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忠靜
“找個人頂替我吧?!蔽覍阈酉阏f。她在換鞋,一對乳房倒垂在領口,香水味兒絲絲裊裊在客廳游蕩。
“狐,貍,精?!蔽以谛睦锪R。
直起身,她剜我一眼說:“劉婉芝,你說得輕巧,頂替?舞蹈是按十三個人設計的,換一個新人就得從頭學,這么熱的天,十二個人陪練還不跟陪斬似的!”
“老蘇過世不久,我得在家守著。”
“沒讓你不守。舞蹈隊也不能沒有你?!犊春!放藕貌蝗菀祝煅莩隽??!?/p>
“我,不方便去?!弊焐线@么說,心里巴望她加勁兒勸,最好是拽著我下樓,我假裝反抗幾下,然后十分勉強地跟她回舞蹈隊。
“其實也沒啥不方便的。”筱杏香的假嗓兒顯然沒以前難聽了,往常只要聽她開口,我就覺得錐腦芯。她身上的蘭蔻香水味和老蘇遺像下燃著的印度香融合在一塊,干擾著我的思緒,去跳舞還是守在家,一時有些糊涂。
飄渺香霧里的筱杏香更好看了。我私下給她總結(jié)出“三高”:個頭高,鼻子高和胸脯高。平時她野氣活潑,有點沒心沒肺,今天一反常態(tài),斯斯文文坐在沙發(fā)上,好像突然懂事了。這個因斯文而顯得懂事的女人正討好地望著我。不一會兒,斯文到了極限,她撩起裙擺翹起二郎腿,眼神活泛地望著我。望著原形畢露的她,我忍住笑坐到另一個單人沙發(fā),和她面對面。我不想看她,也不想看凝成遺像的老蘇。她也不再看我,低頭把玩手里的土色信封。氣氛變得怪異。是誰說過,女人的沉默總有些諱莫如深。我不喜歡諱莫如深,抬頭去看窗外的香樟樹。
“都巴望你回去哩,我們原班人馬搭配得多好!”她把信封擱到膝蓋,帶些乞求地望著我。
“你看,香樟樹都還在傷心,我這就歌舞升平,對得起誰呢?”似乎感染了自己,音落淚滴。
“他吧,‘三七都過了。再不臭美你也老了?;匚璧戈牥桑 ?/p>
別看她沒多少文化,紅口白牙吐出的詞兒個個趕勁。她不說“你家老公”,也不說“你家老蘇”,而是說“他”,好像和我家老蘇關系多不一般似的??捎终f回來,不就是不一般嘛,倆人年輕時候搞過幾天對象,說不定連那事也做了。姓筱的一直讓我隔臆,從頭發(fā)絲隔臆到腳板心。我曾是外地知青,嫁給老蘇才在這兒扎了根。聽當?shù)厝苏f,那時候的筱杏香才叫漂亮,挺著一雙大媽媽,到哪兒都有說有笑,狐媚子轉(zhuǎn)世似的。我家老蘇那時候也帥得不得了,籃球打得好,還會編三句半和群舞,好多姑娘半夜也喊他幫忙寫信。他說只拉過筱杏香的手,在海邊約過會,從沒做過那樁事。不是不想做,是還沒等那樣兒,那女人突然嫌我家老蘇成分不好,要劃清界限,其實是讓一個造反派頭頭挖了墻角。那個水性楊花主兒,眼都沒眨一下就把我家老蘇踹了。造反派頭頭不是盞省油燈,女兒剛會叫爸他又跟另一個女人生了個叫爸的。這女人心氣兒高,離了婚又嫁,嫁了沒幾年又離。就是這么個女人,幾十年成了老蘇心里的舊痛,我護犢子樣的護著他,經(jīng)常開導他:多虧她把你甩了,不然咱家可沒那么多衣柜裝綠帽子!老蘇只要喝點酒,就會借著酒膽對我諢說:“兒子他媽你別不愛聽,筱杏香那女人才真叫個女人,粉嫩——肉乎——香!”我一聽就罵:“真是個吃貨!一個離婚專業(yè)戶,你還老太太吃糍粑——擱在心里了!”
