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珊珊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從敘述的角度來看,可以從敘述視角、敘述方式、敘述風格三個角度進行對比分析。
首先敘事視角上來看,小說《活著》采用的是第一人稱雙重限知敘事。在小說的第一視角層中,作為主人公的采風人同時也是故事的敘述者,而這種關系也是為了交代故事的由來,使得小說變得更加真實可信;在第二視角層中,作為故事敘述者的福貴同時也是故事的主人公,雖面對一次次親人離去的悲痛,但福貴的敘述里充滿了安詳與從容。這種視角模式的運用很容易就拉近了敘述者與讀者的距離,好像我們就坐在他們的面前,聽他們娓娓的道來。余華用這種敘事視角增強了故事的感染力,同時也深化了小說的主題——活著。
而作為電影劇本的《活著》,采用的是第三人稱外視角敘事,因而沒有畫外音,導演以此來展示福貴一家的悲歡離合,將福貴及其家人的苦難悲辛細致入微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追求原生態(tài)的生活真實,凸顯的是底層民眾生存的艱辛和傷痛,是荒謬現(xiàn)實對無辜生命的摧損。影片因此具有強烈的真實性、可觀性與感染力,這是張藝謀立足電影藝術的審美特征、結合自我藝術追求的獨特選擇。
其次,敘述視角不同,往往收獲不同的藝術效果,就此作品而言,小說追求的是身臨其境,不斷將美好的東西撕碎,繼而將整個故事帶入悲劇性的結局;而電影則是客觀事實呈現(xiàn),流暢的敘事,不時穿插黑色幽默,將福貴的經歷擺在銀幕上,供觀眾品評。
敘述視角的不同,影響著敘述方式的選擇。小說采用的是倒敘的手法,開頭寫與一頭牛相伴的老人福貴,在歷經滄桑之后,向采風的“我”講述了自己鮮活的、悲慘的人生,這時候的福貴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煢煢孑立。這種倒敘的手法,往往是起到設置懸念的作用,使讀者跟隨著作品中的“我”,不斷詢問著“后來呢”,從而激起讀者的閱讀興趣。而電影劇本是順敘,按照故事發(fā)展的平鋪展開。結合著電影最后的結尾來看,這樣的處理是必然的。在影片的結尾處,福貴、家珍、二喜、饅頭邊吃著飯,邊嘮著家常,其樂融融,這種開放性的結局緩和了小說本身的壓抑性和悲劇性。只有按照故事發(fā)展的順敘進行敘述,體會影片主人公人生的酸甜苦辣,才能從最后的結尾中感受到導演、編劇的人文關懷。
最后在敘述風格上,小說重視的是對語言文字的把握,而電影則是重視對畫面的選擇。所以,兩者的表現(xiàn)風格也存在明顯的不同,小說給人的感覺是冰火兩重天,電影則是連貫,保持著哀而不傷的基調。從語言的角度來看,小說的整體風格在悲涼中又透露出溫情,并且情節(jié)越是悲傷,人物之間的情感更加真摯,大有患難見真情之感,這部作品也是余華創(chuàng)作由冷漠血腥轉向溫情的轉型代表作。例如,在小說中,家珍在福貴被抓壯丁回家后對他說:“我也不想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給你做一雙新鞋?!边@是最樸實的話語卻又是最真切的內心表白,這是那時人人都希望得到的一種福分。而電影《活著》的風格和張藝謀其他的電影一脈相承,善于運用強烈的視覺符號,中國的民間藝術皮影戲承擔了這一角色,并起到象征和線索的作用,使整個影片渾然一體。另外,就畫面而言,電影中的場景永遠是灰蒙蒙的,這也對應著那個荒謬的時代和蒙昧的社會。
另外,對于作品主題,可以從小說的三要素入手:環(huán)境、人物、情節(jié)入手。
首先,環(huán)境可以分為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從自然環(huán)境上來看,電影中一改小說中多次描寫的農村景象,而直接將福貴一家生活的環(huán)境由農村搬到城鎮(zhèn)。畢竟城鎮(zhèn)比農村更能感應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因而受社會政治的沖擊也更劇烈。人物活動空間的變更必然導致人物生存方式的變化。小說中的福貴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土地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他有大地般的沉默、堅韌、博大、寬厚。那頭與他一樣蒼老的牛無疑是福貴本人的象征,連牛的名字都叫福貴,他們已然是不可分割的整體。電影中的福貴是一位唱皮影戲的民間藝人。戰(zhàn)爭年代,他靠唱皮影戲養(yǎng)家糊口,也因為外出唱戲而卷入血腥戰(zhàn)場,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福貴領悟了生命的脆弱,因而更加珍惜“活著”的快樂?!按筌S進”時期,福貴的皮影戲不僅是化解父子矛盾的媒介,更是文化貧瘠年代小鎮(zhèn)人們唯一的文化娛樂和藝術享受。“文革”中,皮影在“四舊”之列被強行銷毀,但裝皮影的精致箱子卻保存下來,最終成了福貴小外孫的小雞籠。所以,皮影不僅是個簡單的道具或人物謀生的工具,更是一個具有深廣內涵的文化符號,它承載著艱難歲月中人們相濡以沫的溫暖親情和未來希冀,昭示了底層民眾的文化饑渴與民間藝術的強盛活力。
