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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02-23 09:28:58包明娟
      參花(上)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胡子簸箕東家

      ◎包明娟

      ◎包明娟

      包明娟,女,生于1971年9月?,F(xiàn)供職于華能伊敏發(fā)電廠。系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呼倫貝爾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詩集《煮愛一生》,詩集《冰紅與純白》。

      第四章(下)

      唉……于大爺長嘆了一口氣,把眼睛緊緊閉上。一大滴淚水從眼角滑到炕上,噠的一聲。

      “大爺,別難過了。以后再去,我跟著你去,也好有個照應(yīng)。”王椿熠有些不知所措,只覺得心里疼得難受。

      一陣糧食烤出的濃郁香味飄來,來娣兩只手互相換著,捧過一個烤得金黃的大饅頭。王椿熠打小時候,就喜歡這樣吃饅頭。把剩的饅頭,放柴火的余炭上,烤得噴香酥脆。吃完了那層金黃的殼,還接著烤它,總是吃那層酥皮。

      “大爺,起來吃點東西吧?!蓖醮混诎延诖鬆攺目簧戏銎饋?,然后起身去翻出了一盒肖影給他帶上的魚罐頭,打開,放于大爺跟前。

      于大爺確實餓了。把那饅頭放嘴里急咬,饅頭干燥,噎了一下,引來又一陣急咳。王椿熠趕緊把茶水遞上。慢慢吃慢慢吃,椿熠取了雙筷子,橫到罐頭盒上。

      一會工夫,于大爺就吃完了那饅頭。又喝了兩碗茶水,人看起來有了些精神。趔趄著身子,要去灶間幫來娣做飯。王椿熠和來娣趕緊拉住,扶回炕上。

      “趕緊睡一會兒。”椿熠說著爬到炕里拉過個枕頭。

      “老于大哥,啥時候回來的?總不見你,還怪想的!”冬天寒冷,中午飯不能在地頭吃。大伙吵嚷著回來的時候,于大爺已經(jīng)睡了,眼睛緊閉,急促的喘息把唇吹得一鼓一鼓。大胡子進來,看那側(cè)躺著的背影,就知道是老大哥回來了,幾天不見,有些惦念。

      王椿熠忙擺手,用眼光止住大伙的喧鬧。于大爺卻已醒來,看見這些熟悉的面孔,臉上活泛了些,剛露出笑,卻被一陣急咳阻斷。

      大伙一見那臉色,知道病了,不再喧鬧。都道,快躺下快躺下!

      “還是山里好啊……”大爺眼睛一熱,趕緊躺下,手遮臉上,掩飾住眼淚。

      第五章

      兒子。兒子。

      王椿熠沉悶地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理解了于大爺?shù)耐纯?,那痛苦,定是無法想象,定是椎心刺骨的。

      王椿熠每日里,用暖壺泡上滿滿的黃芪水,囑咐于大爺只要渴了,就喝這水。

      黃芪補氣,效果明顯。雖分布廣泛,品質(zhì)功效卻是生長在越北方的越好。夏秋時,于大爺有閑空就去山里采些花和葉,并不挖根,本是給王椿熠和他家里人喝的,現(xiàn)在卻被王椿熠全拿了出來。

      “東家,你回城,定是有事。都是為我,耽誤了這么多天?。 庇诖鬆斆刻於即叽偻醮混诨爻?,王椿熠不放心,自然不肯回去。山泉水泡黃芪花,加上跟大伙在一起,心情漸漸晴朗,于大爺看起來好轉(zhuǎn)了許多,面色紅潤了些,只是咳嗽還止不住。

      這天早上一起來,于大爺就去墻角抱起一桶用糖浸得透明的山丁子,連桶一起裝進袋子,又把剩下的黃芪花和葉塞進去,仔細扎好袋子口。快走吧東家,把這些拿回去給家里人嘗鮮!于大爺著急的面容,看起來恨不能推王椿熠出門一般。

      “嗯,那我就回去?;貋頃r給你帶些治咳嗽的藥?!蓖醮混诳粗诖鬆?,見他走動已經(jīng)輕松了不少,加上心里也惦記著懷孕的肖影,就一再囑咐大伙照顧好于大爺,然后轉(zhuǎn)身出去牽馬。

      第六章

      “你還能以后永遠也不登我家的門嗎?”肖影用力拽了一下王椿熠的袖子。

      王椿熠站著不動,他害怕去見那個面容冷漠的準丈母娘。肖影見他不動,手一甩,轉(zhuǎn)身自己向黑暗的樓道走去。王椿熠愣了一下,趕緊跟上,低頭默默地走在她身后。

      大嬸……椿熠的聲音低得只他自己能聽見。肖影的媽媽見王椿熠進來,面色立刻就冰一樣的,把王椿熠凍在門口。肖影趕緊拉了他,倆人進到她的屋子。

      “肖影,你真是沒記性!這樣的男人,你還跟著他!”肖影的媽媽見倆人進了屋子,心里火起,站門口大聲喊道。

      肖影進屋的時候,就把門關(guān)上了。她覺得累,是那種身與心同時襲來的累。躺在床上,緊閉了眼睛,媽媽的叫罵刺刀樣地穿過屋門,扎著她,她卻無處躲藏。

      “椿熠,我們結(jié)婚吧。”肖影睜開眼睛,里面有些淚花在燈光下閃爍出憂傷。這話,她已經(jīng)說過好多次了。

      王椿熠覺得,這床像是長出了釘子,他坐不住,只想拉了肖影就走。王椿熠從來就沒有問過肖影,她能不能跟他去山里。他知道,她不喜歡那里,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喜歡,也不可能接受那樣的生活。

      她是一條魚,如果把這魚放在草叢里,哪怕這草叢有美麗的鮮花,有和煦的春風,她也會窒息的。

      “你明天,就去找個房子,什么樣的都行?!毙び跋袷菦]有了力氣,說完就把眼睛閉上,長長的睫毛一抖一抖,有淚水流出來。

      王椿熠坐在床邊,用眼光拂著肖影。他現(xiàn)在有些困惑了,究竟是什么,讓他的生活變得這樣糟糕。是什么,讓他深愛的肖影如此痛苦。他呆了半天,似乎知道了答案。

      我的愛人,以后,我會好好對你的!他在心里說,耳朵卻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肖影把眼睛睜開,紅紅的,看得他的心要碎了。

      第七章

      “尾巴!你回來咋不打個電話?”普列把懷里抱著的孩子交給他老婆。他老婆與王椿熠也熟,轉(zhuǎn)身把孩子放進樺樹皮做的搖籃里,趕緊泡茶,卻不像以前那樣遞煙。

      呵呵,有孩子在,不讓抽煙了,普列笑得幸福。

      王椿熠喜歡這個孩子。不像普列的皮膚那樣黑,白白胖胖的。這孩子,有典型的北方狩獵民族特征,淡眉毛,細眼睛,顴骨高些,鼻子低矮,鼻頭卻調(diào)皮地翹著。不怕生人,王椿熠一逗他,就呵呵地笑出聲來。有時候,王椿熠高高地把他拋起再接住,那孩子一疊聲的笑,卻把普列嚇得直伸手:“操,尾巴,你等著,等你家有孩子了,我也這樣折磨你!”