“還是找個人替我吧,”我沒好氣地說,“我哪能跟你一樣瀟灑。我死的是親男人,讓我慢慢恢復元氣?!?/p>
筱杏香紅了臉,抿抿嘴,吞咽一口唾沫,喪氣地垂下眼皮。我突然氣順了,伸手去端茶幾下面的果盤??吹教O果上面擱著《看?!饭獗P,臉“烘”地熱了,迅速把光盤塞到一摞晚報里。筱杏香看沒看到我的慌張呢?好像沒有,沒心沒肺的女人又在擺弄那個信封。唉,要是被她看到,該說我虛偽,說我守在家里都是裝給人看的??稍捰终f回來,人哪能一點都不虛偽呢?人要是一點都不虛偽還能叫人嗎?拂去鼻尖的汗,瞅著她專心擺弄土色信封。信封里有什么呢捏不夠似的。
老蘇的后事處理完畢,兒子媳婦也都回去上班了,我成了孤家寡人。這些日子我是靠舞蹈光盤打發(fā)日子的。老蘇這個倔巴頭,太不聽話,早就對他說運動要適量,不能過分,他就是不聽,喜歡把自己當小伙子。改革開放以后好吃好喝的都有了,老蘇管不住自己的嘴,由著性子吃肥的炸的甜的,還愛吃咸魚咸肉,加上煙酒咖啡成癮,六十不到,心腦血管都有了毛病。那天他跟自行車隊活動一天,我讓他晚上在家好好歇著,不要再跟年輕人打球賽了,他不聽,說每天不投幾個籃板球,年輕后生們都不知道什么是老牌球星。哪知半場球沒打完,突發(fā)心梗,還沒到醫(yī)院就沒了呼吸。老蘇突然離世,我理解他是心狠,恩斷義絕甩下我和孩子們。驚懼、悲傷過后,我也是有所醒悟的,生命弱不禁風,不堪一擊,活著的沒理由不惜命。想到惜命的時候,我最想的就是回舞蹈隊。我知道她們一直沒有停止排練,每個星期排三天,和社區(qū)另一個廣場舞隊錯開用排練廳。我想回舞蹈隊又怕回舞蹈隊,老蘇不在了我才意識到,往常我是有些狗仗人勢狐假虎威的,活在他的庇護里,過慣了社區(qū)人眼里的風光日子?,F(xiàn)在,撐腰壯膽的沒了,我變得有些怕見人。想不出怕見誰,直到現(xiàn)在,望著對面的女人才明白:怕見的莫過于她。
記不清給她穿過多少小鞋,明里暗里整過她多少回,她倒好,還來請我回舞蹈隊,真的一點兒不介意我的所作所為?如果說一點兒都不介意,我倒覺得是個美麗的陷阱,極有可能是先拽我回去,然后尋機報復。
想到這兒,剛回生的丁點兒熱氣突遭冷氣,我不禁打了個冷噤,瞥一眼掛在墻壁上的老蘇,再次確認自己失去了一切:伴侶——后盾——寵愛——日子——后半輩子。多大的高興事能抵消失去老蘇的損失呢?突然煩躁起來,胸腔騰起一股無名火,我再也拿捏不住自己的情緒,半分鐘前還想說幾句感激她和姐妹們的話,半分鐘后,所有感激被惡毒替換,所有人都變成我潛在的敵人。是的,她們都來悼念過死的,安慰過活的,可現(xiàn)在想想,我一概不領情,看我沒了男人,一個個追上門看笑話也是可能的。面前這個姓筱的,無非是拿演出作借口,誘我回去,慢慢收拾。
“趕緊走吧,別在這兒煩人!我說不去就不去!”我被自己失控的聲音嚇住了。再看看筱杏香,臉漲得通紅,一身褐色連衣裙和一張大紅臉搭在一起,成了一個七竅生煙的柱子。她“唿”地站起來,瞪大冒火的眼睛說:“我說我來最不合適,可她們硬要我來!哼,我算沒看錯,你劉婉芝離了男人就活不成!”說完,幾步跨到門前,開門出去,邁出一條腿,發(fā)現(xiàn)鞋不對,退回來換鞋。我也站起來,脖子梗直,攥緊拳頭,想用最惡毒的話回擊她,可是惡毒話太多了,扭成一團堵在嗓子眼兒,一句也說不出來。怒氣裹挾著涼意充斥在屋子里,我像一條打中七寸的蛇盤滯在沙發(fā)里。真想潑口罵她一頓,最好是揪著她的頭發(fā)■她的嘴,可我憑什么?難道她說得不對?難道我不是離了男人就活不成的女人?蘇高興去世的這些日子,出門我都不知道先邁哪條腿。怕見光,怕見人。沒錯,我就是那種沒了男人就活不成的女人。幫她罵自己的時候,她正噔噔噔下樓,帶著她的勝利,帶著首次復仇的成功,腳步聲漸行漸弱,直至消失。