自然環(huán)境的變遷,突出了小說單方面的主題,在表現(xiàn)主題的時候能夠集中發(fā)力,突出時代話語對人物命運的決定作用,因而在社會環(huán)境方面,可以發(fā)現(xiàn)電影更強調時代背景,以年代和重大的歷史事件為結點,串聯(lián)起整個故事,比如說電影《活著》在屏幕上明確標出三個時間段:40年代、50年代、60年代,以便在兩個小時之內完成一個長達四十年的故事。此外,這三個年代都具有特定歷史內涵:40年代對應著解放戰(zhàn)爭,50年代對應著“大躍進”,60年代對應著“文化大革命”。與其說張藝謀在屏幕上標示時間是為了敘事的便捷,不如說他是要強化時間背后的歷史記憶,是要喚醒觀眾對“大躍進”與“文革”那段荒謬歷史的反思與批判。雖然小說也是按照時間發(fā)展的順敘進行描述,但是對具體的環(huán)境背景不如電影突出。例電影這種時間串聯(lián)式的手法,一方面促進故事的推動,另一方面也是就小說的某一個主題進行集中的展示,那就是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人物難以把握自己的命運。所以說,影片對小說主旨的傳達僅是單方面。
其次,在人物方面,小說中涉及的人物要比電影多很多。因為文學和電影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小說是使用語言文字敘述情節(jié)、塑造人物和抒發(fā)情感的;而電影則以直觀的畫面和聲音沖擊人的視聽器官傳達影視觀念。這也決定了文學形象與影視形象的微妙差異。小說中次要人物的存在,包括他們與主要人物之間的互動,幾乎都是為鋪墊主要人物行為軌跡,塑造主要人物的性格而服務的。但是影視作品不一樣,它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最大程度地塑造、豐滿主要人物形象。倘若影片將小說中次要人物沒有選擇性地搬上熒幕,那勢必會造成資源的浪費。
影片中改動較大的是有慶之死,可以說影片中有慶的悲劇有很大的責任在于當時的時代背景,其悲涼性更令人唏噓。首先,電影中有慶的死不是偶然的,電影中有慶之死是由于他靠在院墻邊睡覺,區(qū)長春生倒車把院墻撞翻,半院墻的磚塊扣在他身上而致死。至于有慶為什么會在學校院墻下睡著,之前的場景已為我們鋪墊過,即大煉鋼時期鳳霞和有慶跟著大家熱火朝天,直到鎮(zhèn)上煉出了鐵,慶祝大躍進勝利,每家分了包肉餃子,才得空睡覺。然而,學校老師讓同學來招呼有慶到學校煉鋼,福貴為了兒子的進步,親自背他去學校,家珍還給他在飯盒上裝上二十個餃子,卻沒想到他在學校被區(qū)長汽車撞倒的磚墻壓死了。家珍在有慶墳頭擺上一盒還沒來得及吃的餃子,又擺出一碗新鮮的餃子,同樣是二十個,襯托對比之下,一位母親的巨大悲痛盡顯無遺。只是陰陽兩隔,家珍連再好好彌補一份做母親的責任都沒有機會。結合電影中的政治背景,張藝謀的改編合情合理,相比之下,小說里有慶因給縣長妻子產后獻血則更具戲劇性。
此外,影片中其它的一些情節(jié)改動也寄托著導演的人文關懷,正如張藝謀本人所說:“我不希望搞出來的東西太沉重。”最突出的體現(xiàn)是電影中沒有敘述春生之死、家珍之死、二喜之死、苦根(饅頭)之死。在電影的結尾,福貴、家珍、二喜、饅頭,這活下來的四個人,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并對未來有著美好的期盼。同時這種美好的期盼在影片中早有體現(xiàn),比如說,“小雞長大了就變成鵝,鵝子長大了就變成羊,羊長大了就變成牛”的故事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是在福貴背著有慶去學校的場面中,當時饅頭問牛長大了呢?福貴的回答是共產主義。第二次是在電影結尾的場面中。在電影的結尾,饅頭聽了外公的話后問牛長大了呢?家珍回答說饅頭就長大了,饅頭說我長大了要騎到牛背上,福貴說饅頭長大了要坐火車和飛機。由此來看,電影是希望的敘事,它展現(xiàn)的是張藝謀對余華小說的理解方式,張藝謀曾說:“按照福貴的想法,這段簡單的話濃縮并體現(xiàn)了他對更好的生活的期待,其中寄寓著對文革結束后前景的樂觀展望和某種近代主義?!睆倪@個角度來比較小說和電影,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強調的是活著,忍受著一切,在痛苦和困難面前,鼓勵自己一聲要活著!而電影則更多的強調人要活下去,懷揣著對美好未來的希望。
總的來說,這部《活著》從小說到電影改編幅度較大,余華在接受《南方周末》的采訪時曾說:“第一次看電影《活著》時,覺得那不是我的小說?!?,另外,他又補充了一點:“只有笨蛋才忠實原著”。正如安德烈·巴贊曾提出對文學和電影的固有特性及法則的洞察,往往追求實際上不可能達到的“對原作的忠實性”。
余華的小說《活著》是對人類生命過程的藝術闡釋,體現(xiàn)的是對我們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生命狀態(tài)的深沉思索,是一部詩化的生命哲學,因而具有濃郁的沉思風格。而張藝謀的電影《活著》以傳統(tǒng)的“通俗情節(jié)劇”形式,講述一個普通家庭在特定歷史時空的慘痛際遇,展示荒謬現(xiàn)實帶給底層民眾的深重苦難,追求的是對既往歷史的反思與質疑,影片因此呈現(xiàn)出強烈的反諷意味。如果說余華的《活著》試圖闡釋的是形而上的存在之思,那么,張藝謀的《活著》則致力于揭示形而下的現(xiàn)實之痛。
[1]王斌.活著·張藝謀.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2]余華.活著.南海出版公司,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