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慧
20世紀中期以前,華人盡管在美國社會中總的來說是處于“無政治意義的、非公民的苦力”狀態(tài)*Gordon H.Chang.Asian Americans and Politics:Perspectives,Experiences,Prospects.Washington,D.C.:Woodrow Wilson Center Press,2001,p.46.,但仍積極地投入了政治活動,包括爭取廢除排華法、罷工以及支持中國民族民主革命,并在后兩種運動中出現(xiàn)了認同馬克思主義,接受或同情社會主義思想的左翼力量,其中最突出的是成立于1933年的“紐約華僑衣館聯(lián)合會”(Chinese Hand Laundry Alliance,CHLA)*關于該組織的最好著作是Renqiu Yu.To Save China,to Save Ourselves:A History of the Chinese Hand Laundry Alliance of New York,1930s-1950s.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2.。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美國華人左翼組織更加活躍,他們反對中國內(nèi)戰(zhàn),反對美國支持國民黨政權,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歡欣鼓舞,其中的代表是“三藩市華人民主青年團”(Chinese American Democratic Youth League of San Francisco,CADYL),簡稱“民青”。正當華人對未來充滿希望、感到樂觀之際,冷戰(zhàn)爆發(fā),美中敵對,美國國內(nèi)出現(xiàn)反共產(chǎn)主義狂潮和反民主逆流,華人社會受到影響,左翼團體和人士首當其沖。20世紀50年代后期,美國政府啟動針對華人移民的“坦白項目”,在華人社會制造緊張氣氛,并借此迫害和驅(qū)逐華人左翼人士,絕大部分華人左翼團體解散。60年代,伴隨黑人民權運動出現(xiàn)了亞裔美國人運動。受到中國及第三世界的革命運動影響,涌現(xiàn)出新一代的華人左翼青年團體,其中的典型是“義和拳”(I Wor Kuan,IWK),他們服務華人下層、爭取華人權益、反對越南戰(zhàn)爭、呼吁改善中美關系,打上了那個時代的鮮明烙印。
美國史學界對于美國華人左翼團體的專門研究不多,著名華人史學者麥禮謙(Him Mark Lai)較早系統(tǒng)研究美國華人左派。他認為,美國出現(xiàn)華人左翼活動的原因,一是中國的民族革命,二是華人在美國受到壓迫和歧視。鄺治中(Peter Kwong)在梳理美國華人社會150年的發(fā)展歷程時涉及到華人左翼團體的活動。林振華(William Wei)全面論述
了亞裔美國人運動,認為其中有“改革派”和“革命派”之分*Him Mark Lai.“A Historical Survey of Organizations of the Left Among the Chinese in America”,Committee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Committee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 News Letter,Special Issue:Asian America,1972,4(3),pp.10~18; Him Mark Lai.“The Chinese-Marxist Left,Chinese Students and Scholars in America and the New China,Mid-1940s to 1950s”,Chinese America:History & Perspectives,1995,pp.7~25; Him Mark Lai.Chinese American Transnational Politics.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10; Peter Kwong.Chinatown,New York:Labor and Politics,1930-1950.New York:The New Press,2001,p.49,該書首次出版于1979年,2001年再版時作者增加了新的導言和跋;Peter Kwong,Du?anka Mi?evi.Chinese America:The Untold Story of America’s Oldest New Community.New York:The New Press,2005; William Wei.The Asian American Movement.