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湘
泉眼無聲(外二篇)
◎張金湘
張金湘,福建省仙游縣人,仙游縣作家協(xié)會會員,仙游縣作協(xié)理事。從事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多年,作品散見于《福建鄉(xiāng)土》《莆田文學(xué)》等報刊?,F(xiàn)供職于仙游縣城東中心小學(xué)。
悄莫聲兒地,沒有喧嘩,沒有張揚,覺察到它時,也是那么不經(jīng)意。在不經(jīng)意中會讓人收獲一份驚喜,它會讓你輕喊一聲:
喲,這里有個泉眼!
純潔。活潑。鮮明。冒,冒,冒。一年四季,晝夜不停,好像永遠(yuǎn)不感到疲乏。看著它們的臉上,似乎寫滿青春,像朵朵永不凋謝的鮮花,一朵朵盛開來,金,黃,鮮,艷;漫山遍野,爛漫、鋪展,形成力量強大的潮,涌動著一絲絲甘甜和喜悅。
泉屬于大地,有著清新的氣息和無窮無盡的流程。蟄伏,裸露,冒泡,井聚,奔流,沒有固執(zhí)的秉性。山腳下,田角間,草縫中,你輕輕踢翻一個石頭,或是使勁拔起一棵稻草,它或許就會慢條斯禮地現(xiàn)身在你的眼前。有大地母親的寵愛與包容,它們低吟淺唱,戲耍追逐,一貫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看是頑皮成性,又似是專心致至。青的山,綠的野,毛毛草草的河溝,風(fēng)吹草低的田壟間,泉是天才的藏貓貓的高手——不見影蹤,又似是在某一個地方你追我趕。
在這渾濁燥熱的世界里,想到泉,我的心底頓時有了一陣清涼。那些泉眼流淌在一個叫做張莊的小鄉(xiāng)村里。鄉(xiāng)村像一只趴伏不動的大蟹,那一條條的田垅是舒張的蟹腳,四周繞著連綿的青山。層出不窮的田野,田埂上毛茸茸的草莖;一只只展著白色翅膀的鷺;幾縷裊裊升空的炊煙;幾棵張牙舞爪的歪脖子樹,錯錯落落的瓦房……山村寧靜致遠(yuǎn),一股股暗流在涌動。
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荷著鋤,挽著褲角,面朝黃土背朝天,在濕潤肥沃的土地上耕作。他們赤著腳,泉水從腳趾縫中探出它們的虎頭虎腦,緊跟慢隨,像條不斷討好主人的寵物狗,咬著主人的褲角,纏著、繞著主人的腳步。寸步不離。
每年都在忙碌:耕地,播種,收成,歡慶……周而復(fù)始。
雷聲一咋,大地驚醒了,萬物復(fù)蘇。村莊里有了陰霾的天氣,山間升起了霧帳,泥濘的路,蒼綠的苔痕,淅瀝的雨聲……泉動了。十面埋伏的泉,蜂擁而出,趕集似的,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每一滴水都在顫動,出生來自某個地方,生長來自于流逝,激情來自于未來。田野溫情地敞開胸懷,盛著這白色鮮活的汁液。
鄉(xiāng)親們守候在每一口泉眼旁。田地是他們的錦衣玉食,噴涌的泉水是他們的瓊漿玉露。泉水駐足的每一個地方都是一面鏡子,都能快速地映照出鄉(xiāng)親們的寫真照。鏡子里的鄉(xiāng)親們眼里充滿了水色,眼神慈祥,目光柔軟,洋溢著希望的光芒。腳步在移動,鏡頭在移動,時光刻錄下勞動者的光陰。自然和諧。在一個叫做半山的坡上,布谷鳥站在一棵向陽伸展的樹杈上,說:布谷,布谷。
布谷!
開始做春!
一年的勞作揭幕!
