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茂云
一
那條路徑是用青石板的眷戀鋪成的,清爽水亮,曲曲折折,飄飄渺渺,默默從腳下蜿蜒到了遙遠(yuǎn),像風(fēng)箏的線,像繪畫漸漸隱去的墨,像歲月風(fēng)吹雨打慢慢淡去的往事,似有似無,那種“遙看草色近卻無”的飄渺、朦朧、虛幻,最后,竟沒了蹤影,消失在眼睛不及的地方。在影影綽綽掩映的樹木蔥籠中,幻化出的是一縷彎彎如墨跡般纖細(xì)向上的瘦瘦的炊煙,彌漫、淡漠、消逝在藍(lán)天。
“白云深處有人家?!笨床坏郊?,誰都知道家在溫暖柔軟的心房,在驀然回望的燈火闌珊處。是一縷或濃或淡或胖或瘦的炊煙,飄搖著遠(yuǎn)古的歌賦和無韻的絲竹,里面裹挾著從廚房陶罐里流竄出的撲鼻的飯香、酒濃、茶韻。
輕掩的柴門,茂盛的蒸汽擁擠著從門往外流瀉,白霧茫茫的。玻璃上的水霧是蓄勢的情感,先是霧,然后是小水珠,再然后是匯合成一線一線的水流。像慢慢淌下的清淚。滿炕綠葉紅花金魚的塑料布,長條的案板上,一個粗瓷大碗如農(nóng)家女脖子系的藍(lán)絲巾,一痕幽幽的藍(lán)。切得齊整如絲的咸菜上面是芫荽末和蔥花的點綴,白里透著點綠,如花,如船,如詩,如畫;旁邊的筷子是整裝待發(fā)的桅桿。一只老態(tài)龍鐘的貓蹲在溫煦的炕頭,做著酣夢,睜一只眼瞇一只眼。饑餓的豬把豬食盆翻了又翻。
家不是吃飯和睡覺的地方。
家無論離人多遠(yuǎn),靠心最近。
家是愛情和著親情的氣息。
早晨大霧彌漫,白天陰云低垂,細(xì)雨連綿,傍晚涼風(fēng)襲人,只有晚秋才這樣如婉約詞繾綣纏綿。檐下的燕子把毛茸茸的頭不停探出,“喳喳”叫上兩聲,又縮了回去。時長了,低徊地飛一圈,歸巢了,把頭掩藏在羽翼下。夜里,兩只燕子瑟瑟絮語:天涼了!天涼了!一個霧里濕潤出得早晨,燕子走了,留下了空巢,突然發(fā)現(xiàn)那巢從一開始就筑在我心房。那幾天,地上不斷落霜,燕子一定是馱負(fù)著晨露秋霜走的,走進了遙遠(yuǎn)的溫暖,走進了山水的憧憬。山高水長,路途迢迢,晝夜兼程,從心里祈愿它們能一路平安!祈愿它們在另一個陌生的檐下,依靠不朽的堅韌筑起新的巢窠。我的心房像燕子的空巢空虛,不斷有寒涼的風(fēng)襲來。
可愛的燕子,輕盈秀逸的燕子,明年,明年還會回來嗎?剪上江南三月的春雨,乘上塞北草原風(fēng)的翅膀,這里曾經(jīng)是你不得不離開的家。“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四海為家,一生尋求家、營造家,何處是你的家?誰在等你回家?
家,一條看不見的柔韌的線,牽拽著離家的游子。
回家,就是心落在了踏實的地上,不管你飛得多高多遠(yuǎn),只要家輕輕一抻一拽,你就被拉上了炕頭。
二
有人有家沒房,有人有房沒家,這個世界很蹊蹺。
有人有家難回,有人無家可歸,這個世界人很無奈。
小時候,父母期望的目光從頭頂上滑過,幽幽地說:多會兒你有個家,我們也就歇心了。父母又說,等他們老了,我有個去處。眼瞅著身邊一個一個人有了去處,心里覺得很對不起父母,很愧疚。決心快點長大,好有個去處。那個時候,我恨不得拔苗助長。
童話般的理想是小時候吹起的五顏六色的肥皂泡,鼓得快爆得也快,幻滅帶來的傷心總是難免的。那個家沒有拴住我的心,拴住了我的童年。誰人不是“少小離家老大回”?
