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出國夢

文/陳巨源

陳巨源上海美協(xié)會員，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成立的民間團體“十二人”畫展和“草草社”之策劃人與參與者。撰有“廣義變形論”，著有《陳巨源畫集》《斑駁人生》等

作者（右）與陳巨洪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在鄧小平改革開放方針的推動下，中國逐漸有了生機。人們雖然對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但已有許多人動了走出去的念頭。國門開放了，人們爭先恐后要鉆出去，千方百計動腦筋弄擔(dān)保，愿意冒十多萬元，甚至幾十萬元巨資的風(fēng)險，傾家蕩產(chǎn)，只求出國，似乎外面遍地是黃金，就等他們?nèi)?。被領(lǐng)事館一次兩次乃至十次八次拒簽都不氣餒，一定要求洋人高抬貴手，放他過去。有放棄教授、工程師地位，到美國洗碗洗碟當(dāng)廚師的；也有放棄原有職稱到紐約街頭、在寒風(fēng)中為人畫像賺幾塊美金的……許多人為出國夢在做準備，外語是留洋的基礎(chǔ)條件，年紀輕些的，學(xué)校的功課還沒有忘記，補起來比較輕松。年紀大的，三四十歲，又畫過幾年畫，也想出去，就非得花大力氣。油雕室那批人，包括陳逸飛、王永強等人都沒有心思畫畫了，都搞了小型錄音機，在工作室里，整天學(xué)英語，強化訓(xùn)練，以便讓簽證領(lǐng)事能聽懂他說的話，說一聲OK。

也有根本不是學(xué)英語的料，整天忙著打聽別人簽證的消息，忙著搞擔(dān)保，在領(lǐng)事館門口轉(zhuǎn)，行情熟得不得了。后來這些人也都有志者事竟成，紛紛出了國。

胞弟陳巨洪是十二人中第一個遠渡重洋到美國異域?qū)ふ蚁Ｍ娜?。沒有人能料到未來的事，沒理由叫他不要走，因為西方有很大的誘惑在召喚，這里眼下還沒看到前景，他不想等待，因為已經(jīng)等得太久。

已經(jīng)在“十二人畫展”中嶄露頭角、影響巨大的他的“沒骨法”人物畫，只差幾步，可能就會把他送上“著名畫家”的地位。那時上海人美、上海書畫出版社都已經(jīng)把目光瞄準了他，開始不斷向他約稿。他畫了好幾套連環(huán)畫，美術(shù)叢刊還發(fā)表了他一組水彩畫并創(chuàng)作心得的文章，書畫出版社為他出單張畫片。這都是成名的前奏，而且北京《美術(shù)》也發(fā)表他多幅中國畫。

可是他太心急，也太自信，以為他純東方傳統(tǒng)的中國沒骨水墨畫一定會在美國成功。似乎對上海、對中國已不屑一顧。

是母親的老同學(xué)的姐妹，僑居在波特蘭的王偉猷為他作的擔(dān)保。那時西方人這樣做，就像是做慈善事業(yè)，把你救出苦海。他帶著自己全部的中國畫杰作，滿懷憧憬登上飛機去了美國俄勒岡州的波特蘭。

途經(jīng)香港時，因香港美術(shù)界也驚嘆其才華，在美麗華大酒店舉行了兩天個展，獲得各界好評如潮，還為世界小提琴之王海斐茲的孫子小海斐茲畫了一幅肖像，評價甚高。香港各報都有報導(dǎo)。然他赴美心切，似乎中國的一切都成過去。

到了美國，酸甜苦辣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初期常來信，對那里的一切都充滿了贊美和自豪，因為享受到了這個星球上最高的物質(zhì)文明，嘆惜美國人連那樣美味的大魚頭都扔掉不要，可以白拿回家，只有越南人和華人會品嘗。美國的一切說不完，他們的汽車、洋房、環(huán)境、空氣……

那時出國也分層次。四十左右，有點經(jīng)歷，海外有人，都想著去美國，絕不想去日本，對日本人的那股仇恨之氣仍在心頭。二十幾歲的小青年也想出去，到美國不夠條件，日本和澳大利亞就是他們的目標。

文革中也不是所有畫畫的人都倒霉，沈紹倫便是其中之一。他在上海人美任職，得天獨厚，是畫宣傳畫的。而他又有一手瀟灑的水彩，因為用筆輕靈灑脫，水分淋漓，因而聞名國內(nèi)畫壇，認為是有代表性的青年水彩畫家。

我在《人民畫報》上見過他的作品，畫展上也常見，只是無緣相識。某日，我與好友唐燾在溧陽路一家十分簡陋但營業(yè)時間可達凌晨的飲食店夜宵，雖無美味佳肴，但廉價小吃、零拷啤酒也可過癮，主要可以暢所欲言。那時我們常常對藝術(shù)理論有濃厚興趣，喜歡爭論不休，有時也為英雄所見略同而頻頻碰杯。

那天正當(dāng)我們暢談之際，門口進來一位背著大畫夾的人，此人高高瘦瘦，戴副普通的秀郎架鏡框，一進來就坐到我們的方桌上，我一眼就猜出他是沈紹倫。

“你是沈紹倫，對嗎？”