斗笠,蓑衣。把犁,飛鋤。雨水趕來為春耕加油,田野漾著微波,蕩著圈圈的漣漪,那是大地的笑容。牛拉著沉重的犁耙,輕甩著鞭子驅(qū)趕繞著它轉(zhuǎn)的飛蠅,在田地間盡情揮灑積攢一冬的神力——養(yǎng)兵千日,用牛一春。正是需要它表現(xiàn)的時候,它毫不惜力,眼里巴望著主人給它備下的犒賞,山一程,水一程,但也沒有忘記伸出舌頭收拾一下田角邊的嫩綠,在主人的吆喝聲中邁步。羊沒有勞動任務(wù),被青草撐圓了肚皮,它們在半山上角力,消耗自已的體能,一副事不關(guān)已的閑情逸致,像甩手掌柜。
扎著馬步。點,橫,撇,豎,折,捺。水田是毫無規(guī)格的白紙,書寫一絲不茍,只幾天的功夫,紙上已寫滿密密麻麻的青綠大字。秧苗返青。施肥除草。勻水逐害。鄉(xiāng)親們是一個個山水田園詩人,日日夜夜地在“田”字格中抒寫勞動的篇章。
青蛙家族吞食害蟲,縱情歌唱;飛鷹大隊盤旋在藍(lán)天上,雙眼圓瞪,密切監(jiān)視著鼠輩們的舉動……好樣的,朋友們。
一刻也沒停下手中的畫筆——國畫大師很忙碌,揮毫,潑墨,勾勒,渲染……濃淡相宜,連綿不斷的江南水鄉(xiāng)畫卷在延伸,時間在更替,空間在轉(zhuǎn)換,景物和顏色也在不斷的變化——山,水,田,苗;青的,綠的,藍(lán)的,黛的,粉的……熟透的十月,攜著輝煌舞著的秋風(fēng)翩然而至。滿園盡披黃金甲!
走吧。水順從地穿過人們?yōu)樗鼈冮_導(dǎo)著的田溝,像電影散場后回家的人流,還稻田干燥,為收割讓道。它們相遇在流淌的路上,扭著水蛇一樣的腰,拍著綿柔的手,腳步?jīng)]有停滯不前,終于走進(jìn)了村中那條永遠(yuǎn)明凈清澈的溪中。草蔓掩蔽住溪床,溪面上,架著一根或是一排的獨木或雙木橋,悠然自橫。寬大一點的溪面,點點搭石若隱若現(xiàn),恣態(tài)寫意。溪水舔著石砌的橋墩,繞道搭石,沒有理睬水草張著雙手的熱情挽留……身子向前滑行。走了。
布谷鳥的聲音發(fā)顫了:曬谷!曬谷!
曬谷了……似乎天氣永遠(yuǎn)晴朗,雨水偃旗息鼓,豐收的忙碌和喜悅在村子里彌漫。田垅間銀鐮飛舞;纖陌上人影來去如飛,扁擔(dān)吱溜吱溜;手在搖擺,風(fēng)輪子輕舞飛揚;腰被壓彎了,笑容爬上了眉稍。人們的眼里閃著亮光,人們的心里盛開著鮮花,這花在怒放……有些泉水沒有走遠(yuǎn),它們?nèi)鋭又x一樣的腳步,退回到幕后,慢慢地放下帷幕,沒有告別,也不謝幕,就地埋伏,悄悄地歸于平靜。這個時候,也是牛的假期,它和羊相伴,在廣闊的田野里,靜立不動。
美啊。炊煙是鄉(xiāng)村里最動人的風(fēng)景,食物的香氣在炊煙中散發(fā)——可口的飯食,豐盛的菜肴,還有自釀的美酒。種子已經(jīng)回報了汗水,烘一份香噴噴的心情,且歌且舞,沉浸幸福。鄉(xiāng)親們是吸足了水份的植物——毛、發(fā)、眉、睫如水草;身軀里充滿了水性:汗腺是泉眼;體形像波浪;體內(nèi)有股涌泉在有力地搏動——飽滿,充沛;晝夜不停,川流不息。
人們感受到了自己所能擁有的富有:信心,勇氣,活力。擦亮農(nóng)具,攜帶新鮮的谷種,昂首闊步走在通向下一個春天的路上,留下一串串堅實的足跡。
呵,生我,養(yǎng)我,給我們無窮生命和力量的泉!
放慢了腳步,在一處平緩寬闊的地方,溪流被一個石頭磊起的導(dǎo)水壩攔住了去路。孩子們用稻草墊高壩頂,稻草上邊壓著大小不一的石頭,一個小小的人工湖展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湖中翻騰著一條條泥鰍,仰泳,潛泳,蛙泳,狗刨……衣服隨便放在溪邊的草垛上,這兒一叢,那兒一簇,上面壓著破舊的草色書包。
一九八一年十月,秋收的忙碌還在高潮,鄉(xiāng)村里迎來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生動表演,沒有開鑼,沒有鳴鼓,主角是一對母子——阿土,你媽來了,快跑!
