄玄虛。而在這方面，《全民目擊》的導演非行就高明許多。一方面，影片精心設置了童濤、周莉、林泰三人的平行視角，三個視角的相繼展開以林泰在法庭上將手中佛珠砸向護欄的一幕開始，故事隨著每個人的見聞、經(jīng)歷、思考、行動而展開，并以閃回、重述的方式使散碎的線索慢慢匯到一起，使案情逐步揭開，這樣的結構本身就吊足了人的胃口。另一方面，從社會學意義上來說，律政戲中的法庭本身就是一個“表演”的場域，如果說觀眾看《全民目擊》是在看“戲”，那么看法庭戲就是在看“戲中戲”，由戲劇性帶來的緊張刺激自然是加倍的。更重要的是，影片立足于中國現(xiàn)實，導演很清晰地把握了中國觀眾的審美——富人的女兒涉嫌謀殺父親的明星情人——這種“知音體”的家庭矛盾話題經(jīng)常見諸報端和網(wǎng)絡媒體首頁，早已經(jīng)成了公眾“喜聞樂見”的街頭新聞，再加上《道德與法制》之類欄目的敘述方法，觀眾能夠迅速認同這一事件的“真實性”，完全無需刻意制造“懸疑”氣氛。這樣，《全民目擊》成功利用了好萊塢的敘事結構扎實地營造出了懸疑的氛圍，使中國觀眾也能看的酣暢淋漓。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的是，《全民目擊》運用的這種閃回嵌套式敘事技巧的關鍵就是讓觀眾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而下一個故事也是真的，并且能完全推翻上一個故事，而要成功的隱藏真相，這就需要導演講一個“中國本土接地氣”的故事，只有符合中國觀眾的社會心理訴求，才能最大限度的發(fā)揮這種敘事技巧的能量，使觀眾相信故事的真實性，才能在觀影后形成強大的心理落差，徹底感受到導演要表達的思想。簡單來說，《全民目擊》的故事通過與當下熱點話題產(chǎn)生共振使觀眾相信了這個故事，也可以說影片成功的將好萊塢的敘事技巧內(nèi)化在了中國故事中。

影片巧妙地迎合了2013這個“全民審判”的時間節(jié)點，許多之前不可能被披露被審判的人和事統(tǒng)統(tǒng)被放到臺面上，接受社會大眾的審查和裁決，在這一年中，中國社會渴望社會公正、渴望審判“為官不仁”“為富不仁”的熱情空前高漲，如果在古代，很可能達到當街扔雞蛋的程度。雖然導演非行提到，在創(chuàng)作劇本時并未發(fā)生這些案件，但他主動將目光投向社會現(xiàn)實，無論如何都是試圖“接地氣”的表現(xiàn)，與當下熱點形成互文從而引起大眾的關注，雖算得上幸運，也在情理之中。而當薄熙來事件還在引發(fā)爭論、李某某的事件正在醞釀的當口，一場“全民目擊”就上演了。在影片第一段結束時，檢察官童濤不僅沒將一直有金融詐騙嫌疑的富豪林泰拿下，反倒讓辯護律師周莉成功扳回局面，使得林泰女兒林萌萌成功脫險。這個結局不僅童濤不能接受，渴望審判的觀眾們看多了“富二代(官二代)父母護子”“當庭翻供”“官商勾結”的戲碼，更是打心底的認為林泰在操縱司法，于是，觀眾就自然隨著童濤的視角回顧了林泰是如何“為富不仁”，如何狡詐、陰險、狡猾，如何與司法對抗，演到這里時，觀眾已完全相信了童濤的判斷，希望他盡早揭穿林泰的真面目。所以當童濤查出頂罪的司機孫偉的破綻，并成功利用錄像顯現(xiàn)的事實將林泰繩之以法時，所有觀眾都長舒一口氣，完全沉浸在了惡有惡報的報復性的喜悅中。

這樣看來，辯護律師周莉的第二段視角，事實上起到了過渡作用。一方面，她的故事使我們知道富豪林泰為了脫罪，竟不惜讓女兒頂罪，進而使觀眾對林泰產(chǎn)生“禽獸不如”的厭惡之情，更加坐實了此前的判斷；另一方面，也為最后的結局反轉(zhuǎn)做了必要的鋪墊。最后一個林泰視角的故事是影片最大的包袱，既然我們相信了前一個富人作惡的故事，為何又相信了是林泰愛女心切，才做出了之前保護孩子的行為？那是因為在呼吁社會公正之上、在“為富不仁”的刻板印象之外，人們更愿意相信倫理親情的力量。尤其是在儒家傳統(tǒng)倫理的教化下，中國人的文化中具有濃厚的“親情至上”的情結，正如《論語》所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而我們卻在當今媒體上看到越來越多對親情的漠視和淡忘:富豪們在成名發(fā)家后拋棄發(fā)妻；更有女兒為了和叔叔爭奪父親留下的遺產(chǎn)，不惜對簿公堂，利用輿論互相指責，罔顧叔侄情誼。而在影片中，萌萌因看不慣楊丹出軌使父親受辱，試圖給她教訓；而林泰作為父親，發(fā)現(xiàn)女兒無意間撞死人后，以身頂罪。因此，雖然前半段對林泰的塑造停留在罪惡累累、甚至九死難贖的富豪形象，結局卻完全反轉(zhuǎn)，顯示出人性善良的一面，父愛的崇高瞬間感動了所有人。林泰與女兒維護彼此的親情，正是中國社會對親情重建的呼應。人們看多了為了金錢、權力等身外之物拋棄親情的戲碼，打心底希望親情倫理重新歸位，這樣的愿望甚至超越了社會公正的法理，也打破了對富人這個群體的刻板印象，使林泰的形象得到完全重塑。就這樣，在兩個“真實”故事的落差中，好萊塢閃回式的敘事方式極為藝術的表現(xiàn)了一個中國故事，它使得所有假象都被隱藏在真相的夾縫中，利用中國觀眾的社會心理訴求，使這些假象真實化，在以假亂真、去偽存真的過程中，人們能感受到隱藏在假象背后巨大的思想能量。

注釋：

1.杜思夢《<全民目擊>導演非行：犯不著太謙虛》.《中國電影報》2013年9月19日，第009版專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