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xùn) （五首）

一點點

我一天天在埋葬自己

用每一天的一點點 每一點的一天天

用一點點憂郁 一點點甜蜜

一點點秋天加起來的落葉

春天加起來的花瓣

用一點點芬芳 腐朽

別人的贊美和詛咒 自己的告別和眺望

天空 一點點垂落下來

在一雙皸裂的眼睛里

立成蔚藍(lán)的墓碑

熟睡的女人

這個被我稱作欣欣的女人

在篾席上熟睡

她蜷縮的側(cè)身 像長大的嬰兒

等待有一支歌謠輕輕拍打

她一點一點回到她自己。蓬松的頭發(fā)

像她出嫁前沒有接受一把木梳的

修整。像：我從沒有在她的生命中出現(xiàn)

身體里出沒

（她側(cè)立的山峰 更像兩條側(cè)立的河流）

這個二十多年期待我不斷霸占不分二心的女人

我一生愛得最深 傷害最多的女人

此刻 她正把我

一點一點剔除出去。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人類的出生地 二十年前

我曾在此種植一顆種子

此刻在俄克拉荷馬 美利堅合眾國

是我和這個女人共同的生命

全部的國家

盲 （五十歲自嘲）

對于世界 我已失明太久。六歲讀書

喊出的激情早掃入垃圾

二十六歲結(jié)婚 五十歲還在練習(xí)和生活戀愛

我愛的人 常常是恨我的人

說出的話 瞬間會變成砸向自己的石頭

燈光把頭發(fā)烤白 而筆

更多寫到了黑暗。喝酒喝出了潰爛 抽煙抽出了

陰霾。剛挪去的鼻息肉 似乎又在鼻腔

建了兩座島。呼吸拐一道彎

經(jīng)過口腔輪渡

房子越來越大 愛人越來越遠(yuǎn)

分居分床分樓層：呼嚕

疑似個可愛的第三者

愛還在。只是做成偶爾 更多的是疲軟

一只鼠標(biāo)鉆進電腦

找不到微博和博客：顏溶，無生命跡象

像從沒有出生 需要等待一場

妊娠后的分娩

唐人書《十二月朋友相聞書》

唐人 十二個月都開花

朋友相聞。我成為替古人十二個月里

賞花的人

唐人 你的文辭鏗鏘 筆法飄逸

語音古典。我在你的筆意里

想走就走 想停就停

想你胖瘦的筆畫是你身邊的女子

她們磨墨 吟詩 彈琴 飲酒

你的飛白是她們在古箏中舞起的裙衣長袖

斜筆下 你用窗口裝飾的江山

我一定途經(jīng)過。減省偏旁點畫 取勢 圓轉(zhuǎn)

提按轉(zhuǎn)折中 我在你筆觸的瞬間

過渡到清風(fēng)明月

現(xiàn)代人不寫信 更不用狼毫和羊毫

十二個月

你紛飛的信件紛沓而來

亦實亦虛。唐人 你連帶牽絲的墨跡未干

飲一杯酒 你收筆含蓄。欲問——

我停頓在月儀帖的每個細(xì)微處

可是你問候與祝福的人

顏氏家訓(xùn)

顏之推 南北朝的祖先

在血脈的上游和我說話

左伯紙 麻紙 還是在藤紙上書寫

七卷二十篇。從“序辭”說起

止筆于“終制”。說出生與死

父與子。兄與弟。學(xué)與寫

為人為事為文 立身治家治國

說出了復(fù)圣顏回 孔子七十二個關(guān)門弟子

其中有八個顏姓老祖

說到靈魂：涉務(wù)。止足。風(fēng)操

勉學(xué)。誡兵。歸心……

音辭：南方的水土柔和 北方的地形

山高水深。所以 語音有清亮濁重之分

所以你應(yīng)該是低沉圓鈍的語調(diào)

而我 音淺而浮。自然也說出了

注解《漢書》的顏師古

楷書天下的顏魯公 凜然殉國的杲卿

甚至說出了我啊 訓(xùn)言下

我懷揣血液里全部的痛與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