快跑!衣服操在母親的手里,母親的另一只手甩著泛著青色的竹條,來勢洶洶,殺氣騰騰。少年從“湖”中一躍而起,跑啊——如果被撲到,現(xiàn)場直播的“竹絲炒肉”定會讓他慘痛不已。母親猛追,衣褲的長袖、褲腰帶在風(fēng)中飛揚著,像流水沖刷下的水草。少年沿著田埂狂奔。
追。跑。
一前一后,繞著田埂——驢是這樣拉磨的,梭是這樣穿行的……不去幫忙勞動,卻在這里“玩命”,這是母親盛怒的根源。跑是消化怒氣和化解矛盾的唯一辦法。
打是親,罵是愛。大人們無暇管束子女,打罵是最直截了當(dāng)?shù)慕逃绞健4鄠鳌?/p>
臺詞很單一,卻不絕于耳,雨點般地反復(fù)數(shù)落:吃飽了呵,不回家做飯跑這玩死啊,不顧命了呵,淹死你!跑得人邊哭邊跑邊回頭審時度勢,分折著接下來的“敵情”和對策……這場表演來得突然,沒有導(dǎo)演,故事情節(jié)簡單,卻吸引了不少觀眾——戲劇來自生活——應(yīng)該很精彩。誰都知道,勞動很快樂,游水戲耍的樂趣那也是無窮的。
沒有人在笑,說不定哪天自己也成了主角。追的累了,跑的累了。跑的讓追的追著,抽兩三竹鞭子,擰幾把皮肉,意思一下,演出結(jié)束……沒有掌聲。
那時年少。
“年少”是一件華麗的外衣,披在成長的身上,很多讓人啼笑皆非的事顯得自然而然——女兒仰著臉在聽著爸爸講述關(guān)于“裸奔”的故事,她聽得很專注,腦子里大概在努力構(gòu)圖:夕陽,藍(lán)天,碧水,微風(fēng)中裹挾著淡淡的稻草香……那是一個神奇的地方,那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經(jīng)她的腦子加工后的故事應(yīng)該更美妙。她笑了,笑得花枝招展,她說:阿爸,要是當(dāng)時能拍錄下來,發(fā)到網(wǎng)上,一定能引發(fā)眾多人的圍觀!我敢保證,點擊率會唰唰地往上竄!奶奶在邊上聽著笑著合不擾嘴:孩子,你傻啊,那時家窮,哪有那啥的。說著說著,抹著眼圈,懷著歉意望著兒子笑——誰叫你調(diào)皮。
轉(zhuǎn)眼冬至了。一切顯得燥,草枯了。土地咧著嘴,失去了泉水的滋潤,它們變得皺紋滿面。赤足走在大地上,一次次試圖尋覓,仍舊無法清楚地看到它們的蹤影……好像泉也累了吧,那就休息吧。
等看到了一只只鮮嫩的筍后才知道泉水并沒有走遠(yuǎn),它們關(guān)掉了朝著冬天的那扇門,又在向陽處打開一扇窗——躲在山地里撩起衣襟在給竹筍哺乳。筍貪婪地吮吸著,風(fēng)掠過竹林,響起陣陣的“沙沙”聲——這沒有影響筍們的成長,更似搖籃曲,睡夢中個個五大三粗,踀著屁蛋,努著勁探尋光明的未來……
板鋤,柴刀,布袋,或許還帶著水壺和干糧,鄉(xiāng)親們進(jìn)山挖冬筍了。判斷竹的長勢是否旺盛,打量根系的方向,選取下鋤的位置,找到了竹根,沿著根系刨根挖筍了。刨起前面的土,蓋住挖過的根,節(jié)奏鮮明,有板有眼,不但有收獲,而且使裸露的根又受到覆蓋,來年長勢更好。累了,抽顆煙,休息片刻;餓了吃口干糧,就一口泉水。竹林寂靜,落鋤的聲音聲聲清晰。
日落西山。
晚霞飛。
嗚——林這邊呼;咳——山那邊應(yīng)。相約歸家。
就愛瞎鬧。牛在半山上一嚼一嚼地吃草,像是在“自言自語”?由它。把大人們覆蓋過不久的新土撩起,翻騰舊筍根,尋找筍裂縫,總有一兩根“漏網(wǎng)”之筍被挖走,可憐裸露的竹根不久后便黯然失色了……不管不顧。有人爬上竹梢,身子像一個肉陀,從竹梢垂直下墜,等在下方的手拉住尾梢,另有手拉過竹枝打個死扣,竹子大的還可做成雙扣——竹秋千蕩起。蕩的在蕩,等候的在搖,我心飛翔……我要飛得更高!