      “又長大了不少?!蓖醮混诜趽u籃邊。孩子沖他笑,伸手夠他。王椿熠把他小獸皮帽子上豎著的狍子耳朵折過來,拂弄他的臉,小家伙笑得胖臉蛋直顫。

      昏黃的燈泡,把屋子涂抹成溫暖的顏色。王椿熠喜歡這樣的燈光,也喜歡走過長長的“院脖子”開門進屋的感覺。

      “快弄些酒菜,我跟尾巴喝幾杯!”普列支使老婆。

      孩子睡覺早,酒桌就擺到了灶間。一盆手抓馴鹿肉,一盆柳蒿芽燉排骨。王椿熠最早在普列家吃這燉柳蒿芽的時候,總覺得它有股子難忍受的藥味,待吃了幾次之后,才發(fā)覺這東西的回味中,有獨特的香,遂欲罷不能。

      普列把兩只茶杯倒?jié)M了酒,卻先不喝,端了一杯到里屋去,拿筷子頭沾了酒,輕輕往孩子的嘴里送。孩子把那筷子含住,吧吧地使勁啜。普列把筷子抽回,那孩子嘴一咧哭起來,趕緊又沾了喂他。沾了三次,孩子含著筷子睡了過去。這小子,能喝著呢!普列自豪地說。

      馴鹿肉剛從鍋里撈出來,還有些燙手。王椿熠抓起一塊脊骨,幾口就啃光了肉。確實餓了,也確實喜歡吃這肉。有些牛肉的味道,又多了些真正“肉”的感覺,原始醇厚。

      “沒吃飯?。坎?,咋不早說!”普列把舉起的酒杯放下:“趕緊吃點,空肚子喝酒傷身體呢!”

      “老列,”王椿熠卻把杯舉起來,對著普列:“我要結(jié)婚了?!?/p>

      “等著喝你的喜酒,牙都快等掉了!”普列一拳杵到王椿熠的肩膀上,王椿熠一晃,杯里的酒灑出一些。普列把一杯酒倒進嘴里,咕嘟一聲咽下:“早就該結(jié)婚了!”

      “明天,跟我去租個房子,結(jié)婚用。”王椿熠并沒有要結(jié)婚的那種喜悅。

      城市不大,出租房子的倒不少。開著車轉(zhuǎn)了一會,就找到個倆人都滿意的房子,樓層不高,向陽寬敞。王椿熠最滿意的,是它就靠在進山下山的那條公路邊上。王椿熠很快就交了訂金,拿到了鑰匙。

      “老列,晚上別回去了,就跟我在這喝酒吧,”王椿熠有些傷感,“以后,咱倆單獨喝的機會,怕是不多了?!?/p>

      “晚上,你還是把肖影找來看看房吧,你們也好有個地方親熱親熱,我就不摻和了,哈哈!”普列笑完了,正了臉色問王椿熠:“有老婆伺候著喝酒,不好嗎?”

      第八章

      肖影在屋子里,已經(jīng)東看西看地轉(zhuǎn)了好幾圈了。她覺得,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房子里,被放大了好多倍。衛(wèi)生間的照明開關(guān)壞了,廚房的水管子一直滴答著呢,孩子的小床放哪呢?肖影不停地說著,她討厭那腳步的回響。

      “歇一會吧。這幾天我就會把它們收拾妥了。”空曠的屋子里,只一張大床孤單地臥在地中間。王椿熠坐在上面,目光隨著肖影轉(zhuǎn)。

      肖影坐下來。

      沒有了腳步聲和說話聲,屋子里靜得只聽見兩人的呼吸。肖影突然有些害怕,身子向王椿熠靠過去,王椿熠伸出手臂把她輕輕抱住。

      以后,要自己住在這房子里嗎?椿熠一年中,能回來幾天呢?孩子出生了,這空曠的房子,他會害怕嗎?肖影覺得自己打了個冷戰(zhàn)。

      “明天下午,我請假去買些窗簾被單,喜氣點的,讓這房子像個有人住的樣?!毙び白绷松碜?,環(huán)顧著房間:“晚上你去單位等我,我把賬目結(jié)完,我們就回來布置這房子。”

      老化的水龍頭,接觸不良的電燈開關(guān),漏水的馬桶,看起來活計不少,但都是小毛病,王椿熠一上午就全都修理完畢。

      明天雇人,把墻壁粉刷一遍,就差不多了!王椿熠滿意地關(guān)了房門,回家吃中飯。

      一上午在房子里忙活,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時候下起了雪。細細碎碎的,并不成片,也不似雪花那樣綿軟,倒像是那灰蒙蒙的天上,落下的霜沫子。

      下雪的時候,王椿熠最喜歡的,就是那空氣。雪把空中浮躁的灰塵都壓下去,一呼一吸間,就像把肺腑都清洗了一般,涼絲絲的,讓人清醒許多。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從樓上看下去,遠處的行人,汽車,都掙扎在無邊的紗里一般,若隱若現(xiàn)。這場雪,山里也會下嗎?活計累,他們也該休息休息了,正好趁落雪,在熱炕上睡個足興。于大爺?shù)纳眢w,也不知強了點沒有。

      趴窗戶上看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王椿熠覺得有些困。椿熠媽在看連續(xù)劇,男女主人公的對白一直枯燥地持續(xù)著,催眠曲一般。別停別停,椿熠在心里說著,向臥室走去。

      又是猛地睜開眼睛,猛地醒過來。王椿熠知道,過一會電話鈴聲肯定會響起。他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樣的功能,但他若是在睡覺,有電話打來,他是一定會提前醒過來的。后來熟悉了這感覺,再猛然醒來,就直接去電話機邊,必然鈴聲響起,百試不爽。

      果然,電話鈴響了。王椿熠覺得有些異?!@次他的感覺遲鈍了許多,還沒來得及從床上爬起來,它就響了。

      “王椿熠,你的電話?!贝混趮寣λ騺硎侵焙羧?,從不省略掉姓。招呼完椿熠媽又納悶地說:“誰呢?聲音不熟,還那么著急?!?/p>

      王椿熠的心猛地揪緊了,肯定是山里出了什么事情!山里干活的幾個知近人,他都給留了電話號碼的。

      “東家,出事了!”大胡子的聲音尖利急促。王椿熠腦袋嗡的一下,電話差點脫手:“別著急,慢慢說。咋回事?”