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3.,但他們沒有解答一些問題,如“坦白項目”與冷戰(zhàn)有多大關系?華人左翼團體是受到外來激進勢力影響還是美國社會歷史的產(chǎn)物?該如何評價左翼青年團體的歷史價值?本文擬在吸收美國學界最新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運用第一手的檔案資料,以“民青”和“義和拳”為重點,梳理和分析冷戰(zhàn)期間美國華人左翼青年團體的興衰起伏,考察冷戰(zhàn)時期美國國內(nèi)的政治生態(tài)及美國華人社會的變遷。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初期,美國華人為中國作為戰(zhàn)勝國和聯(lián)合國常任理事國之一而感到自豪,廢除《排華法》后,華人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有所提高,所以,他們對未來感到樂觀。然而戰(zhàn)后的國際國內(nèi)形勢急劇變化。國際上,美蘇矛盾凸顯,冷戰(zhàn)拉開帷幕;在國內(nèi),罷工運動再起,杜魯門政府予以鎮(zhèn)壓,一些政客把激進的工會分子與共產(chǎn)主義威脅聯(lián)系起來,掀起了反共浪潮,1947年通過的《塔夫脫-哈特來法》剝奪了工人已獲權利,同時,“眾議院非美活動委員會”(House Un-American Activities Committee,HUAC)又開始對進步人士進行調(diào)查。
在出現(xiàn)反共逆流的情況下,華人左翼人士沒有退縮。新中國成立前后,美國的華人社區(qū)中出現(xiàn)了不少新的左翼報刊,如1949年5月4日在三藩市創(chuàng)辦的《金門僑報》(ChinaWeekly)與創(chuàng)辦于1940年的《美洲華僑日報》(ChinaDailyNews)一起成為支持新中國的美國華人媒體。1949年10月9日晚,“美國華工合作社”在其成立十二周年紀念會上慶祝新中國成立時掛起五星紅旗,對此,國民黨雇了一幫人來搗亂,搶旗子、搞破壞,第二天又在華人社區(qū)發(fā)傳單,公開反對左翼團體的活動,但《金門僑報》和《美洲華僑日報》繼續(xù)發(fā)行,而“華僑爭取中國和平民主同盟”(OCLPDC)成員中的部分商人買下的《中西日報》(ChungSaiYatPo)也成了支持新中國的媒體。
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11月底、12月初,三藩市、紐約和華盛頓的中華公所紛紛表態(tài)反共,1951年1月,三藩市“華僑反共總會”成立,成為美國華人中最活躍的反共勢力,許多左翼組織受到排擠和打擊,“為了不惹麻煩,大部分華人社區(qū)的組織都加入其中”,只有紐約“華僑衣館聯(lián)合會”拒不加入因而成為美國反共勢力的眼中釘,但大多數(shù)華人不敢再與進步團體有瓜葛,華人社區(qū)的“保守派特別是國民黨有了重獲影響力的機會?!?Peter Kwong,Du?anka Mi?evi.Chinese America:The Untold Story of America’s Oldest New Community.New York:The New Press,2005,pp.222~223.此時,美國政府不僅阻止中國留學生和學者回國,而且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開始進入華人社區(qū),制造恐共、反共的氣氛。如1952年美國政府指控《美洲華僑日報》刊登屬于中國的香港南洋銀行的廣告并獲取廣告費,這一行為違反了《與敵國通商法》(Trading with the Enemy Act),這個法案是1917年通過的,但從未實際應用過。該報主編梅參天被判入獄兩年,經(jīng)上訴后改為一年。那些通過該銀行向國內(nèi)親友匯款的華人也被指控和定罪。1954年8月2日,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FBI)對紐約“華僑衣館聯(lián)合會”總部的電話使用“技術監(jiān)控”,試圖找出該組織從事“親共活動”及其與《美洲華僑日報》之間來往的證據(jù),其會員也不斷受到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滋擾而“生活在恐懼之中”。1957年8月12日,胡佛還指示下屬“闖入”“紐約華僑衣館聯(lián)合會”,指望“找到有關激進政治活動的證據(jù)”*Renqiu Yu.To Save China,to Save Ourselves:A History of the Chinese Hand Laundry Alliance of New York,1930s-1950s.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2,p.191; Athan G.Theoharis,John Stuart Cox.The Boss:J.Edgar Hoover and the Great American Inquisition.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8,p.14,p.441,note 53.。