嘶啦……竹子不堪折騰,裂開了,一棵青竹宣告報廢……落荒而逃。
因為年少,不管做什么,似乎都可以。
捉蛙,摸魚,撲蜻蜒,追蝴蝶……偷瓜,爬樹,掏鳥窩,獵野兔,捅馬蜂窩,斗狼……開荒,種豆……撿稻穗,拾荒,摘野菜……捉迷藏,打水仗……有喜有憂,有笑有淚,有花有果。似乖順,又頑皮。既貪玩,也愛勞動,一刻都沒有閑著。
鄉(xiāng)村一洼平地,四周的山像獅,像狗,像虎,像駱駝,無論像什么,都睡得深沉,探著腳跟夾住村子,泉水、溪流是它們流出的哈喇。竹林,山林,好像除了田地就是叢草和林海,房屋成了寄居在田野和山林中的客戶。
放牛和砍柴是捆綁在一起的活。一邊放牛,一邊砍柴。安置好了牛和羊,沖進(jìn)山林里。砍。削。綁。手腳麻利,干脆利落。裝好擔(dān)子,口渴了,三三兩兩地來到半山腳下的那個井臺邊,翹著蒜瓣似的屁蛋直接牛飲一番。
半山上有一個老舊廢棄的山莊,居住著唯一的孤寡老人,沒有忘記找到她家的水桶,輪流著為她挑滿一缸的水——人之初,性本善。井臺濕了,通往井臺的那條青石小路也濕漉漉的,好像剛剛下過一陣毛毛雨。
太陽拖拖拉拉的還沒有下山的意思?;丶疫€早,把柴擔(dān)子摞在路邊的斜坡上,游戲開始了,竹笛吹響了,笑聲蕩漾了……一只鷹張著蒼黑的翅膀,在蔚藍(lán)的天空上盤旋,俯沖,升起,平滑,像出弓的箭,像搏擊風(fēng)浪的舟。
遠(yuǎn)處,房舍的上空陸陸續(xù)續(xù)地升起了炊煙,田野在晚霞的映照下閃著金光。一絲絲寒意已悄然襲來,夜晚來得快,冬天不由分說地到來了。
冬到了極至,田地終于休閑了。它們四平八穩(wěn)地仰躺在村子里,羞澀而又大方,解開衣裳,裸露著一塊塊富有彈性的肌肉。天氣很冷,寒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嘴里能哈出白氣。一些天寒地凍的日子里,田里,路邊,霜凍放浪形駭,毫不掩飾,像犬牙交錯,面目猙獰。
呵,什么地方都可以用笑聲覆蓋它。晚飯后,村中那些塊頭大的田地成了孩子們的娛樂場。一種叫做“路陣”的游戲追著孩子們奔跑。好像有無窮的力,好像有無數(shù)的笑聲,汗水浸透衣裳。寒冷不是阻力,夜晚也并非全是暗無天日,有無數(shù)用歡樂做成的火把照亮追逐的腳步,走向暗夜的深處……呼兒喚女歸巢的聲音響起,鄉(xiāng)村里彌漫的笑聲和著塵埃一起慢慢地落定,匍伏在“運動場”里。清晨時悄悄降臨的白霜,趁機按住它們,用一層薄薄的紗巾輕輕地蓋住,讓它們保留溫暖。到了晚上,松開了手,笑聲再次被孩子們追逐的腳步棉花一樣地彈起。輕舞飛揚。
童年像是在暗夜中行走??床磺宸较?,只知向前,像村中那條流淌在草蔓之中的溪流。歲月消失在它的流里。有一天突然回頭張望,一條開滿鮮花也布滿荊棘的小路向它的身后一點一點地伸展去,已經(jīng)走遠(yuǎn),不再從前。唯光彩一路,還有暗香。
啊,歡樂的時光,金色的年華。
稀里嘩啦,毛毛躁躁地在鄉(xiāng)村里篩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粗l(xiāng)親們手忙腳亂地?fù)屖諘裰臇|西的樣子,嘻嘻哈哈地笑。很不正經(jīng)。模樣是雨的形狀,然而當(dāng)太陽奮力沖破云層,刺出長長的光芒利刃,它們驚慌失措,一哄而散,傾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陽光沒能收住猛潑出去的熱力。憋足的能量,帶著一股沖勁刺得人眼睛發(fā)痛。忽然地來了一條虹,懸在天空,姿態(tài)很美,圓弧狀,一腳跨在山坳里,一頭扎進(jìn)半山的那個井口。它在吸水,收拾魯莽的雷陣雨留下的狼藉。七色光。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