本來吧,我對筱杏香已經(jīng)沒那么強的妒意了,畢竟三十多年過去,時光一天天瓦解著我的斗志,何況我還用自己的特權(quán)時不時整她一下,心理早已平衡??删驮谔K高興去世前的一周,他告訴我說,筱杏香在我回娘家的時候跑到我家來,呈上香噴噴的身子,硬要和他成事。你說這個賤東西為啥狼子野心不死呢?好在我家老蘇沒要她,像去西天取經(jīng)的唐僧一樣,恁把她光溜溜地晾在一邊兒。我問老蘇,對她朝思暮想幾十年,送上門了怎么肯白白放過?他說那會兒想到了我,又想到了當年,當然……主要是這個年紀了,身體不給力。老蘇說的,我將信將疑。
老蘇那天是怎樣放走她的我無法想象,而今天我是稀里糊涂放走她的。仔細想想,筱杏香簡直比竊賊更可惡,竊賊只要財物不要男人。今天里外里我吃了大虧,放她進門,挨她羞辱,沒顧上還擊放她跑了。
我在客廳來回竄,之后跌進沙發(fā),拍著扶手罵:騷狐貍呀你個騷狐貍,我們上輩子欠了你什么你纏著我們不撒手。我的聲音不高,樓下根本聽不到,可我剛罵完,騷狐貍的假嗓音飄了上來:“姓劉的你聽著——你要還是個人,就別曬臺子,讓隊形留個豁!”
假嗓音像一塊閃著質(zhì)感光芒的綢緞,在我眼前撩開一面海,海上有一根稻草朝我一波一涌地飄來。天邊有火燒云,還有一掛天梯,被海風吹得兩邊晃。我有些不識自己,對她,除了恨,為什么還有些喜歡呢?當然,我否認喜歡她,承認喜歡她等于承認自己有毛病。
發(fā)現(xiàn)那個忘在這兒的土色信封已是晚上。那是筱杏香的東西,就算白天發(fā)現(xiàn),我也不會給她送去。自己的東西自己來拿。我盼著她來又懼怕她來。摸摸那個中號信封,想打開看究竟,又覺得她的東西隔臆,懶得碰。盯它盯了一陣子,忍不住捏了捏,覺得像是光盤之類的東西,當然,不止是光盤,還有一樣什么東西。我突然有些生氣,把信封扔到沙發(fā)上,十分有志氣地說:“哼,這么臟的東西碰它干嘛!”可眼睛沒嘴巴有志氣,粘在信封上轉(zhuǎn)不開了,想把牛皮紙望穿似的。我平靜一陣激動一陣,早已消失的更年期癥狀再度出現(xiàn),渾身上下熱烘烘的,像蓄著一堆活性炭。
想把信封扔到窗戶外頭,試了幾次,沒敢扔,撐腰的不在了,我得壓著性子,不然會有苦頭吃??蛇@個信封橫豎讓我不舒服。
猜想姓筱的女人會來,到底什么時候來無法確定,但我不會打電話讓她來,更不會給她送上門。看到她本人要比看到她的東西更讓人生氣。
她該是忘了這個信封的,要是沒忘,最多第二天會來拿,就算不來拿也會打個電話,跟我提一下信封的事。沒動靜說明什么呢?說明這個東西不重要??伤遣皇墙o我的呢?如果是,來的時候她肯定會說一聲。估計里頭不是啥重要玩意兒。
頭一夜我沒睡好,是被姓筱的攪和的。一個夜被劃成幾段,幾段里有幾次淺睡,我在睡夢里想著和老蘇的恩愛,想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翻臉,想著孩子氫氣球似的膨大,然后飄向外地,變成家里的客人。濃淡不均地想著往事,思緒會不經(jīng)任何過渡,突然跳到舞蹈隊。對我來說,舞蹈隊的份量僅次于家人??梢赃@么說,舞蹈隊是值得用心用情的地方。女人們用一半心思在那兒跳舞,用另一半心思學孔雀開屏。女人若不競相媲美似乎就不叫女人。而我似乎比誰都復雜一點,我要花點兒心思跟筱杏香過不去。我家老蘇在社區(qū)老年協(xié)會負點責,我是他老婆,多多少少沾點光,有點人五人六的架勢,擠兌姓筱的,成了我的生活調(diào)劑。
