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博
陪母親坐火車
◇ 王 博
季節(jié)輪回,歲月更替,轉(zhuǎn)眼快到中秋節(jié)佳節(jié)了。中秋的前一天,正是我母親七十七歲的生日,在外工作的兒子,一直想為她做一件事——就是找機會陪母親坐次火車。隨著這殷殷的濃情,也涌動起我熾烈的思潮。
一
父親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去世了,那時所留給我家的是寡母與三個尚未成年的兒子。承載在母親肩上的是撫養(yǎng)兒子們的艱辛;更為殘酷的是,她背負著“地主婆”、“四類分子”家屬的惡名和恥辱,那時一些村里人議論:“這個家算完了,這樣一位五十多歲的村婦一定會跨掉的?!?/p>
但是,母親并未垮下去:她從父親的墳頭回來,先是拭拭已無淚卻很紅腫的雙眼,既之直起腰板,挺起肩背,載著破碎的家在苦海里航行。
缺吃少穿,可以說是動亂末年所有農(nóng)村家庭面臨的共同窘境,更何況我家。母親不慌不亂,她能很恰當?shù)匕褬O少的劣質(zhì)糧食分門別類,可以說達到了顆顆生效,粒粒生輝;每每勞動總是悄悄捎個竹筐,藏在暗處,等收工以后,她要么尋拔一筐豬草,要么撿拾一筐柴禾;每天清早,我家的房門可以說是村里響得最早的,她催促我們上學后,就出去撿拾狗屎牛糞,倒進自家的尿坑里,以便生產(chǎn)隊用時給評個好等級;到青黃不接時,母親總有苦招,她把年前撿拾的爛紅薯干磨成漿,加少許面粉,給我們蒸面皮吃,或者摘來槐花,榆錢炕黑面饃饃。
那個時候,原始的紡線織布的活計很少有人做了。母親卻支起紡車,在黑暗的油燈下大半夜大半夜地搓棉條,紡棉線。陪伴她的只有被投在墻上的她自己的放大的身影,還有永不停歇的“嚶嚶嗡嗡”的聲音,我們也正是在這聲音里迷迷糊糊睡著了;線紡到一定數(shù)量時,母親就在屋前的院場里合線,經(jīng)線:成千上萬只凝聚了母親辛勞和愛意的線穗子均勻有致地排布在院場里,絲絲縷縷銀線滑過她已粗糙但還是柔軟的手指間,成為可以上機織的線軸。那場面常常開啟放學回來的我小小的心懷——天地好寬闊啊!織布的活路更是費神勞力,母親自己先組裝好笨重的織布機,然后通宵達旦地織著潔白的,無盡的布匹;那只被母親的手撫摸得油黑發(fā)亮的梭子引著棉線在不停地“沙沙”穿行,“咣當,咣當”的踏板聲成為我們兄弟起床的鈴聲。有一次,我已走出家門,聽到屋里稍顯遲緩的踏機聲,實在忍不住了返回屋里,拖著她冰涼的胳膊說:“媽,你睡會吧,身上這么冷,你已經(jīng)熬了兩個通宵了!”母親略一打滕(teng方言,意為遲疑),把我瘦小的身軀攬進她的懷里說:“媽不累,媽只圖你們好好上學,上出個名堂來!”
二
到我上初中時,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一切錯誤的政治問題得到了改正。可是我的兩位哥哥卻因以前的問題,不能繼續(xù)求學,落在了農(nóng)村。這樣,全家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我的身上。
初中前兩年,母親雖很操心我的學習,但因農(nóng)事家務繁忙,未能去過一次學校。到了初三最后沖刺階段,一次家長會學校要求三年級的家長必須參加,尤其是尖子班的。這樣母親就到了我的學校,學校的一個老師她都不認識,當我把她領(lǐng)到我的班主任跟前時,班主任只說了一句:“你是××的家長?你兒子上初中都三年了,難道你就那么放心,連一次也不來看看,問問?”聽完這話,母親渾身戰(zhàn)栗抱著我的頭,失聲哭了。她是用哭表達對沒有父親的兒子太少關(guān)懷的愧疚!我也哭了,我心里說:“ 媽,您做的實在太多了,兒子的成績就是對您的寬慰!”