“是呀，你怎么認識我？”他微笑著看著我們，并不認識我。

“你是大名家，誰不認識你?！蔽乙残χ鴮λf。

“哪里哪里，談不上名家，請問你……”

“我叫陳巨源，也畫水彩?！?/p>

“是十二人畫展的陳巨源？”

“就是我?！?/p>

“你畫得好，畫得好，我看過，不容易?！?/p>

“沈先生畫夾里的畫能否讓我們欣賞欣賞?！碧茽c向他提出。

“都是舊作，剛剛拿到一個朋友家里，不好意思，巨源畫得好?！彼幻孀灾t一面打開了畫夾。都是八開的小尺寸寫生，都很面熟，大多已經(jīng)發(fā)表過，看樣子全部是他的精品佳作。就這么些，到處背來背去，那時的畫家條件有限，大多如此。

“沈先生不要客氣，你的畫我們都久聞，認識你深感榮幸?！碧茽c的語氣謙遜而舒服。

1978年后，尤其“十二人”和“草草社”之后，畫壇開始紛紛醞釀各自的社團，于是由一班大專院校教師發(fā)起的“上海水彩畫研究會”成立，公推水彩畫壇資格最老的李詠森先生為會長，與會都是上海乃至國內(nèi)聞名的水彩大家，如哈定、樊明體、陳希旦、張英洪、沈紹倫等，按照張英洪當(dāng)時的說法，都是副教授以上級，檔次高得不得了。后因李詠森先生年紀太大，就做名譽會長，于是必須再選一位會長，為此還引起一些矛盾。后來哈定退出了水彩會，陳希旦當(dāng)選為會長?？墒遣痪?，陳希旦去了深圳，于是沈紹倫成了上海水彩畫研究會的會長。

“沈先生，你看我能否加入水彩畫會？”我直接了當(dāng)向他提出要求，接不接納無所謂，那時我已經(jīng)加入了上海美協(xié)。

“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應(yīng)當(dāng)加入，你畫得好，我歡迎你。過兩天你去找金銘，他是秘書長，我跟他說一說，給你辦一個會員證?！?/p>

這就是我入會的經(jīng)過，純屬偶然。過了兩天，我找到金銘家里，他很爽氣地請我填寫了會員登記表并發(fā)給我一個塑料套的會員證，簡簡單單入了會。

沈紹倫如果不出去，在國內(nèi)，憑他當(dāng)時的名望和上海人美的優(yōu)勢地位，不愁有更優(yōu)越的境遇和更高的經(jīng)濟收入，名氣也會更響?？墒撬x擇去美國，而且是非法滯留，成了黑戶口。

那年美國洛杉磯的一個水彩畫會邀請上海水彩畫研究會赴美訪問，這給了沈紹倫一個絕好的出走機會，他與金銘兩人不聲不響去了美國，然后就滯留下來，企圖圓他們今生的美國夢。終于有一天，傳來了消息：他們成了非法移民之后，靠打零工度日，做過電梯間的工人，也畫過巨幅廣告。雖然美元比人民幣大，可失去了上海悠閑而高貴的地位。更不幸的是，沈紹倫赴美兩年就傳來噩耗，不知什么原因，竟病逝他鄉(xiāng)異國。此真乃天命，不可逆料也。

八十年代對我來說是一個不知不覺來臨的新時代，因為我們不會知道生活會怎樣改變，是否會變得好起來。領(lǐng)導(dǎo)人的承諾年年都很令人振奮，但是變化不會像天方夜譚那樣神奇，一切好像都是老樣子：工資還是那么幾十元；居住條件也沒改變的跡象；廠里的領(lǐng)導(dǎo)仍然令人討厭；馬路還是七高八低；一片片的棚戶區(qū)依然難以想象會有改造的一天；蘇州河越來越黑越來越臭，年年暴雨季節(jié)就大雨成災(zāi)，條條街道水漫金山；上海最高級的馬路淮海路仍是可憐巴巴的低矮平房；十六鋪碼頭擺渡永遠擠滿了渡江的上班族；光新路道口自行車和火車的驚險爭奪戰(zhàn)天天上演……

文革是結(jié)束了，四人幫打倒了，空氣比以前清新了，許多新事物都是從報上得到，但一般人并沒有什么感受。除了少數(shù)先知先覺的人精，能從一點一滴的變化中看到春天的來臨，蕓蕓眾生只會躺在腐葉上悲嘆寒冬怎么沒有盡頭。

上海賓館落成了，高度取代了國際飯店，成了上海最高建筑。聯(lián)誼大廈也拔地而起，超過了一百公尺，成了新的地標。然而這太慢，太沒有吸引力，抓不住年輕人的心，年輕人紛紛尋找出國的門路。八十年代我周圍許多親朋好友都紛紛離開中國。我的那些親愛的兄弟姐妹，不是去了美國，就是去了澳大利亞。每一個我周圍的人離去，都讓我增添一份淡淡的傷感，我的生活中又空出了一個位置，空位越來越多……

不過，留在上海的親朋好友還是不少，只不過又重新組合了。有的孩子也成長起來，填補了那些空缺的座位，生活還是飽滿的。

一個新時代正在開始，要見證它的輝煌，八十年代恐怕不行，九十年代會有可能，再過三十年，必定是一個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