母親趕著毛驢車帶我去看百里外的姥爺。山路崎嶇,披星戴月,不覺夕陽已西下,返回的時候毛驢的心和我的心一樣急切,開始還是精神抖擻,步履鏗鏘,到傍晚,驢像談了十年的一場馬拉松戀愛,身也乏了,心也累了,邁出前腿忘了邁后腿。走兩步就停,母親拿樹枝敲打驢屁股,驢才又走。離家一二里,驢突然像恢復(fù)了體力,快步疾行,驢看到了曙光。
沒有月亮,黑漆漆的,四周空曠,天地混沌迷蒙。寂寥,無邊的寂寥,不知名的鳥“撲楞楞”飛起又落下,只能聽見草叢的哆嗦,什么也看不見。驢的“沓沓”、響鼻不斷,母親和我的呼吸聲大得無法克制。我緊緊拽著母親的衣襟,抖如篩糠。我祈盼我能睡著,但不敢閉上眼,閉上眼比睜開眼看到的多,恐怖。一片汪洋,看不見的一片汪洋在腳下流動,我是一條迷失方向的船,唯一的一條船。黑暗,黑暗得沒有了顏色;時間,我沒有了時間。
終于有一絲迷離的燈光在遠(yuǎn)處忽閃,癡癡地,如一雙水靈的眼睛,在執(zhí)著地瞭望,以微弱的眸光。我像在深不可測的水底潛伏了一個世紀(jì),終于露出了水面。酣暢,無比的酣暢!我的心里灑滿陽光,五臟六腑像洗過一般,周身溫暖如春。暗了一個世紀(jì),一個盲人終于重見了光明。
家是方向。有家的地方才光明。
感謝那盞無名的燈,照亮了我黑暗的心靈。
三
家是兒童樂園的跳跳床,是你跌倒又爬起、受傷了給你最好物理治療的地方。家如佛境,小時候眷戀,長大了就不很在乎了,因為人走在路上。老境將至,漸入化境,才皈依家門。
戀愛季節(jié),一個嫻雅的女子贈我一枚精制的薩克斯盒帶,名字叫作《回家》。盡管有《茉莉花》、《苗嶺的早晨》、《丹鳳朝陽》等優(yōu)美的曲子,而尤愛《回家》?!办o女其孌,貽我彤管”,“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霜冷的季節(jié),我坐在臨窗的炕上,把結(jié)滿窗花的窗戶用嘴輕輕噓開,靜靜凝望空曠的院子里一縷一縷的風(fēng)走過。一會兒,噓開的清亮又復(fù)原,再用嘴噓開。就這樣我在凄美中想我的伊人。屋里如水的樂聲深沉蒼涼,如水涌動,我沉浸其中。在那梨花開滿的山上,喀秋莎在默默等我回家。我的家在她的心房,她的家在我心房。
一會兒,噓開的清亮再次復(fù)原,我再次用嘴噓開,凝望窗外……
漂泊在外,我是一片流浪的云霓,天空是故鄉(xiāng),我是故鄉(xiāng)的云。在異鄉(xiāng)的屋檐下,窗外絲絲作響的風(fēng)像父親煙斗里長長的呼嚕;淅瀝的夜雨成了母親不斷的絮叨,他們說:好出門不如歹在家。我用圓珠筆回信:好兒郎志在四方。有人說,人最眷戀的是童年和故鄉(xiāng),因為家就是童年和故鄉(xiāng)!有家的日子真好!斷了線的風(fēng)箏是鄉(xiāng)愁,余光中說:小時候,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了,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中間是比鄉(xiāng)愁還深的咆哮著的離情別緒。
想當(dāng)年,無聊像狗一樣在村里游蕩,如雞在曠野上啄食般尋覓幸福,寥廓的寂寞羊群一樣漫過這個山坡又簇?fù)硐蚰堑郎搅海覠o法在鹽堿地上種植理想,決絕地背井離鄉(xiāng)。未曾想,等到遍體鱗傷,接納我的還是這片我砸過鋼、滾過環(huán)、騎過墻、上過樹、下過井,蓋住過別人家煙囪,掏的合家團圓的鳥兒妻離子散的地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