漸漸到了深冬,恰遇月余的連綿陰雨。當時家中沒有一雙雨鞋,我只能光腳每天奔波在三個來回四十八里的泥路上。路途上盡是當?shù)匾环N丑陋且尖利的尿僵石,它們隱藏在泥土下,常常墊得我的腳板生痛。晚上洗完泥腳,母親把我紅腫且有小傷的雙腳揣進她的衣襟里,暖著暖著……
有一天中午放學時,雨下得更大了,我看著稀糊糊的泥地,不敢走下臺階。忽然,一聲微弱但熟悉的呼喚聲傳進我的耳中,循聲望去,在校門口一側(cè),站著我的母親。她撐著一把很破舊的油布傘站在泥地向我招手。我急促地奔過去,離她的距離近了,我看見她那頭在風雨中飄動的泛白的頭發(fā),看見她左臂上挽著一個竹筐,看見筐子里一雙嶄新的雨鞋,看見竹筐底零星的幾根雞毛,看見她深陷在泥地里因風濕而紅腫的腿腳關(guān)節(jié)……我不顧學友們的嘲弄,一頭撲進她的懷里,“媽……”的一聲哭了。
三
我如愿以償?shù)乜忌蠋煼秾W校,這在全家該是多么高興的事??!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母親竟獨自到父親的墳頭去。她可能是去向我父親訴說著喜悅,或者更多的是酸楚。
治印 左權(quán)
為了給我準備入學的行裝,家里賣了好多糧食,還賣了那頭年終就可以出槽的大豬,可母親臉上是多么喜悅啊,眼角的皺紋被撫平了許多許多……
上學期間,我一方面認真學習功課,一方面大量閱讀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并開始學習寫作,成績漸漸有了提高。當然,我最想率先發(fā)表的文章將是為了母親所唱的頌歌。我的文章寄出去了,也許是我的文章中那種真摯的情愫感動了編輯??傊业摹端寄畲饶浮返纳⑽陌l(fā)表了。
看到變成鉛字的文章,看到標題下我那方方正正的名字,聞到那清新的油墨的濃香,我想到的首先是母親。我需要最快見到母親,就第一次向老師撒謊請假,從近百里外趕回家里。當時母親正忙著育小秧的農(nóng)活,滿手粘著烏黑的糞灰;我把雜志遞到她手前并說明上面有我寫的,而且是寫她的文章時,母親的目光別提有多么明亮;當正要伸手接過的剎那,她停下了。她把雙手在衣襟上擦拭,想想還覺不妥,專門去臉盆中洗凈擦干,然后才端端正正地拿著雜志,細細地瞅著她兒子的名字;當時我提出要把文章讀給她聽,她雙眼紅紅地說:“還讀啥哩,兒子還不把媽寫好嗎?”說完,她最終還是流下了眼淚。
看著她的眼淚,我心里沉沉地說:“我寫的很不好,我以后一定多寫歌頌母親的文章?!?/p>
四
我參加工作后的單位離家的距離近了很多,我就常常回家。母親勸我多到村里走走,要尊重村里的長輩;過春節(jié)寫對聯(lián),母親在村里吆喝張羅著讓村里人把紅紙往我家拿;那些心懷歉意的曾嚴重傷害過我家的人終于消除了心中的芥蒂與我家相處甚睦;我面子上裝的很自然,可心里老是抹不掉我們一家受辱的情景;母親看出后,她就細心開導我,勸我要有個“知識分子”的胸懷,啥事都要往前看,怎能那樣小肚雞腸?至今想來,母親給我上的這堂人生課程使我受益匪淺,以至我始終能夠和善待人。村里有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大嬸,一次去河北的女兒家回來,在村里賣排(方言,意為炫耀)坐火車的平穩(wěn),舒服。我無意間看到母親那專注的眼神,心里就默默地想:一定要讓母親坐次火車。
隨著我成為“先生”,本不識字的母親好像也在多方面學習“知識”。她明白僅有中師學歷教中學還不夠格,鼓勵我要不斷提高。記得我考上省教院離職進修入學時,母親硬要送我到汽車站,途中還為我背了一段行李,我哪能忍心再在她疲累的背上負載絲毫的重量呢?可母親卻說:“這點東西輕的很,再說背慣了,空身甩手實在不習慣?!蔽倚睦锬耗赣H要把她的摯愛再次揉進綿軟的被褥里。
車啟動了,它本來很慢,但我覺得它走得很快。我同母親之間的距離在拉大,在加遠,我腦中一片空白,又覺得塞滿太多的東西。終于,在后車窗,仰起了一張年輕的,眼淚婆娑的臉頰——那就是我。我看到遠去的母親那想極力挺直卻仍顯微駝的背脊……
五
后來,我還修完了大學本科學業(yè),在教育和寫作上有了一些成績,有機會天南地北遠行,乘火車、坐輪船的次數(shù)很多。每當這時候,我就想到長期處在農(nóng)村的一直為她兒子所祈福的老母親,她能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可是這樣的機會一次也沒有。
而今,母親年事愈高,我想陪她坐上一次火車的愿望更強烈了,哪怕僅從我們小城到距離很近的下一個小站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