正值茂盛的時期,它把它全部生命力展示給我們看。婷婷玉立,精神抖擻。一叢叢,一簇簇,肥厚寬大的綠葉,擠擠挨挨。在雨后的艷陽天下,那翠綠的顏色,明亮地照耀著我們的眼睛,似乎每一片綠葉上都有一個新的生命在顫動。呵,這青春亮麗的精靈。
它們是蒲公英。
張莊幾乎所有的泥土,肥料,雨水和陽光都是為莊稼而準(zhǔn)備。草在鄉(xiāng)村里絕對沒有地位,是莊稼的敵人,也是鄉(xiāng)親們的敵人,是斬草除根的對象。
蒲公英也是斬殺的對象,但它不是鄉(xiāng)親們的敵人,它是一道甜美的食物。它有個乳名,我們叫它“豬菜”。葉片肥大,水份充足,味道甜美——豬在酣睡中也能聞到它的氣味,一躍而起,大口吞食主人扔下的新鮮的豬菜。
撿豬菜啰……蒲公英長勢旺盛的時節(jié),無論大人還是小孩子,一有空就去擇摘豬菜!豬百吃不厭,有了蒲公英,豬的生活不時地得到改善。豬吃起來像紅燒肉一樣甘美,和著糠糟食物,逐漸長出膘,化成肉,變成錢,成為鄉(xiāng)親們手中的一筆“巨款”。
不但要為豬獻(xiàn)身,還得要戰(zhàn)勝病、蟲、草等災(zāi)害。蒲公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高效地利用陽光,空氣,水,迅速地生長。哪里有曠野,哪里有縫隙,哪里有肥料,蒲公英都能找到立足的地方,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相互攙扶,相互支援,迅速地在地面上編織一席綠毯。無論人們怎樣采摘,它們總能迅速地長出一片新綠——雨過天晴的大地上,蒲公英的長勢多么耀眼。
雖是豬的餐桌上的美食,與稻谷比,蒲公英的身上沒有為人民服務(wù)的義務(wù),生長也沒有壓力。但是蒲公英不曾松懈過自己的努力。雖然是一棵草,但它尊重生命,按照有生命尊嚴(yán)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自己。不甘落后,也有一顆向往美好的生活的心——盡管草木一秋,也不虛度年華,要活得燦爛,要精彩!
正是心中的這個強大的信念,才讓蒲公英如此的頑強。
秋風(fēng)起——風(fēng)飄英散的日子到了。潔白的蒲公英和著風(fēng)在村里的那條河面上空飄呀,蕩啊……河的對岸會是什么?也許對岸是一片野花,野草,它可以與那些鮮艷的顏色為伴,可以永遠(yuǎn)地快樂年輕下去;也許不是綠草叢林,而是鋼筋水泥,它站不住腳步又沒有可以依靠的人……天生的韌勁,實現(xiàn)理想需要的就是一股沖勁!
飄啊,蕩啊……待到來年,必將長得更強勁。年復(fù)一年。生生不息。
漫天飛舞的白。毛絨絨,白茫茫。努力地朝著更高的地方飄去,越升越高,輕輕地托起了輕盈盈的夢想,把我們帶向遠(yuǎn)方……
廣種糧,多掙錢,修公路,拉電線,蓋學(xué)校……向遠(yuǎn)方!