      “他們又去搶地場。老于大哥受傷了!”大胡子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讓他到城里醫(yī)院看看,死活不肯來?!?/p>

      “你現(xiàn)在在哪?”王椿熠攥電話的手有些抖,聲音也跟著發(fā)顫。他知道,如果是無關(guān)緊要的傷勢,大胡子是不會跑到城里來找他的。

      “在火車站的公用電話亭!你快來吧東家,我都不知該咋辦了!”大胡子急切地說。

      王椿熠放下電話就往外走。

      你去哪,出啥事了?!椿熠媽在身后追問,王椿熠的聲音和表情讓她擔心。

      “沒事!”椿熠媽的心臟不好,王椿熠不敢跟她說得具體。拉開門,急又轉(zhuǎn)回來:“媽,晚上往肖影家打個電話,就說我去山里了!”

      第九章

      雪已經(jīng)在肖影抱著的包裹上、落了薄薄的一層。店里最后一個人,也回家了,燈已經(jīng)關(guān)閉。肖影在門口站著,直覺得像要被黑暗吞噬。

      對面樓上那個窗戶,溫暖的燈光透過粉色的窗簾,把雪幕融化開一個洞。肖影緊了一下手臂,手指尖已凍得失去了知覺。稍微低了下身子,把包裹上的薄雪傾下去。那里面,裝的也是這種顏色的窗簾。

      他干什么去了?說好了的事情,他不會不來吧?王椿熠白天去收拾房子,唯一的鑰匙在他那里。要是抱著這一大包被單窗簾回家,媽媽也許會把它們?nèi)映鋈サ?,單那責罵,肖影就忍受不了。

      肖影突然覺得很害怕,她已經(jīng)無處可去。這雪,似要把她融化,融化成冰。

      雪霧里,馬路對面那個急匆匆走過來的人影,是椿熠吧?肖影像是快被凍僵的人,看見了一抹溫暖的篝火,急忙迎過去。

      近了,不是王椿熠。肖影站在馬路中間,腦袋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該往哪里走。

      一輛車駛過來,刮到了她抱著的包裹。肖影下意識地往后一躲,腳下一滑,整個人實實地摔倒在地上。包裹,卻還抱在懷里,沒有放開。

      沒有人多看一眼她。新雪舊冰,本就滑不留步,摔倒的人到處都是。

      一陣尖利的疼痛,從腹部穿過,刺得她幾乎失去了知覺。她躺著,馬路兩邊的路燈和邊上樓房窗戶里的燈火,向她直壓過來。

      她覺得很舒服。就這樣吧,就這樣永遠地躺下去。她閉上眼睛。

      離電話亭還遠,大胡子就小跑著迎過來。東家,你可來了!大胡子一只眼睛烏青,滿臉焦急。王椿熠陰沉了臉,并沒說話,徑直走到電話亭,抓起電話,手指顫抖著撥了個號碼。

      “普列,你現(xiàn)在開車來找我,”王椿熠的聲音冰冷:“別忘了,帶上你那支槍!”

      “東家……”大胡子扯王椿熠的袖子:“我出山的時候,去了道邊的派出所,他們?nèi)プO老三了……”

      “等等,”王椿熠看了一眼大胡子。那邊普列大聲地問,你現(xiàn)在在哪?王椿熠停頓了一會,對著話筒嘆息般地說:“算了……你別過來了。我沒事,哥們!”

      去山里的公路上,在汽車顛簸中,王椿熠聽著大胡子的描述,知道了上午發(fā)生的事。

      早上,天就陰沉,大伙上工也晚些。王椿熠走時交代來娣,不讓于大爺做飯干活。于大爺身體漸漸好轉(zhuǎn),便閑不住。每天早上都跟大伙去山坡上,把大伙斂落下的枝枝叉叉,揀了扔大堆上。大伙勸也勸不回,便都仔細干活,斂得干凈。大爺沒事做,就每天劃拉些樹葉,塞樹堆下面點燃。幾天下來,把大伙斂的大堆,燒得差不多了。

      “還是樺樹皮好著火!”大胡子把一個圓桶形狀的樺樹皮挪開,攙扶于大爺上車??从诖鬆敀淙~艱難,前一天推樹的時候,就從棵大樺樹上剝了一整張樺樹皮,扔在了車里。早上上工,讓于大爺坐進拖拉機里,也好節(jié)省幾步路程。

      幾人高的大樹堆,完全燃燒起來,離十幾米外都烤得難忍。樺樹皮燃燒猛烈,于大爺點著了兩堆,熱得帽子都戴不住。大伙干脆就把附近的斷樹直接拽過來,扔到火堆上。樹木的枝葉呼啦一下就變成了灰塵,只剩下一根光桿。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一棵樹,長了那么多年,轉(zhuǎn)眼就變了灰塵,啥也看不見了,啥也沒有了。于大爺直直盯著那火堆,在心里感嘆。

      好像有什么不對勁,大伙半天沒往火堆里扔樹了。于大爺轉(zhuǎn)回頭,見大伙都停了手里的活計,看著山坡頂上。兩輛拖拉機慢悠悠地開過來,后面跟著一幫子人。

      人不少,看起來至少有十多個。

      “大伙趕緊抄家什!”于大爺喊道。大伙像突然明白過來一樣,急散開尋趁手的棍棒。

      拖拉機近了,能看見車窗后面,孫老大孫老三咬緊腮幫子的臉。

      大伙手雖拿了家伙,心卻忐忑。東家不在,對方人又多,看起來都有準備,人人扛了柄大斧子,目光兇狠。大伙站著,盯著,卻四外撒目好了逃跑的路線,隨時準備拔腿便跑。

      “你們給我聽著!”孫老三停住車,拉開車門,身子探出來:“我在城里看見你們東家了,他答應(yīng)把這片地場給我干了!”