美國在1943年廢除了《排華法》,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申請赴美的僑眷大增,美國各地移民局都有很多積案,廣州和香港的領事館也處理不及。1949年美國總領事館撤出廣州后,又把許多未辦的案子交給香港的領事館,使之更加應接不暇。而在香港等候辦理赴美手續(xù)的有些美籍華人子女眼看就要超過規(guī)定的16歲年齡限制,“急于去美,而行期渺?!?,心急如焚,這時有人趁機說有門路可以加急代辦,于是“茶樓酒館一時成為僑屬來美的‘斟盤’場合”,承辦僑眷出國手續(xù)的機構“竟如雨后春筍,隨處皆是,遂成熱門生意”。有些美國的移民律師也到香港直接把人帶到美國“再打長期官司”,所以那個時候“賄賂舞弊在美國各地與香港都已成公開秘密”,不少僑眷受騙。美國國務院獲悉這些情況后,派人調(diào)查香港總領事館的貪污,并查辦了主管簽證的副領事等人,與此同時,“冒籍”的問題也被揭發(fā)出來*朱夏:《美國華僑概史》,中國時報社1975年,第144頁。。
20世紀上半期,在嚴厲的《排華法》之下,華人進入美國非常困難,即使是廢除了“排華法”,每年也只有105個移民限額,想循正當途徑移民美國近乎登天。另一方面,1906年三藩市發(fā)生大火,燒毀了美國移民局存檔的華人的出生證明,而中國官方也沒有統(tǒng)一的結婚證、出生證,所以美籍華人家屬申請赴美的手續(xù)主要是簽宣誓書,并有兩個以上的證人證明。于是,就有回國的美籍華人在重返美國的時候向移民當局報告說自己在中國生了兒子,便可獲得一個入境證書。一些想移民美國的人于是通過購買這種證書冒充已經(jīng)入籍的美國華人的子、孫而進入美國,史稱“證書兒子”,俗稱“買紙仔”(paper son)。這其實是“排華法”的副產(chǎn)品*關于《排華法》的執(zhí)行情況及造成的“證書家庭”現(xiàn)象,參見Estelle T.Lau.Paper Families:Identity,Immigration Administration,and Chinese Exclusion.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6;一個“證書兒子”的親身經(jīng)歷,見Tung Pok Chin & Winifred C.Chin.Paper Son:One Man's Story.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2000.。
當時獲得國務院授權簽證的香港總領事館對“申請來美簽證之華人作威作福,吹毛求疵,察察為明,苛求之酷,史無前例。”*劉伯驥:《美國華僑史續(xù)編》,黎明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第123頁。華人赴美辦理簽證要過五道難關,包括填寫“內(nèi)容繁瑣而不合理,純是特設的陷阱”的表格;驗血;簽“宣誓書”保證所說并無虛言,而在反復聆訊中一旦出錯就被說成作假、偽誓;要證明自己不是“附共分子”*填表的詳細情況見李大明:《駐港美總領事報告書批判》附錄2,世界日報社1956年;劉伯驥:《美國華僑史續(xù)編》,黎明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第123頁。。所有這些程序只針對華人,沒有其它哪個國家的移民需要滿足這些要求。
1955年,美國駐香港總領事杜林禮向美國國務院提交一份長達89頁的報告,認為有許多不符合移民條件的中國人,甚至“中共間諜或其他刑事犯進入美國”,所以需要對“一切作弊問題”進行“辨認”*其報告的中文譯本見李大明:《駐港美總領事報告書批判》附錄1,載《世界日報》1956年。。1956年2月,三藩市和紐約的大陪審團向各華人宗親會、同鄉(xiāng)會發(fā)出傳票,要他們在24小時內(nèi)攜帶所有文件資料到聯(lián)邦法庭接受聆訊,因為他們相信參加這些團體的華人用的是自己的真實姓名,只要以此為據(jù)核對一下他們的身份姓名就可以找出冒籍人士。這一舉動在華人社會引起“震驚”,“就像在唐人街扔下了一顆原子彈”*劉伯驥:《美國華僑史續(xù)編》,第124頁。?!疤拱醉椖俊币皇窍M粍谟酪莸叵欠ㄒ泼?,二是將美國社會中的“政治異端”連根拔起*Estelle T.Lau.Paper Families:Identity,Immigration Administration,and Chinese Exclusion.