記得那一次我們在解放農(nóng)場演出,化妝以后,換好演出服還有富余的時間,有人說T臺后面的風景不錯,椰子樹環(huán)繞著石膏像群,很有泰國風韻。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去那兒拍照。筱杏香把相機給我,讓我?guī)退摹K{天作背景的椰子樹很美,筱杏香擺的POSE很妖,我藏在相機后面的眼睛都直了。我不想也不能把她拍那么好。憑她搶在我前面和老蘇搞對象,憑她敢甩我家老蘇,憑她是離婚專業(yè)戶。她也配在這么美的景物里留影!我冷冷地望著這個妖精,一個勁兒往右邊揮手,讓她往左挪,再往左挪,足足挪了好幾步,背景不再是藍天下的椰子樹了,而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裸體男人,那夸張而飽滿的玩意兒正好懸在她的腦殼頂上。我邊按快門邊想:叫你美在襠下!那女人可不是一般的人,調(diào)出來一看,怔了一下,笑了一聲,下蛋母雞似的一陣咯咯咯。說自己太有男人緣,隨便照個相也有帥哥陪著,還是裸體的。一邊生氣的是我,怎么就遂了她的心?正郁悶,老蘇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小喝了幾杯,臉蛋兒和我們一樣紅,眼睛笑成一條縫,挽住筱杏香的胳膊,說要跟美人合個影。我醋意翻滾,臉上還得保持一定的甜度,嘴上說美女帥哥來一張,心里說你個趕背時的也要美在襠下。姓筱的把照片發(fā)到我郵箱,我轉(zhuǎn)發(fā)了一圈,人見人笑,說那東西頂在腦瓜上,連太陽帽也省得戴了。
第二夜,我說的第二夜是筱杏香把信封忘在這兒的第二夜。晚飯后,我跟著光盤跳了一遍《看?!?,音頻沒開,像跳啞巴舞,也沒敢放開跳,怕姓筱的突然來。不到八點鐘就睡了,睡到零點又醒了。起來解了個小便,感覺有些餓,想熱點湯喝。打著液化氣的瞬間,我嗅見頭發(fā)燒焦的味道,最近頭發(fā)掉得厲害,不光枕頭衣服上有,沙發(fā)地板上有,連灶臺也有。一碗熱湯下肚,再無睡意。茶幾上的土色信封粘住了我的眼睛。拿在手里掂量,發(fā)現(xiàn)信封是虛折著的,并沒粘上,僅僅是折得嚴實罷了。不封口說明沒秘密。伸進兩個指頭挾出一張光盤,正反兩面寫著《看?!?。她裝個光盤干嘛呢?準備拿給誰?應該不是拿給我,幾個月前,我把老師的光盤拿到社區(qū)刻了好幾張,連這張也是我發(fā)給她的。她準備拿它討誰的好呢?這個女人總有些莫名的熱情,活雷鋒似的。我把光盤塞回信封,撥弄里面另一個東西,像是一張照片。抽出來一看,竟是一張底片,舉起底片對著燈光一照,天吶,竟是半張骷髏頭。我心一緊,腿一軟,少許尿沒憋住,撒在了內(nèi)褲上。片子上猙獰的面目對我呲牙咧嘴,我感覺恐怖極了。已是深夜,膽兒小的能把魂嚇掉。
筱杏香把這玩意兒拿到我家是什么意思?威脅還是惡作劇?到底是誰的骷髏片子呢?白天我不會太害怕,老蘇活著我也不會害怕,問題是深夜,又是老蘇去世不久的深夜,這個東西對我來說太有殺傷力。狐貍精故意拿它刺激我脆弱的神經(jīng),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