      “不可能!”于大爺站直身子,咳嗽了聲,使勁把咳壓下去:“要是那樣,等我們東家回來你再干!”

      “操!你們是干活的,管的事倒不少!在哪還不是賺錢?到我這兒來干,工錢只多不少!”孫老三看了一眼大伙:“要是誰擋著我,別怪我手黑!”

      大胡子轟隆隆把拖拉機開了過來,兩柄大鏟頂?shù)搅艘黄?。六零拖拉機雖然老舊,悶力氣卻大。孫老三的八零二,雖然速度快,裝備好,但若論力氣,卻是不敢與六零硬頂。

      “我操,你找死吧!”孫老大從邊上的拖拉機蹦下來,一步躥上大胡子的車踏板,拳頭死命捶去。

      大伙見已經(jīng)動手,都舉了棒子圍攏過來,腳步卻猶豫。

      “給我打!”孫老三一聲嘶破了嗓子般的吼叫。那邊一排锃亮的大斧子立時向大伙沖過來。本也沒心思去打,大伙見了那能斷筋碎骨的斧子真要劈來,齊扔了棒子,轉(zhuǎn)眼跑個干凈。

      于大爺沒有跑,站得很直。帽子點火燒樹的時候已摘下,花白頭發(fā)跟那陰霾密布的天空顏色相仿。人若不顧了性命,自有一種壓倒的氣勢。大斧子們沖過來的時候,似也被那氣勢嚇住。老燈泡!要不是看你身子骨這么弱,今天打殘廢你!一伙人吵嚷著從他身邊返回拖拉機跟前。

      人跑得最快的時候,就是逃命的時候。這邊扔了家伙,輕裝逃命,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林子里,大斧子們哪里追得上。

      卻留下了拖拉機里的大胡子。大胡子眼眶上挨了一拳,金星亂蹦,待把捂住臉的手拿開,附近就只剩下對方的人了。大胡子勉強睜開眼睛,拖拉機已經(jīng)被一片斧頭包圍。孫老大扯著他袖子:下來!看今天怎么收拾你!

      “放了他!讓他開著那破車滾回去!”孫老三還在車里,沒下來,只探著身子。

      大胡子得了赦令一般,瞇了那只疼得似要脹破的眼睛,趕緊把車后退,轉(zhuǎn)彎。經(jīng)過于大爺身邊的時候,停下。趕緊上車,老于大哥,等東家回來再找他們算賬!他壓低了聲音咬牙說道。

      于大爺沒聽見一樣,眼睛盯住那拖拉機。拖拉機已經(jīng)掉轉(zhuǎn)方向,尋了林子的茬口,喀喀地推了起來。那些大斧子,放下家伙,跟在后面斂那斷了的樹。

      “王八羔子!我看你們敢動!”于大爺發(fā)一聲喊,急沖向拖拉機前的樹林。站在那里,直盯著拖拉機的窗戶。

      后面斂樹的人都愣住,想去拉開,卻又不敢。拖拉機推倒的樹,啪啪倒下,帶著風聲。萬一砸到,那就是個慘。孫老三不相信有這樣不怕死的長工,把拖拉機開得慢了,那些樹在推土鏟的強力壓迫下,慢鏡頭般地緩緩向于大爺罩下。

      于大爺不躲,卻站不直身子了。一陣急咳,嗓子里像有小爪子抓撓一般,忍受不住,彎腰扶樹,咳得裂了聲音。

      冬天的樹,水分含在枝干里,整個被凍成了一根冰樣,失去了原有的韌性。那一排樹慢慢斜下,突然咔嚓一聲,齊齊斷裂。樹干早已被拖拉機壓迫到了極限,這下脫離了樹根的束縛,痛快地向下砸去。于大爺正彎腰咳嗽,只覺得后心一沉,啊的一聲被砸到了地上,那些密實的倒樹,把他埋了個嚴。

      “老于大哥!”大胡子趕緊跳下車,沖過去死命地拽那些壓在于大爺身上的樹。樹的根部還壓在大鏟下,孫老三有點蒙了,急忙抬起大鏟,把車往后倒了一小段,跳下來查看前面倒下的人。

      樹下面沒有咳嗽聲。孫老三也擔心起來,雖是山高皇帝遠,但萬一出了人命,什么地場農(nóng)場的,就都沒啥意義了。忙跟著大胡子把樹挪開,最下面一棵樹,伸出的胳膊肘樣的拐杈,正杵在于大爺?shù)暮笮牟课?。于大爺趴著出現(xiàn)在下面,一動不動。

      “大哥!老于大哥!”大胡子蹲下,把于大爺翻過身抱起來,上半身橫到膝蓋上,不停地晃著喊他。天上飄下些雪,落在大爺臉上,轉(zhuǎn)瞬就融化,眼淚一般掛著。

      于大爺眼睛慢慢睜開??匆谎鄞蠛樱又媚抗馑浪赖匾ёO老三。嘴角,卻滲出一絲血。

      “操!沒死啊,我倒快被你嚇死了!”孫老三長出了一口氣。那些斂樹的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計,都圍攏來看。孫老三一擺手:“有啥好看的,趕緊回去,不干了!”

      王椿熠一路上幾乎沒出聲,只聽大胡子講述。牙咬得鐵緊,手指握得嘎嘎響。

      “這老頭,真有鋼兒!”那司機聽故事一般,神情激奮,猛地一腳油門,車更快了。

      車在林業(yè)派出所門口停下,大胡子說他騎馬出山,然后把別亞就拴在這里了。王椿熠剛拉開車門,就看見那輛北京吉普停在門口。后排座的車窗上,孫老三驚恐的大臉貼在里面。

      這個偏遠的檢查站形式的派出所,沒有正規(guī)警車。就把后排的座椅拆了去,有那犯了王法的山民流犯,抓著了,就塞到后面,手銬直接吊到車頂?shù)臋M梁上。這樣姿勢的押法,疑犯痛苦無比。坐是自然不行的,有那手銬吊著;站也不夠高,碰了車棚。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能半蹲半站,加上山路顛簸,運到城里,腿軟得站不起來。