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6,pp.116~117; Judy Yung & Ruthanne Lum McCunn,Russell C.Leong(eds.).Him Mark Lai: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American Historian.Los Angeles:UCLA Asian American Studies Center,2011,p.94.,然而這種指控可能導致已經(jīng)在美國的成千上萬華人被拘捕,也無助于解決長期的積案。最后,美國司法部和華人社會人士商議,同意凡是主動承認冒籍的人可能獲得調(diào)整為正式的合法身份,不過,他們首先要簽署文件,確認如果其坦白被否決的話愿意接受驅(qū)逐因而具有很大風險;而如果不坦白被人揭發(fā)出來,被驅(qū)逐的可能性則更大。該項目1965年才終止,承認冒籍或被揭發(fā)出的冒籍華人多達3萬多,而當時的美國華人總共才11萬多人,可見波及范圍之廣,影響之大。在這樣急劇變化及惡劣的形勢下,左翼團體的命運可想而知,三藩市“華人民主青年團”就是一個典型事例。
1940年的七、八月間,在三藩市出現(xiàn)了一個只有三四十人的“新文字研究會”,其主要目的是“團結青年研究學術,交換知識,學習新文字,推行新文字,掃除文盲”。1941年8月,他們參加了要求美國政府禁止向日本運輸廢鐵的群眾抗議活動,并提出“每一個青年及僑胞都(應該)起來團結御侮,共赴國難”,“拯救祖國,拯救全世界和人類”。1942年,隨著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擴大,他們與其他幾個青年團體聯(lián)合成立了“加省華僑青年救國團”,出版《戰(zhàn)斗》刊物和《青救團報》,募款購買禮物慰問華裔軍人等,其成員還積極參加軍工生產(chǎn)并有35位成員加入了海陸空軍并有人犧牲*《三藩市華僑民主青年團三周年游藝會會場特刊》,1945年12月29日;《民青團報》新一期,1949年12月1日;《民青團報》元旦專號,1949年12月31日;《民青十一周年紀念》特刊,1950年12月9日;《三藩市華僑民主青年團第十四屆各部門工作經(jīng)驗總結》,1951年冬,Chinese American Democratic Youth League Miscellany,1940-1966,1:3-9,AAS ARC 2000/81,Asian American Studies Archives,Ethnic Studies Librar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以下簡稱為AAS Archives).。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加省華僑青年救國團”認為“帝國主義……將槍口轉(zhuǎn)向了殖民地的人民,同時,殖民地的人民及資本主義社會的勞苦大眾卻在艱苦的斗爭中加強了團結,提高了戰(zhàn)斗力”,于是提出要“為人類的自由解放而繼續(xù)奮斗”。1946年初,“為著適應目前情勢,為著展開未來的工作,為著爭取祖國民主政治”,加省“華僑青年救國團”改名為三藩市“華僑民主青年團”,制訂了新的章程,提出其宗旨是“團結華僑青年,共同研究學術,充實生活內(nèi)容,爭取青年利益,為民主工作奮斗”,還要“為建立自由和平民主統(tǒng)一獨立的新中國而奮斗,為著世界的弱小民族獲得真正的自由解放”。他們在1946年籌款捐助中國難童并委托美國援華會把捐款轉(zhuǎn)交給宋慶齡,1947年響應陶行知基金的募捐活動,組織各種專題聯(lián)誼會,內(nèi)容包括“中國內(nèi)戰(zhàn)的過去和未來”、“杜魯門主義和馬歇爾計劃”等*《戰(zhàn)斗》第3卷第4期,1946年5月;《“三藩市華僑民主青年團章程”修改草案》,1:1,1:4,AAS ARC 2000/81,AAS Archives.。
新中國成立后,“民青”的一個主要活動是介紹新中國的文化,如成立歌詠隊,學習和演唱中國的流行民歌,還在在其刊物上歡呼新中國的成立是“打下了中國人民獨立自由民主的基礎,帶給了中國人民翻天地覆的改變”,表示要“團結起來將我們所有力量貢獻給偉大的祖國”。它抨擊國民黨軍隊在1950年2月23、24日轟炸廣東的江門、臺山造成大量死傷的“慘絕人寰的獸行”,呼吁“稍有家鄉(xiāng)觀念、稍有正義的人”聯(lián)合起來抗議,“向蔣府清算血債,擁護人民政府解放臺灣,把蔣介石徹底消滅,使我們的祖國能和平地從事建設,成為一個和平、民主、自由、幸福、富強的新中國”*馮品:《偉大的十月一日》,載《民青》第23期,1950年9月26日;《民青團報》新八期,1950年3月11日;《民青團報》新九期,1950年3月25日,1:9-10,AAS ARC 2000/81,AAS Archives.。