上學(xué)了。讀書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里,張莊里的人們目標(biāo)高度的一致。和原始人發(fā)現(xiàn)和利用了原始火種一樣,眾人你一塊我一把地往火堆里扔柴火,心里那股“讀書求光明”的愿望之火從未熄滅,風(fēng)把它們燎得很旺,火光燃紅了村子上空的云霞,成了一直懸掛在天邊的火燒云。這是大人的愿望,也是我們的愿望。
暗暗較勁。
每年開學(xué),都要叮囑一番: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爭著當(dāng)干部,爭著評“三好”;不要覺得錢是牛拉的,要讓錢扔進(jìn)水塘里得有回聲??!成績單是老化的水龍頭,每年期末的成績都滴漏在村子的流里,在張莊的“嘴網(wǎng)”上曬著。每次經(jīng)過人群較多的地方,總能聽到贊賞或是貶嘆的聲音:二大爺家的真用功,學(xué)習(xí)成績真好;三叔家的也爭氣,老師喜歡他呢;就我家的不知“道”,讓我操心??!
沒有單純的上學(xué),還有勞動。那些年,家里存點錢比什么都難。家里的勞動力永遠(yuǎn)不夠,課余,課后,假日,一定是大人們勞動的幫手。拎著工具跟在大人的身后,鞍前馬后,干完解決溫飽的“主業(yè)”,還得搞有錢收入的“副業(yè)”,勞作不已。如果有絲毫的松怠,便會撞見母親的白眼和訓(xùn)斥:自己想想,是做田舒暢,還是讀書輕松!
天知道上學(xué)有多艱辛。起早,趕路,上課,放學(xué),回家?guī)兔Α腥藵u漸落隊了。哦,不能放棄啊,陽光總在風(fēng)雨后的!我們的肩膀變寬了,雙腿有力了,路越走越寬,越走越遠(yuǎn)……
每年中考、高考放榜的日子,村子里都會嘰嘰喳喳地刮起一陣興奮的旋風(fēng),人們奔走相告,消息不脛而走——大明考上大學(xué)了。小強考上中專了。
看吧!高中的家庭喜不自勝。鄉(xiāng)親們紛紛端著雞蛋,提著長壽面賀喜來了——這種場面,只有做大壽的人才能享有。整個張莊沉浸在濃厚的喜慶中。村莊成了熱情的沙漠,無需用手去撫摸,就能感覺到股股暖流流進(jìn)心田。讓人熱血沸騰。
又是一年開學(xué)季,村莊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炊煙一如既往地纏繞在鄉(xiāng)村的上空;泉眼依然無聲;蒲公英的勁頭絲毫不減,借助著風(fēng)力翩翩起舞;農(nóng)人忙著刀耕火種。村莊似是波瀾不驚,事實上,村子里堆滿了干柴,只要一點,就能火勢沖天——有人歡喜也有人憂傷,出師未捷的,看著別人家的光鮮,用一條鋼絲繩子快速地拉回了羨慕的目光,經(jīng)過一番掙扎,痛苦中重新激發(fā)了斗志,希望之火再次點燃。和它一起燃燒的還有緊隨其后的你,我,他,和村子上空的火燒云。
像奧運圣火一樣,競賽不止,圣火不熄。幾十年來,火燒云燒紅了張莊,也燒紅了李莊、王莊和相鄰鄉(xiāng)鎮(zhèn),甚至更遠(yuǎn)。火燒云的霞光照得小孩子的臉紅紅的,心亮堂堂的,信心滿滿的……
……哦,終于明白了,我們是一群蒲公英的孩子。
一茬一茬的孩子像飛舞的蒲公英一樣,走出了大山,走向遠(yuǎn)方。
后來,改革開放的颶風(fēng)刮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生活的道路不再是獨木橋。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了山門,走向全國各地。打工,辦廠,做生意,樣樣精通,行行出狀元。張莊的面貌一新:寬闊的水泥路,明亮的燈光,高大的樓房,飛馳的汽車。
現(xiàn)在,我站在張莊的土地上,眼前的景象讓我黯然神傷:田園荒了,山泉枯了,溪流臭了,炊煙沒了,學(xué)校沒人了,只有空落落的大房子和倚門探望的空巢老人。望著耄耋老人的背影的我陷入沉思:他們是否是在搜尋那曾經(jīng)的繁忙?
這是我們的原初嗎?我們所要追求的美好,一定不是這樣的。
(責(zé)任編輯 高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