      王椿熠拉開吉普車門。孫老三雙臂高吊著,蜷腿半蹲在那里,活脫大猩猩姿勢。王椿熠看見他,直覺得心里火燒一般。一只拳頭攥緊了,照準那張大臉不停氣地杵。孫老三的臉轉(zhuǎn)眼就花了,眼角裂開,鼻子里血一股股地流,卻無處躲避,只能張了嘴一聲聲慘叫不止。

      王椿熠能感覺到牙齒在拳頭上斷裂的脆聲,拳頭也硌得劇痛。王椿熠停了打擊,哆嗦著手去腰間摸那獵刀。

      救命救命!孫老三拼命地喊叫,聲音穿過血沫和缺了牙的嘴,已不似人聲。

      “我操,這哪行!”胖警察沖出來,趕緊把王椿熠推開。王椿熠看那警服,腦袋里才清醒了些。胖警察把王椿熠拉到車后,壓低了聲音:“不是等著讓你解解恨,我早就把他送城里去了!上回那個強奸犯,哥們交上去立了一功。等以后回城,請你好好喝一個!”

      王椿熠臉色蒼白,擺擺手,沒說話,徑直去房后牽出別亞??绲今R背上,就緊磕,別亞也像著急,四蹄翻飛,跑得急。

      哎哎,東家!大胡子追著跑了幾步,見王椿熠已遠,就慢下,手插袖子里,往回走。

      第十章

      大伙都在屋子里,沒去上工。見王椿熠回來,面上澀澀的,低了腦袋,不說話。于大爺側(cè)躺在炕頭,閉了眼睛只是咳。覺到王椿熠進來,眼睛睜開,亮了一下,卻沒了表情。

      王椿熠跪著爬上炕,想試一下大爺?shù)念~頭。手卻被凍住,使勁也伸展不開。一路上光著手,手背上又被孫老三的牙硌破了幾處,騎馬在風雪里跑了這么遠,早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東家……快,快去弄些雪,搓手!”于大爺說完,又咳得佝僂起來。王椿熠沒聽見一樣,用手背試了下于大爺?shù)念~頭,感覺不到溫度。

      于大爺咳著,卻伸出手推他:“搓……搓……”

      王椿熠的眼淚一下流出來。

      來娣去外面盛了一盆雪,端到炕沿,放下。王椿熠兩只手蜷著,伸不開,插雪里卻搓不成。山里人都知道,這樣的凍傷,若不趕緊用雪來搓出知覺來,那就算廢了。直接用熱暖過來的凍傷,皮膚變黑,潰爛不止。嚴重的,就只截肢一條路。

      來娣紅了臉,扯過王椿熠的手,抓起一大把雪就搓。手背上的血搓下來,把盆子里染成粉紅。一盆雪很快就融化成雪泥,大簸箕早去外面又端了一盆回來,等候著。

      搓到第三盆雪的時候,王椿熠覺得手背上燙了一下,抬眼看來娣,卻見她有眼淚滑下。

      好了,有知覺了!王椿熠抽出手,活動了一下手指,只覺得鉆心的癢。

      于大爺一直努力睜著眼睛看著。見王椿熠的手已無礙,復(fù)閉了眼,累極的樣子。

      “大爺,跟我去城里,把傷治了!”王椿熠去炕上抱于大爺。

      “不去……”于大爺擺手似也用了最后的力氣,手剛垂下,便接了一陣猛烈的咳嗽。王椿熠抱著他的身體,只感覺機器般的震顫,幾乎把持不住,趕緊放回炕上。

      大伙在屋子里或站或坐,都卷了煙,悶頭抽。屋子里起霧一般,嗆得王椿熠心煩。

      “東家,出了這事,沒臉呆下去了,”狼牙棒把煙頭扔地上,使勁踩了,低頭來到炕沿邊:“我們,就回去吧?!?/p>

      王椿熠抬眼環(huán)顧了一下,見大伙已瘦得見了棱角的臉,還有被樹枝刮得破爛的衣服,把一口將要發(fā)作的惡氣壓了回去。在心里嘆了一下,爬下火炕。

      “這事不怪大伙。你們回家,我不攔,就快過年了,也該回去歇歇?!蓖醮混谙肓讼?,接著說:“大伙要是瞧得起我,過了年就回來!”

      王椿熠去褲襠掏錢,給大伙結(jié)工資。卻忽地想起,走時匆忙,忘了帶錢。

      “回來回來,我們過了年,一準回來!”狼牙棒一疊聲地應(yīng)道。看王椿熠動作神色,就知原委,忙又說:“東家,工錢不急呢!等年后回來了,再干活時一起算吧!”

      王椿熠感動,一時說不出話,拍了拍狼牙棒的肩膀?;厝グ桑[了擺手。

      大伙行李收拾得快。吃了敗仗逃跑一般,都默不作聲,低頭扛了行李,走得疾快。轉(zhuǎn)眼空曠了的屋子里,只聽見于大爺劇烈的咳嗽聲。王椿熠俯身看著于大爺,腦袋里被那咳聲漲得難受。

      大簸箕那屋子,卻沒動靜。不一會兒,來娣推門進來,眼圈紅紅的,手里沒拿著行李。

      “我們先不回去。給你們做幾天飯,等于大爺好了,我們再走?!眮礞返兔即寡?,說完就去了灶間。一會傳來丁當?shù)那胁寺暋?/p>

      “老于大哥傷了;你的手凍成那樣,不能揉面洗菜;張師傅要是做飯,怕是自己都吃不下去呢。”大簸箕進來,去炕上給于大爺蓋了條被子:“再說,這么冷的天,也得有個燒炕的人。我們娘兒倆,就先不走?!?/p>

      空空的炕上,于大爺身體縮著咳嗽,更顯孤單瘦小。

      明天一早,一定送大爺去城里的醫(yī)院!王椿熠看了外面已經(jīng)黑下來的天,心里便盼那雪早停。

      大胡子回來的時候,天已大黑。身上都是白的,臃腫的雪人一般。去炕邊看了一下于大爺,來不及撲打身上的雪,從兜里掏出兩根褐色的圓柱形東西,用盆裝了,倒上水。

      “這是不老草。我回來的時候,去林子里采的。”大胡子摘下帽子,在褲腿上把雪摔掉:“老于大哥,等著,我這就去熬了,你喝了就好了!”