1951年6月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民青”不僅關注到朝鮮戰(zhàn)爭的進程,也感受到了國內(nèi)的威脅。他們看到美國最高法院維持對美國共產(chǎn)黨十一位成員判刑,認為“這個宣判將威脅到每個美國人民的民主權利,它與我們?nèi)A僑的生活前途是息息相關的,它說明了一個快要到來的政治大風暴”*《民青》第41期,1951年6月16日,1:9,AAS ARC 2000/81,AAS Archives.?!懊袂唷惫皇艿搅嗣绹?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長期嚴密監(jiān)視,其一份報告指出:“在過去的幾年里有超過1500名13-19歲的華人青年從香港進入美國”,“民青”是“這些年輕人的極為活躍的組織”,是“華僑社會最為突出的青年組織”。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調(diào)查人員把“民青”的章程以及《民青》和《民青團報》的所有文章都翻譯成英文,在三藩市分局備存并向總部提交分析報告。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調(diào)查人員認為“民青”刊物上的文章,包括它轉(zhuǎn)載的《美洲華僑日報》上的文章有“中國共產(chǎn)黨的宣傳”,“反映出其持續(xù)支持中國政府和蘇俄”的態(tài)度*SAC SF to Director,FBI Files,2:1,AAS ARC 2000/81,AAS Archives; SAC LA to Director,9/13/1956,9/14/1956,9/28/1956,FBI Files on The HCUAA,microfilm,Doe Library,UC Berkley.。
盡管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沒有找到足夠證據(jù)對“民青”進行起訴,但“民青”為了避免惹出更多麻煩,在最為困難的1956年前后調(diào)整了策略,在其刊物上減少了政治方面的文章,以“優(yōu)良的青年文娛團體”來吸引華僑青年,他們設立了理論學習小組、科學小組、進行寫作訓練,幫助新移民學技術,適應新生活以及開展話劇、歌詠、球類等文娛活動,在夾縫中生存并“成為唐人街最活躍的獨立的左翼團體”*Him Mark Lai.“A Historical Survey of Organizations of the Left Among the Chinese in America”,Committee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Committee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 News Letter,Special Issue:Asian America,1972,4(3),p.16;Peter Kwong,Du?anka Mi?evi.Chinese America:The Untold Story of America’s Oldest New Community.New York:The New Press,2005,pp.225.。
“民青”雖然盡量減少了政治的活動,但由于“民青”的成員中有些人是《排華法》廢除以前到美國的,沒有正式的合法身份,又是左翼活躍分子,所以在“坦白項目”當中就成了重要對象而受到調(diào)查、盤問。“民青”成員大都上過法庭,超過半數(shù)人因為本人或父輩是“冒籍”人士而被處罰。由于整個大環(huán)境的影響,“民青”最終被迫于1959年解散,其部分成員另行建立了“海燕俱樂部”,但已達不到過去的輝煌了。即使“民青”解散,其成員所受到的影響也沒有立即消除。從“民青”的事例可以看出,在20世紀50年代的反共恐怖氣氛中,美國的左翼團體受到極大打擊,而且美國政府用驅(qū)逐來恐嚇左翼人士的做法一直持續(xù)到70年代初*1971年11月,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在各地華人集中的街道墻面上貼出通告,黑色中文字體和紅色電話號碼及FBI字樣煞是醒目,其中一條:“君等在美如有知悉共產(chǎn)黨徒及毛派間諜從事情報、破壞及傾覆活動者,務請隨時用電話通知當?shù)谾BI分局”,Richard Farrell,FBI Recruiting Information in Chinatown,November 2,1971,H.Mark Lai Papers,74:39,2008/80,AAS Archives.,所以大部分華人只能選擇沉默,華人社區(qū)只有國民黨支持的保守派一家之言。在這樣的恐怖陰冷氣氛中,左翼青年組織近乎灰飛煙滅,華人青年不再有健康和豐富多彩的活動,華人社區(qū)變得死氣沉沉。這樣的情況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嗎?
