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杜甫

○孫微

杜甫的詩歌是中華民族文學寶庫中永恒的經(jīng)典，今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蕭滌非先生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捧讀厚厚的12冊杜集，重溫這永恒的經(jīng)典，不禁感慨萬千。作為世界文化名人，杜甫的盛名早已為世人所熟知。然而世俗對杜甫的理解，常有一些偏頗和誤解，這些誤解制約著我們真正了解真實的杜甫。而重讀杜甫全集，對于我們?nèi)媪私鈧ゴ笤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杜甫全集校注》除了收錄杜甫詩集20卷外，還收錄杜甫文賦二卷。我們?nèi)魧⒍鸥Φ奈馁x與整部杜詩對讀，就可以更為全面地認識和了解杜甫的文學成就。我將杜文與杜詩對讀以后，有了以下幾點粗淺的認識：

第一，宋人對杜詩已經(jīng)有了“無一字無來歷”的認識，這種認識甚至極大地影響了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作。其實說杜詩“無一字無來歷”尚有些偏頗，因為杜詩中并不是所有的詩篇都是如此，比如一些詠物抒懷之作就不使用典故，多用白描。但是要把“無一字無來歷”這個評價移到對杜甫文賦的評價上來，實在是太恰當了。杜甫在其文賦中用典的密度極高，幾乎達到了一步一典、一步數(shù)典的程度。特別是在《三大禮賦》中，杜甫苦心營造出一個輝煌典雅的藝術世界，明顯表現(xiàn)出對西漢賦家揚雄的追蹤與模擬，其自稱“賦料揚雄敵”當非虛語。他還在賦中大量化用《周禮》之語，說明他對《周禮》的熟稔與推尊，當然其中亦寄寓了杜甫儒家禮樂治國的崇高理想。

第二，杜甫當時的詩名為賦名所掩。杜甫在當時詩壇是頗為寂寞和尷尬的，不僅當時幾個著名的詩歌選本中沒有只字提及，甚至同輩知交中也少有稱譽其詩才者。其詩名不僅遠遠比不上李白，就連高適、岑參也不如，甚至薛據(jù)、儲光羲也不見得看得起這個黑瘦的詩人。他們在天寶十一載一同登上長安的慈恩寺塔，各賦一詩，卻均未提到杜甫，可見杜甫在當時詩壇上極有可能是個不入流的小角色。但要是說杜甫在當時默默無聞，倒也并非事實。杜甫在當時雖無詩名，但卻有賦名。天寶十載冬，杜甫因獻《三大禮賦》而傾動人主，命待制集賢院，這使得杜甫名聲鵲起。但這次獻賦給杜甫帶來的名聲并非詩名，而是賦名。所以我們看到當時人對杜甫的稱譽，多是關于文賦的。如《壯游》詩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曰：“視我揚馬間，白首不相棄?！备哌m《贈杜二拾遺》曰：“草《玄》今已畢，此外復何言？”杜甫的答詩《酬高使君相贈》云：“草《玄》吾豈敢，賦或似相如。”杜甫《堂成》云：“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眹牢洹都念}杜二錦江野亭》云：“莫倚善題《鸚鵡賦》，何須不著鵕鸃冠?！绷硗?，杜甫《賓至》云：“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看來這位來賓一定是先對杜甫說了“久仰文章大名”之類的話，杜甫才會以“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來作答。這也從側面說明杜甫當時在社會上的名聲是和其“文章”密切相關的。同樣地，杜甫在名篇《旅夜書懷》中亦云：“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笔挏旆窍壬抖鸥υ娺x注》中解釋道：“這是不服氣的話。一般人都認為我獻賦蒙賞，以文章著名，哪知我的志愿并不在文章呢?！贝苏摽芍^勝解。正是由于賦名的光芒過于耀眼，乃使得杜甫在詩歌方面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一度被掩蓋起來，并一直為當時人所忽略。所以杜甫在《南征》詩中哀嘆道：“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笨梢娺@種社會認知的錯位讓詩人覺得是多么的無奈與孤獨！

第三，《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中記載的幼年經(jīng)歷對詩人思想性格的形成具有不可估量的影響。杜甫純正的儒家思想，這一點毋須多言。至于他如何形成這種思想，學界一般都只是從其“奉儒守官”的家庭出身來解釋。但是仔細研讀杜甫為自己二姑母所撰《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后，就可以發(fā)現(xiàn)幼年時代發(fā)生的一件事，對杜甫思想的形成有很大的刺激作用。杜甫幼年喪母，父親杜閑便把他寄養(yǎng)在洛陽仁風里二姑家中，因此杜甫對二姑的感情亦頗為深厚。二姑也有個兒子，和杜甫年齡大致相仿，有一次小哥倆同時都得了病，二姑請來了巫醫(yī)，巫醫(yī)說只有把孩子放在楹門東邊才能活下來。然而二姑家楹門以東只能放一張狹小的床，這就意味著兩個孩子只能救一個，而此時二姑之子就躺在那里。二姑聞言后立即把兒子和侄子杜甫更換了位置，結果放在楹門東邊的小杜甫果真撿回了性命，而二姑的親生兒子卻不幸夭折了。等長大以后杜甫才聽別人說起此事，這件事對他觸動很大?？梢哉f，杜甫后來同情弱小、憐憫民瘼、俠義剛烈思想性格的形成，與二姑的言傳身教有很大的關系。