      草藥煎好了,于大爺卻喝不進去。王椿熠抱著他,手里拿碗,把那黃褐色的液體一次次地喂下,又被于大爺一次次地咳出來。

      “先喝點粥,再吃藥!”大簸箕把一碗溫乎乎的大米粥端來,王椿熠再喂,還是一樣地噴出來。

      要是下午回來,馬上送大爺去醫(yī)院就好了!王椿熠心里后悔。他忽然有了些不祥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害怕。

      只能等明天去醫(yī)院了。天黑得透,又下著大雪,這時候要是去公路邊,沒有回城的汽車,于大爺?shù)纳眢w,明顯禁不住來回的折騰。

      王椿熠晚上沒合眼,于大爺一咳,就趕緊掌燈去看。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出門一看,雪下得還大。趕緊叫大胡子啟動拖拉機,炕上于大爺聽見,使勁往炕里縮。

      “東家……我不去!我……要吃飯!”于大爺表情驚恐。王椿熠還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心下詫異,趕緊叫大簸箕弄粥來給大爺吃。

      于大爺拼命止住咳,哆嗦了手,抓粥碗就往嘴里倒。一碗粥很快見底,王椿熠高興,轉(zhuǎn)身出門再去盛。于大爺卻一陣急咳,把吃下的悉數(shù)吐了出來。

      王椿熠端碗回來,見了這情景,心里奇怪。他不明白,這樣嚴重的病情,于大爺為什么堅持不去醫(yī)院。

      “東家……”于大爺快貼到炕里的墻上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王椿熠趕緊爬上炕,把那吐出的粥擦干凈,上面絲絲血跡清晰可見。耳朵附過去,于大爺?shù)哪樕蝗蝗岷土恕?/p>

      “我跟她,約了,”于大爺費力地吐出幾個字,咳了一陣接著說:“要是……她老頭先死了,她……就來找我。也會,告訴孩子,誰是他爹……我不能,去城里爬那大煙囪??!”

      “大爺,你去醫(yī)院就治好了,不爬大煙囪。我們?nèi)グ??!”王椿熠哄孩子一樣,細了語調(diào)。他明白了,大爺是擔心死在醫(yī)院里,被火化。

      “我,早知道,我這病,沒治了……”大爺神色暗了下去:“她帶我,去拍片了。肺子……都空了?!?/p>

      王椿熠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親眼看著一個人,慢慢地在他身邊,走到另外一個世界,會是什么感覺。

      這樣又咳了三天。大胡子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快要繃斷了。晚上一直點著蠟燭,搖曳的微火里,這樣一個隨時都可能死去的人,就跟自己躺在一鋪炕上,想想就睡不著。每一聲咳嗽,都像在鋸著他的耳朵。大胡子慢慢地把被褥挪到炕的另一頭,剛有點迷糊,卻聽見那邊兩個人對話。忙打點精神,豎了耳朵去聽。

      “東家,你是個好人,”于大爺?shù)穆曇艟谷磺逦萌缤眢w硬朗的時候,大胡子疑似夢中,接著聽:“沒給你干了多少活,卻添了這么多麻煩。咱爺倆有緣分,來世,我還給你干活!”

      “大爺,別這么說,等你好起來,還給大伙蒸饅頭!”王椿熠說完,倆人靜了一會兒。然后王椿熠下地趿拉著鞋,去山丁子桶里抓了一把,又爬回炕上,給于大爺吃。

      老于大哥病好了!大胡子一陣高興,想去看看情況,剛坐起,就聽王椿熠一聲帶了哭音的大喊,把他嚇了一跳。

      “大爺!你醒醒!”王椿熠搖晃著那瘦小的,失去了生命的身體:“你起來,趕緊起來給我們做飯吃!”

      第十一章

      靈棚是大胡子連夜搭起來的。一大塊建筑工地用的彩條布,是普列采山貨時候留下的。四周用樹棍子支了,把呼嘯的風擋住。前面,大胡子點了堆篝火,畢畢剝剝的,燃得綿長。

      于大爺就躺在里面的一張臨時釘?shù)呐_子上,身上蒙頭蓋了被子。王椿熠把他的衣服換了干凈的。從破舊的內(nèi)衣里,把那地址拿出來,衣服就扔進了火里,轉(zhuǎn)眼就化了青煙。

      雪住了,天很冷。安靜的遠山、安靜的林子、安靜的房子、安靜的于大爺,椿熠覺得心空了,思維意識都凝固下來,不再活躍。

      這北方的土地,到了冬天凍得石頭般堅硬。王椿熠在埋了四眼的小土堆邊上給大爺刨墳坑,一鎬下去,那地上只留下一個白點,虎口卻震得酸疼。王椿熠咬了牙再刨,竟然哧溜一下,砸出片火花。

      大胡子趕來,抱一大捆枝葉,放那鎬印位置,點了。火燒得旺盛,火苗在風里嗚嗚叫,王椿熠站邊上,恍惚看見四眼在悲傷地嗚咽。

      枝葉燒光了,下面的地就融化了一層。兩個人把那層挖去,接著燒下面的凍土。一層層燒,一層層挖,到了中午,王椿熠再挖,需跳下去,坑深已經(jīng)過了膝蓋。

      “東家,好像是普列來了!”大胡子在坑上面看著遠處。

      王椿熠想跳出這坑,卻不容易,幾天里,幾乎沒睡覺,飯也沒吃多少,挖坑又消耗了最后的體力,爬出坑,就用鍬柄拄了身體,向那邊看去。

      普列像是不認識了王椿熠,盯住他看。才幾天不見,老朋友變得那么陌生。腮幫子和眼睛都瘦得塌陷下去,加上長長胡子上結(jié)的白霜,還有拄著鍬柄的疲憊身體,看起來像是個呆滯的老人。

      要是在城里看見這樣的王椿熠,一定會認不出來的!普列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把鍬從王椿熠手里抽出來,跳下坑使勁挖了起來。

      棺材是用農(nóng)場里翻找出來的木板釘?shù)?。不大,但足夠盛下于大爺瘦小的身體,潔白的樺樹木質(zhì),晃得人眼睛直想流淚。王椿熠抱起輕飄飄的大爺,慢慢放進去。大爺?shù)纳眢w硬得像根干燥的樹段,青灰色的臉,安詳如雕刻成的一般。

      最后一鍬土覆上,大簸箕和來娣的哭聲回蕩在空曠的雪原。王椿熠擺擺手,讓大胡子帶她們回去。

      “老列,你怎么來了?”王椿熠疲憊地站著,點一支煙。眼睛看著墳頭。一口濃重的霧從嘴里呼出,轉(zhuǎn)瞬被寒冷的風吹散,分不清是煙還是熱氣。

      “本打算,來了就先揍你一頓!”普列把手伸進懷里,好像很費勁的樣子,半天掏出獸牙項鏈,遞給王椿熠:“肖影走了,她說再不回來了。讓我把這個還給你……”

      王椿熠沒說話,抬頭看了看天空。冬天里難得的晴朗,風把云驅(qū)趕得干干凈凈,天很藍,深遠透明。身體里像被抽空了,心已不知道疼,他覺得自己只剩下個軀殼。

      “孩子,我的孩子,”椿熠像是在問天空:“我的孩子呢?”