在20世紀50年代的反共氣氛下,華人社區(qū)的左翼力量沉寂,而傳統(tǒng)的華人社會也出現(xiàn)變化,上大學的年輕人成為專業(yè)人才后離開了唐人街,慢慢融入主流社會,有的華人到美國讀大學后留在美國并成為中產(chǎn)階級。60年代初,唐人街出現(xiàn)分化,傳統(tǒng)的商人精英忽視青年工作,土生的華人青年與老一輩形成代溝,唐人街幾乎成了貧民區(qū),破破爛爛,冷冷清清。1965年的移民法通過后,大量來自港臺和東南亞的華人新移民來到美國,其中有不少是毫無技能、無所事事、不能融入主流的青少年,于是暴力破壞、幫派斗毆常常出現(xiàn),說明唐人街的社區(qū)建設和社會服務完全滿足不了實際需要,其中以三藩市和紐約最為典型,新的華人左翼青年組織也最早在這兩個城市產(chǎn)生。
20世紀60年代末,伴隨著黑人民權運動和反戰(zhàn)運動,亞裔美國人的“種族意識覺醒”,他們視越南戰(zhàn)爭為美國反對亞洲人的種族主義戰(zhàn)爭,從而為“爭取種族平等、社會正義和政治賦權”團結起來,建立了“亞裔美國人政治聯(lián)盟”(Asian American Political Alliance, AAPA)等各種組織*參見William Wei.The Asian American Movement.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3.。對華人激進青年來說,黑人組織“黑豹黨”(Black Panther Party)和波多黎各人的“洛德黨”(Young Lord)的影響最大。受“黑豹黨”影響,三藩市的華人青年成立了50年代末以來的第一個左翼組織并接受“黑豹黨”的十點綱領,取名為“紅衛(wèi)兵黨”。他們在唐人街開設辦事處,懸掛五星紅旗,在大街上播放歌曲“東方紅”,在開設的政治教育班上學習毛主席語錄,放映借來的第三世界人民斗爭的影片,介紹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成就等。同時向窮苦兒童提供免費早餐、午餐。他們組織租戶反對房產(chǎn)主和開發(fā)商,還與前來搜查的警察發(fā)生了沖突,但之后其內(nèi)部出現(xiàn)分歧,有一部分人認為除了“殺豬”(指殺警察)“別無他法了”,把重心轉(zhuǎn)向“建立政治武力”、“準備武裝”,從而脫離了美國的國情,難以得到大多數(shù)華人的支持和響應而于1971年解散*“大埠‘紅衛(wèi)兵’政治史略(上、中、下)”,載《團結報》1973年2月17日,第6頁,1973年3月3日,第7頁,1973年3月17日,第8頁,H.Mark Lai Papers,74:43,2008/80,AAS Archives.。
1969年,由哥倫比亞、普林斯頓等幾所大學的學生建立了“義和拳”,他們基本上是住在唐人街以外的第二代亞裔青年,出生中產(chǎn)階級,入讀名校,“自豪、聰明、有政治意識”。他們視中國為第三世界人民自力更生和堅定地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壓迫的象征?!傲x和拳”成立以后就開始在露天放映新中國的電影,每周兩次,他們售賣中國的書籍、資料,展示五星紅旗,慶祝中國國慶,在出版的《團結報》(Getting Gather)上引述毛主席語錄。這些做法“打破了在華人社區(qū)公開表達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問題的禁忌”,“成功地沖破了國民黨的意識形態(tài)封鎖”,因為自從麥卡錫時代以來,美國華人沒人敢這樣做。但唐人街的傳統(tǒng)勢力仍然很強大,國民黨右派分子常常與他們對著干,如不準唐人街的報攤代售《團結報》,嚇唬華人說凡是到訪“義和拳”的人都會被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拍照,以此恐嚇人們,還在“義和拳”放映中國電影的時候從樓上倒下污水來騷擾*Peter Kwong.The New Chinatown.New York:Hill and Wang,1996,p.162;《華報周刊》1975年4月11日;Him Mark Lai.Chinese American Transnational Politics.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10,p.37.。1971年4月,“義和拳”接替解散的“紅衛(wèi)兵黨”在三藩市設立分部,同年10月16日,“義和拳”和其他“幾百個愛國華僑、外國進步友好團體人士們”聚集在三藩市的圣瑪麗公園開展“支持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lián)合國一切合法權益并驅(qū)逐蔣幫傀儡政權”的示威,“義和拳”的代表和《華聲報》社長翁紹裘等人發(fā)表盛贊中國的演講后,示威者高呼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等口號、揮動著“毛主席語錄”游行到國民黨駐美國總支部和“偽總領事館”,高呼“蔣介石滾蛋”等口號,并“齊聲高呼‘毛主席萬歲’連續(xù)十分鐘之久,路人車輛為該驚人場面所吸引,紛紛駐足觀看?!?《團結報》1971年11月,H.Mark Lai Papers,74:40,2008/80,AAS Archives.“義和拳”的此番舉動頗顯另類,但實際上反映出不少華人青年的看法,因為他們認為美國人不喜歡蘇聯(lián)卻承認了它,不承認中國并不利于美國,“意識形態(tài)是一回事,承認(中國)是另一回事”,因為“不能假裝幾億人不存在”*“Growing Youth-age Split in SF Chinatown on Red China”, San Francisco Examiner and Chronicle,1970-11-15.。
