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聰明

車前子

睡午覺前，寫下兩段：

1.“明四家”中，沈周的成就最高（他的花鳥畫比他的山水畫要好），由于他的樸拙，他的畫偶爾會發(fā)散神性。沈周是智慧的。其余三家都太聰明。蘇州藝術(shù)家的敵人—從古到今只有一個—聰明；或者兩個—太聰明。蘇州藝術(shù)家要成為杰出者，他一生就不得不和聰明搏斗。

有點可惜。文徵明從沒和聰明搏斗過，所以九十多歲還能寫小楷，寫得一絲不茍，真是耳聰目明。

2.如果我說文徵明畫得不好，那是自取其辱—即使被文徵明粉絲聯(lián)合起來痛打一頓，頭破血流，也是活該。

幸虧我也是蘇州人，我會這么說—那天上午我在蘇州博物館看過《衡山仰止》，下午去宜興拜見吳冠南先生，說起這個展覽，我說：“文徵明畫得真好，真沒有好畫。”

吳冠南先生哈哈一笑。

吃晚飯后，寫下一段：

在我想來，中國水墨的筆墨本質(zhì)—它一直在含蓄地討論著靈魂的形式、情感的形式。

形而上的時候是靈魂的形式；形而下的時候是情感的形式。而不論靈魂的形式還是情感的形式，在文徵明那里幾乎不見—也就是說，說到最后，就是—文徵明的筆墨并不高級。沒有在形而上層面討論過靈魂的形式的筆墨、沒有在形而下層面討論過情感的形式的筆墨，都不可能高級的。

往死里說—筆墨從來不是技術(shù)，當(dāng)筆墨成為技術(shù)之際，就一點也不筆墨了。

說夢話前，寫下五段：

1.畫中國畫，不會是會。

實在吊詭，中國畫雖說是繪畫，卻不要會畫，會畫會面目全非地與好畫越來越遠?！霸募摇敝械狞S公望和倪云林沒有王蒙和吳鎮(zhèn)會畫，所以黃公望和倪云林流傳下來的畫幾乎張張是好畫。董其昌自己說自己亭臺樓閣車馬舟船點景人物通通不會畫，所以一不小心就成為明代繪畫并列第一人（另一人是徐渭?！扒嗵侔钻枴?，白陽比青藤會畫，所以排名只能在青藤之后）?！皳P州八怪”里的金農(nóng)，是這一群人中最不會畫的，所以好畫最多，品位最高。齊白石花鳥太會畫了，所以他不太會畫的山水氣息更好。

2.那天上午我在蘇州博物館，還遇到一位美女，站在樓道上打手機，向我笑，我后來想起來，她是林海鐘的研究生，研究龔賢的。我問她怎么看文徵明，她說：“還是很靜氣的?！?/p>

我慚愧不已，我是一點也沒看出文徵明的靜氣，只覺得他的謹(jǐn)小慎微。謹(jǐn)小慎微也沒關(guān)系，明代黑暗得很。

3.我對文徵明繪畫的一個總體感覺是—尤其是他的山水畫—過于應(yīng)酬了。開始是和他人應(yīng)酬，應(yīng)酬慣了，就和自己應(yīng)酬。

中國藝術(shù)的危險之處是很容易就和自己應(yīng)酬的。

文徵明越是精巧的作品，越是對自己津津樂道的應(yīng)酬。

精巧在繪畫中是一種應(yīng)酬—知道的人不多，鑒別起來也很困難。難怪有這么多人喜歡文徵明。

4.宇宙觀：靈魂的形式。

世界觀：情感的形式。

觀觀相護，護住元氣。

5.氣不打一處來，是早晚的事。

2013年12月5日，夜，更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