      “孩子,”普列眼淚流下來:“流產(chǎn)了……”

      沒人記得喝了多少碗,普列晃蕩著身體去拿酒,箱子里只剩下最后一瓶了。屋子里滿滿的,都是兩個人嘔吐物散發(fā)出來的沉重氣味。酒,其實已經(jīng)喝不下去了,身體不再接受那猛烈的刺激,喝進一口,過一會兒就哇地噴吐出來。

      卻還是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王椿熠一頭扎在桌子上,插著蠟燭的酒瓶子被碰翻倒,屋子里一片黑暗。來娣趕緊擦燃了打火機,換上根蠟燭……這已經(jīng)是第五根了。

      “睡覺吧,哥們,”普列舌頭轉(zhuǎn)不過彎了,音拖得很長:“明天早上跟我回城……好好歇幾天?!?/p>

      “回城?我……不回去,我要上山!”王椿熠起身,腳下被那些嘔吐物一滑,撲通摔倒,手撐在摔碎了的瓶子茬上,血射了出來。舉到眼前看看,卻不覺得疼,冰涼的,很舒服的感覺。

      “東家,別這樣??!快起來!”大胡子從炕沿上跳下來,雙手伸進王椿熠的腋窩,使勁把他從地上抱了起來。那邊來娣早跑進灶間,扯了半塊蒸饅頭時墊底的紗布。

      王椿熠被大伙抬到炕頭,那里原本是于大爺?shù)奈恢?。他不住地來回翻著身體,撕扯開衣服扣子,手上流出的血把炕頭涂抹得鮮艷。滾熱的炕,像要把他燒掉。

      孩子!孩子!一聲聲喉嚨深處擠壓出來的呼喊,把大伙的心都揪得疼。

      手被誰抓住了。紗布一圈圈地纏上去,連同眼淚。王椿熠使勁睜開眼睛,昏暗的燭火下,那個低頭給他包扎的剪影,不正是肖影嗎!怎么又留起上學(xué)時候的短發(fā)了?王椿熠一把抓住給他纏紗布的手臂。

      這手臂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結(jié)實粗壯?肖影是軟的,身體的每處都綿軟,連說話聲,都軟得像是睡夢中的囈語。

      王椿熠來不及細想,一把把來娣拉進懷里。他怕肖影再離開,他怕自己追不上她。

      大簸箕趕緊起身,拉起大胡子和普列,往她的小屋子里去。普列站那晃蕩著身體,看了一會兒炕上的椿熠。唉!一聲粗重的嘆息,跟著大簸箕去了他的屋子。

      解脫

      第一章

      “操,這下開齋了!烤著吃肯定香!”二五眼踩住蛇頭,蹲下,指甲摳進蛇皮里,撕一張包裝紙一般,一下子把那蛇皮整張撕了下來。光溜溜的蛇肉幾近透明,能看見中間的脊骨,卻還沒死,在他腳下扭曲掙扎。

      二五眼把鞋帶解下來,拴了沒皮蛇的脖子,找個樹杈,吊上去。那光肉立刻盤繞到樹枝上,蛇頭已經(jīng)被踩扁了,卻還吐出信子。

      那蛇的肉白中泛青,肚腹處一層透明薄膜覆著暗黑的腸子。二五眼身上沒帶刀子,伸了手指,把那層膜撕開,立時滾出一節(jié)鼓溜溜的腸子。腸子被脹得要破了一般,里面能清晰地看見一只完整的老鼠。

      三下兩下把蛇的膛掏干凈,二五眼捏著蛇脖子,解開了鞋帶?,F(xiàn)在,這蛇看上去很怪異,帶著皮的腦袋,被踩得扁平,兩只眼睛幾乎在同一個平面上。而身子,是光光的青白色肉棍,肚子因為缺了內(nèi)臟的撐擠,而顯得細瘦了許多,一弓一直的,還在兀自扭動。

      地邊上,狼牙棒早點起了一堆火。二五眼就那樣捏著蛇脖子扔進火堆。那蛇立刻像被掰彎了的樹枝一樣,弓起弓起,然后猛地伸直,不動了??諝庵辛⒖田h起一陣焦糊的氣味。

      “你們干啥呢?不是告訴過你們,別亂抓,亂吃嗎?”王椿熠挑著兩只桶,氣喘吁吁地趕到地頭。一桶是滿滿的泉水,一桶是饅頭和炒的山木耳。來娣緊跟在身后,一只手抓著那只比較重的水桶沿,往上使勁地提著。

      王椿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把桶放下,走過去,一腳踢到二五眼屁股上。吃,吃!就他媽知道吃!你吃它,它就留下老鼠吃我的黃豆!王椿熠吼叫著。

      來娣趕緊把王椿熠拽過來,然后招呼大伙吃飯。二五眼并不在意王椿熠踢他屁股,嬉笑著拿根樹枝,把火堆扒拉散了,挑起那烤得黑糊糊的蛇。就這一條,以后再不吃了!說完吹了吹蛇身上的煙火灰,使勁咬了一口,接著呸的一聲猛吐掉。

      “奶奶的,早知道這么難吃,就不費這事了!”二五眼把那蛇扔進炭火里,使勁吐著嘴里的余味:“跟燒棉花套子一樣,真他媽難吃!”