第四，杜甫母系家族的皇室血統(tǒng)是杜甫忠君思想的重要成因。杜甫具有濃厚的忠君思想，他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說：“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多。”《柳司馬至》云：“戀主寸心明。”到了宋代，蘇軾在《王定國詩集敘》中更是將杜甫的忠君思想概括為著名的“一飯不忘君”說，并在封建時代得到了廣泛的共鳴。對于杜甫忠君思想的成因，學界一般是從杜甫對儒家思想的服膺這一角度進行解釋。其實若我們能夠深入解讀涉及杜甫家世的《祭外祖祖母文》等相關文獻就會發(fā)現(xiàn)，杜甫母系家族的皇室血統(tǒng)是其忠君思想形成的最直接原因。杜甫外祖母的父親李琮，是唐太宗李世民第10子紀王李慎的次子，被封為義陽王。武則天執(zhí)政時期，大肆屠戮李氏皇族。越王李貞起兵討伐武則天失敗后，紀王李慎也受到牽連，被捕入獄，改姓虺氏，流放嶺外，最后死于途中。他的兒子李琮被拘于河南獄，李琮之妻則被關在司農(nóng)寺。此時杜甫的外祖母李氏年紀尚幼，但是非常懂事，她每天穿著布衣草鞋，形容憔悴地徒步往來于關押父母的兩處監(jiān)獄，為父母送飯。杜甫外祖父的母親是唐高祖李淵第18子舒王李元名的女兒。李元名在武后永昌年間為后黨田神勣陷害，被流放到利州（今四川廣元），不久被殺。為清楚起見，特繪下表以見杜甫母系與李唐皇室的血緣關系：

李世民——李慎（紀王）——李琮（義陽王）——杜甫外祖母李氏

李淵——李元名（舒王）——李元名之女——杜甫外祖父母親崔氏

可見，杜甫的外祖母和外祖父兩個家族都是李唐皇室直系血統(tǒng)，在武后對李氏宗族的屠殺中，他的外祖父母所處的兩支中，都慘遭荼毒。知道了這層家世淵源后，我們就更容易理解杜甫的忠君思想了，因為杜甫本人就是李唐皇族的直系血親，自然對李唐王室格外忠誠。另外，杜甫于廣德二年在閬州作《滕王亭子二首》，詩曰：

君王臺榭枕巴山，萬丈丹梯尚可攀。春日鶯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間。清江錦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斑。人到于今歌出牧，來游此地不知還。（其一）

寂寞春山路，君王不復行。古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鳥雀荒村暮，云霞過客情。尚思歌吹入，千騎擁霓旌。（其二）

閬州之滕王亭子，乃唐高祖第22子滕王李元嬰于高宗調(diào)露中為隆州刺史時所建。檢新、舊《唐書?李元嬰傳》，發(fā)現(xiàn)滕王李元嬰為滿足個人私欲，毫不顧惜民力，所到之處，大肆修建樓堂館所，《舊唐書》中甚至還有“屢出畋游，以彈彈人，將為笑樂”這樣的荒淫無道的記載。既然李元嬰如此惡跡昭著，作為一個關心民眾疾苦的詩人，杜甫照理說應該在詩中對其驕奢淫逸應予以痛斥才對。然而細讀《滕王亭子二首》，卻僅可見吊古之情，并未看到對滕王有任何指斥，這與杜甫一貫的仁民愛物思想存在著明顯的矛盾。正是由于存在這樣的矛盾，杜詩學史上的注家對此詩之主旨出現(xiàn)了很大的分歧與爭議，有人甚或不惜進行深文周納地曲解。其實若明了杜甫與李唐王室之間密切的血緣關系以及其對皇室的特殊感情，便不難理解杜甫《滕王亭子二首》中這種為親者諱的作法了。

總之，經(jīng)典總是常讀常新。其實整個杜詩學史就是一部杜詩被不斷解讀和闡釋的歷史?！霸娛贰薄凹蟪烧摺薄霸娛ァ?，杜甫及其詩歌在不同時代不斷地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杜甫就在這種嬗變中不斷被重新被認識與接受。研究者們應該將平凡而又偉大的詩人如實地介紹給讀者，原原本本地還給始終熱愛他的人民，既不掩飾他身上的瑕疵，也不歪曲或抹殺他的偉大。相信隨著《杜甫全集校注》的出版，普通讀者又一次獲得了深入細致了解杜甫的契機，人們對杜甫的認識將會越來越清晰，杜甫研究也必將邁向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