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讀小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旁邊有一大片山坡地,放學(xué)之后我仍然喜歡在山坡上逗留,處身在那些和善與靜默的植物之間,幼小的心似乎可以完全放松下來了。
我做一些很無聊很無意義的事,但是自己卻覺得非常歡喜,尤其喜歡的事就是和含羞草之間的交談。
那真是每次都讓我興奮的經(jīng)驗!每當(dāng)我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棵含羞草的時候,小小六七歲的我就會蹲下來,屏息靜氣地開始我與它之間的對話——開始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之間訊息的傳遞。
只要輕輕用指尖碰觸它的葉尖,向它說:
“喂!我在這兒了,你知道嗎?”
它就會馬上顫抖地合起了整串的葉片,輕輕回答我:
“我知道,是你,你來了!”
在暖和的草坡上,含羞草一直是我童年最敏感最真誠的伴侶,而小小的我也因此相信,植物雖然靜默,卻也能向這個世界表示它的意見,也能用種種的方法讓另外的生命了解它內(nèi)里的意思,了解它內(nèi)里的那一顆心。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件事。
前幾年,家住在石門鄉(xiāng)下的時候,種下的一棵蓮霧樹開始結(jié)果了,成績不太好,整棵樹上只有疏疏落落的幾串果子。住在附近的一位太太過來告訴我:
“你最好在冬天的時候用柴刀在樹干低處砍上幾刀,然后再在樹根附近撒幾把鹽,包你明年春天花一定開得多,果一定結(jié)得好!”
“為什么呢?這有什么道理呢?”我問她。
她向我笑了一笑: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可是我以前看別人是這樣做的,每次都很靈!”
為了向我證明這個偏方的靈驗,冬天來的時候,我的鄰居自己帶著一把柴刀來了,當(dāng)然,我也趕快拿了廚房的鹽罐子跟著到了蓮霧樹下。
第二年春天花真的開了滿樹,結(jié)果子的時候看起來更令人吃驚。我每次遇見她都要向她道謝,感謝她給我們的偏方,讓我們有了豐碩的收獲。
但是疑問還是在那里,終于跑去問了一位學(xué)植物的朋友,想知道在這樣的現(xiàn)象后面有沒有科學(xué)的根據(jù),想不到他竟然微笑點頭,說是可能的。他說:
“植物對周遭的世界其實有一種敏銳的反應(yīng)。你們用刀爺和鹽對待它的時候,它知道這是一種傷害,一種危機,而用來對抗這種危機的植物本能就是拼命地開花,拼命地結(jié)果。也就是在察覺到生存受了威脅的時候,它就會用自己的一切力量來把這生命綿延傳遞下去?!?/p>
我記得他那天回答我的時候是站在下午的陽光里,微笑地一字一句地把這個答案告訴了我,而我心中卻在霎時間翻騰了起來。真想不到??!想不到這一場用刀用鹽又砍又撒像鬧劇一樣的行為后面,竟然有著那樣嚴(yán)肅和悲壯的反應(yīng)。
回到我的院落之后,站在結(jié)實累累的蓮霧樹下,我滿懷歉意地端詳它。
對我來說,這滿樹的果子只不過是一場可有可無的豐收而已,但是對于這一棵站立在土地上的生命而言,它所經(jīng)歷的這整個冬季春季與夏季,是一種怎樣巨大的驚恐和掙扎呢?
我其實沒有權(quán)利這樣對待它的。
同樣都是在這個地球上一起生長的生命,我們真的沒有權(quán)利來這樣對待它們的。
而我們卻隨時隨地都在隨意這樣做。
有一張圖片就是那位學(xué)植物的朋友給我的,在臺灣東部美麗的海岸公路上,原來栽種下去并且已經(jīng)成為大樹的行道木被人攔腰砍毀成一種可怕的形狀,是為了什么理由呢?
是為了什么理由?
它們好好地站在道路的旁邊,所以并不能說它們妨礙交通;海與天那樣遼闊,它們也應(yīng)該不會妨礙任何人的視線;而如果說這樣的砍伐也可以稱之為修剪的話,那么,這個修剪的人所具有的應(yīng)該是一副劊子手的心腸了。
到底我們憑什么理由可以這樣對待它們?
在這個島上,在城市里,在鄉(xiāng)間,在許多許多的角落里,我們常常會看見這些被人任意毀損的殘缺生命。
雖然殘缺,雖然無聲,卻絕不是靜默的,在那些被毀損了的肢體上,就在那些傷口旁,新生的嫩葉正在努力設(shè)法讓我們明白:“我是一株努力想要活下去的生命,請給我活下去的機會與權(quán)利好嗎?”
而讓這樣一株熱烈的生命存活下去對我們有什么不好?
對我們究竟有什么不好?
(摘自《蝶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