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丹青
前幾年,潘科主編了一本名叫《照&相》的攝影學(xué)術(shù)內(nèi)刊,旨在做攝影批評之類的事情,近來又有《底片——探尋熟悉的陌生人》一書問世,他從好友侯登科、胡武功大量的底片入手,通過探究他們的影像和生活軌跡,試圖梳理陜西群體中這兩位核心人物的思想脈絡(luò)。潘科也是陜西群體中一員干將,1985年他與侯登科合作拍攝報道攝影組照《出征》引起爭議,繼而又在陜西群體謀劃、分工的系列理論文章中撰寫了《論內(nèi)容與形式的若干問題》一文,之后積極參與策劃、籌辦“艱巨歷程”展覽,這一連串動靜使當時的攝影界對這批西北青年不敢小覷。
《底片》是目前攝影圖書里少有的個案研究專著,作者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生動細致描繪出兩位摯友侯登科、胡武功的許多攝影生活細節(jié),用兩人或陜西群體中其他人同時拍攝的幾乎相同的影像,分析其中的異同,尋找侯、胡二人性格差異與影像的關(guān)系。全書開篇第一個章節(jié)就提出問題:“照片可疑”。照片的真實性是一個可以深入研究的大題目,值得寫論文、出專著探討。全書第一幅照片提醒讀者,風(fēng)衣皮鞋褲線筆挺的攝影者是我們熟悉的老侯嗎?同時也告訴讀者上世紀八十年代那一批攝影人通常的拍攝方式——群拍(這個詞匯有意思,聚眾打獵式的拍攝是中國特色,值得研究。)一身鐵路工作服或軍綠士兵上裝是人們對老侯著裝的記憶,我見過一次最夸張的,大概是九十年代中期《四方城》籌劃拍攝期間,以往陜西的弟兄們來京,多是住在王府井近旁的“總參第四招待所”,而這次老侯電話約我去當年京城屈指可數(shù)的五星級賓館——凱賓斯基酒店,大堂見面老侯上身光板套一件攝影背心,下面短褲布鞋。潘科在書中提問朋友們印象中“穿著邋遢的侯登科與照片中不邋遢的侯登科哪個才是真實的?”另一幅記錄侯、胡兩人激動爭吵的照片在影像中卻完全是風(fēng)平浪靜甚至微笑以對。以“照片可疑”開篇,又依“可疑的照片”而論,這似乎是矛盾,是沖突,但其中卻有“否定之否定”的意味。
“麥客”是八百里秦川特有的勞作形態(tài),成百成千的甘肅“下苦人”南下關(guān)中替缺少勞力的農(nóng)戶收麥子,只身一把鐮刀隨著季節(jié)依麥熟的緯度由南向北,邊干活邊向家的方向靠近。陜西群體的各位好漢都拍攝過這一題材,也邀請各地的朋友們前去群拍。在《底片》里有意思的是潘科拎出侯、胡兩人各自都十分重視的一幅照片——“走鐮的漢子”深入分析,面對揮鐮灑汗、體魄健壯的麥客,二人幾乎在同一位置、同一瞬間按下快門。老侯對這幅照片的重視從他的畫冊《麥客》中可以窺見。按常規(guī)“后記”是一本書的結(jié)尾,而老侯卻在把它放在 “后記”之后,以豎幅滿版的設(shè)計刊用這幅圖片,好像著力讓全曲結(jié)束在一個高昂激越的音符中。而老胡對這個影像亦鐘愛有加,幾次重要的展覽會上,他都以巨幅畫面呈獻給觀眾,讓人印象深刻。潘科不僅介紹了兩人的拍攝狀況,分析影像,更用電腦手段把極度相近的兩幅照片重疊,在細微之中探尋差異。善于思考的讀者可以從中引申出許多問題來探討,諸如瞬間的把握、鏡頭的運用、群體拍攝之后底片或照片的挑選、風(fēng)格的形成等等。再如“爬城墻的孩子”也是二人一同拍攝,只是站位相距幾米而已,兩幅照片中的孩子完全相同,動作幾乎相近,生動的畫面讓人過目難忘,潘科將兩幅照片并置在一起更令人思考。類似的有趣之處在這本書中比比皆是,讀者必須親自翻閱才能感受作者的良苦用心。潘科采用多張相關(guān)底片分析、多幅相近畫面比較的方式進行攝影家個案研究,這種方式可以避免評論者的主觀臆斷。在攝影評論與研究中,常常有人從單幅作品洋洋灑灑開講,以至于與作品本身或作者本意相去甚遠,此類文字作為作品賞析未嘗不可,作為嚴肅的攝影家個案研究就有些站不住腳了。潘科通過這種分析、比較的方式進行研究,以期向讀者展示研究的過程,讓不同的讀者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這種研究方式的難度是非常大的,難在掌握全面的材料,去世的人且不談,就是在世的朋友也難以讓你翻箱倒柜全面瀏覽。
《底片》不僅有潘科對侯、胡二人影像的分析論述,還有當年不少趣聞軼事,為日后研究提供大量生動的細節(jié),但其中難免有口傳之誤、記憶之誤,比如書中寫到史稱“蕪湖會議”的“第三屆全國攝影創(chuàng)作會議”,會前一伙年輕人蓄意謀劃,“會上列席代表李媚跟主持人爭奪麥克風(fēng),鮑昆、石寶琇等人一起助陣抨擊攝影界現(xiàn)狀。”此處應(yīng)當更正的是鮑昆上臺爭奪麥克風(fēng)。當時我剛剛進入《中國攝影》雜志任圖片編輯,這個會我沒有趕上參加,但事后聽朋友講述了會上熱鬧的情景??上д飞蟽H記載一句“1986年10月,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在安徽省蕪湖市召開第三屆全國攝影創(chuàng)作會議”。被爭奪麥克風(fēng)的正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時任《中國攝影》雜志主編的袁毅平,他的另一個身份是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做為資深攝影家、協(xié)會領(lǐng)導(dǎo)和會議主持人,被一群小青年鬧了會場,袁老有幾分惱怒,有幾分不滿,但無論話語之間還是正式報道,他都認為這是年輕人激進的作為,一些說法也有值得思考的地方,心中絕無記恨,由此可見袁老的人品。
書評至此一般都有幾句意見,我亦不能免俗。這本書讀到最后有一種虎頭龍尾的感覺,說蛇尾是貶義,之所以說龍尾是因為它的內(nèi)容不是越來越細,而是越來越發(fā)散開來,可以想見作者滿桌材料、思緒萬千,但沒有時間深入展開,或許這是本書的不足,但也可能是補充修訂乃至續(xù)寫的契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