隨著中國恢復在聯(lián)合國的合法席位以及尼克松訪華,美國民眾開始有了更多認識和了解中國的途徑。“義和拳”于是把工作重點放在社區(qū),他們提出“為人民服務”的口號,為窮苦兒童提供免費餐食,在唐人街開設“赤腳醫(yī)生”診所,免費檢查肺結核,開設日托中心,提供免費的課程,還提供兵役咨詢和法律援助,解決租戶的抱怨和工人福利等等。
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美國本土的華人大約半數(shù)生活在三藩市、洛杉磯、紐約、芝加哥和檀香山這幾個大城市的市中心,這個時期,除了檀香山,其他四個城市都出現(xiàn)了類似的青年左翼組織,除了以上兩個團體,還有三藩市灣區(qū)的“為民社”、洛杉磯的“青年中心”、芝加哥的“新青年中心”和費城的“黃籽會”。他們在意識形態(tài)的激進程度上有差別,但在服務華人、關注弱勢的社區(qū)福利方面的工作大致相同。50年代后期,“由于沒有了‘華人青年團’的正面影響,唐人街的年輕人又耽于賭博、飲酒、色情”等活動,所以“義和拳”等左翼青年組織為華人社區(qū)提供的服務盡管十分有限,但帶來了“新鮮空氣”*Peter Kwong.The New Chinatown.p.163;Peter Kwong.Chinatown,New York:Labor and Politics,1930-1950.New York:The New Press,2001,p.147.。60年代美國華人左翼青年組織不是20世紀上半期那種以工人為主的草根組織,其發(fā)起者主要是青年學生、專業(yè)人士和知識分子,他們對中國和中國革命感興趣,但不直接受到來自中國的共產(chǎn)黨人的影響,對中國的實際情況也并不了解,因而具有片面性,盲目性。他們的要求既有合理訴求、崇高追求,也有不合實際的幻想。1978年,“義和拳”與其他幾個激進的左翼組織合并成立了“革命斗爭聯(lián)盟”,目標是繼續(xù)推動世界革命,這顯然脫離了當時的國際、國內(nèi)現(xiàn)實,從而逐漸淡出了歷史。
冷戰(zhàn)時期的美國華人青年左翼組織的命運是美國歷史發(fā)展的組成部分,并折射出政治潮流的變化。首先,美國華人政治地位的變遷是與美國的歷史走勢同步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華人主要聚居在唐人街,從事的是極少數(shù)服務性行業(yè)。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華人開始組織起來,并在各種政治活動中顯示出力量,出現(xiàn)左翼組織。50年代,在冷戰(zhàn)的大背景下,麥卡錫主義肆虐,反共反民主猖獗,美國的左翼和進步人士受到迫害,華人青年左翼組織也不能幸免。其次,美國的亞裔族群與其來源國的關系直接影響到他們在美國的命運。冷戰(zhàn)期間,美、日由戰(zhàn)時對手變成同盟國家,而美、中則由盟友成了敵人,到70年代后,隨著中美關系解凍、冷戰(zhàn)緩和,美國華人的地位得到相應改變。第三,美國華人左翼青年組織體現(xiàn)的是美國從獨立戰(zhàn)爭到烏托邦,從美國共產(chǎn)黨到反戰(zhàn)運動的激進傳統(tǒng)*參見Timothy Patrick McCarthy,John McMillian,ed.The Radical Reader: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Radical Tradition.New York:The New Press,2003.,而且是具有“超越狹隘國界的新意識”*Sucheng Chan.Asian Americans:An Interpretive History.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91.p.4,100,175.。最后,冷戰(zhàn)時期美國華人左翼青年組織的“政治路線”雖然對美國整個社會的影響不大,但是他們關注下層、關心社區(qū)的做法不僅在當時起到一定作用,而且得到延續(xù),如今在華人社區(qū)有各式各樣的公益組織,包括法律援助、醫(yī)療服務、雙語教育等,許多都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的青年社團或是由那些活動的參與者創(chuàng)辦的。冷戰(zhàn)時期美國的左翼青年團體盡管遇到了很多困難和打擊,其成員甚至遭到驅(qū)逐、逮捕,但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和堅持自己觀點的做法值得肯定。如今,冷戰(zhàn)已經(jīng)結束,意識形態(tài)之爭不再突出,但是美國華人左翼青年團體所留下的關切他人、關愛下層、關心祖國和人類命運的行為永不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