      王椿熠也覺得奇怪。這寒冷的山里,蛇本不多,而且只這一個品種,俗稱“土球子”。平時難得一見,今天他送飯的路上,卻看見了兩條。盤在土路上,把來娣嚇得大叫,直往他身上貼。王椿熠隱隱感覺到,有些陰謀在等著他。但是,他想不出要面對的是什么。

      大伙吃完了飯,歇了一小會。狼牙棒手一擺,招呼大伙進地薅草。王椿熠跟著大伙后面檢查了一會,見沒什么異常,就踱到地中間留下的那棵大樹底下,乘涼去了。

      母豬林變了耕地,只留下這一棵大樹。是橡樹,枝葉繁茂,巨大的樹冠把四周罩得嚴實。當時清理林子的時候,因為它太粗大,拖拉機把周圍的樹林推去,獨留下了它。

      本想過后再把它放倒,可清理完其他林子的時候,椿熠突然喜歡上了它站在那里的感覺,一片空曠中,黢黑粗大的樹干,伸得遠遠近近的虬枝,像個深沉的老者。就留下它吧,大伙以后上地干活,歇氣時也好有個乘涼的地方,王椿熠當時對大胡子說。

      青翠的莊稼,看起來要比去年的壯實很多。春天動手早,把樹根基本摳了出去,堆在地邊地頭上,碼了高高的墻一般。大伙都說,這些根子,當燒柴,十年八年也用不完。

      壟跟去年的不一樣了,是橫著山打的。順山壟,他擔心那土層經(jīng)不住幾年的雨水沖刷。現(xiàn)在這樣多好,一圈圈的綠,整個圍住了這個山包,也并沒有被雨水沖斷了壟。山包中間,是個稍微陡峭些的頂,坡度太大,不適合耕作,就沒開墾。上面還長著茂密的樹木,紀念碑一樣,展示著這山從前的形象。

      王椿熠坐下,靠著粗大的樹干,眼睛追著拂過豆子葉上的風,一會就覺得困倦。正昏昏欲睡間,就覺得脖子上有什么東西爬過。本能地向后抓去,感覺抓住個冰涼滑膩的東西,手指頭瞬間像被針猛扎了一下,疼得他跳了起來。

      是條“土球子”。被王椿熠扔到地上,立即昂頭向莊稼濃密處竄去。王椿熠拔腳欲追,又停下,他努力警告自己,別再傷害這里的任何動物。

      手指劇烈地疼起來,卻只有兩個仔細看才能找到的小紅點。這蛇很小,只半米來長,毒性卻不小,被咬上,不由分說,立刻劇痛,須得及時處理,不然會要了半條性命。它的顏色與土地相仿,黑黃交錯的花紋,要是盤踞在土路上或者石砬子上,很難被發(fā)現(xiàn)。除非是不小心踩上,一般不會主動咬人。

      王椿熠趕緊向遠處的大伙高喊,讓把水桶趕快拎過來。大伙吃完飯,來娣回房子,只把裝饅頭的空桶帶回去,有水的那只,就留在地里,給大伙渴了時喝。

      椿熠蹲下,把被咬的手指頭橫在膝頭,抽出腰間的刀子,咬了牙劃去。在那血點上劃完兩個十字形狀,頭上已經(jīng)冒出了汗珠。大胡子拎水桶一溜小跑趕來,見了這情景,趕緊把椿熠的手抓了,使勁地擠壓那刀尖劃出的十字。

      一絲絲烏血流出,大胡子把那手指浸到水桶里洗。然后提起再擠,再洗。十指連心,加了這蛇咬的劇痛,椿熠大汗淋漓。

      “東家,燕子低飛蛇盤道,大雨不久就來到。最近這蛇都往外跑,今年,怕是有大雨呢!”大胡子說完,低頭吸住王椿熠的手指,使勁吮那蛇毒,吮一下,急扭頭吐掉,接著再吸。

      漸漸的,再沒什么血流出。大伙也都圍攏來,大簸箕把鞋帶解下,緊緊纏住王椿熠那指頭的根部。你咋就不知道小心點呢!大簸箕不再稱呼王椿熠東家。秋后,就是姑爺了。

      一番忙活過后,王椿熠舉手看那指頭,已經(jīng)稍微腫起。毒液大部分清了出去,料想也沒什么大礙,就擺手讓大伙接著干活去。

      “簸箕,你給東家纏完了。我這嘴也中毒了,你看咋辦?也給我吸吸吧!”大胡子吸那毒液,嘴漸腫,說話含糊不清,卻不忘跟大簸箕調(diào)笑。

      “嗚啦嗚啦的,含了個驢屌一樣。話都說不清了,還想占老娘的便宜!”大簸箕上前一把揪住他胡子,大胡子一聲慘叫。

      那邊卻接了聲驚叫。又一條蛇,擦著狼牙棒的身體,從樹上掉落,急鉆進莊稼里。大伙齊仰頭向樹上看,見那樹干上方的樹洞里,還有幾只蛇腦袋來回晃動,向外試探著。

      “東家,這莊稼地里,這么多蛇到處爬,咋敢伸去手薅那草?。 崩茄腊艨嗔四樥f。大伙也站著不動地方,都怕被咬上,享受不起那折磨。

      王椿熠呆了一會。大忙的季節(jié),莊稼耽誤不起。眼瞅著沒薅的地塊,雜草淹了豆子。大伙要是停了活計,秋后必定減產(chǎn)。

      “再看見蛇,立即打死!”王椿熠咬了牙,對二五眼說。又想了想,吩咐狼牙棒:“去四輪車里放出些油來,把這洞燒了!”

      農(nóng)用車就停在地頭。狼牙棒把車上加油用的小桶摘下來,放了小半桶柴油。拎回樹下,卻想不出怎樣倒進那洞。

      “你蹲下!”二五眼指指樹根部位。

      狼牙棒半蹲下,手撐了樹干。二五眼踩他肩膀上,喊一聲“起”,狼牙棒緩慢地站起來。二五眼從樹下的人手里接過油桶,嘩的一聲倒進樹洞里,又趕緊掰了根葉子肥大的樹枝,沾了桶里的殘油,點燃,扔進樹洞。

      那洞口立時騰的一下,噴吐出煙火,附近的樹葉,滋啦啦被燒得精光。柴油燃燒時候的爆發(fā)力不如汽油,卻著得悠長。那火半天也不滅,卻越燒越旺。

      大伙圍著,見那樹似乎顫抖起來,突然,大斧劈開一般,從中間裂開??︵暌宦暰揄懀汛蠡镎鸬眯念?,聲響不是來自那樹,卻是天上的滾雷。

      樹裂開,只倒下半邊。大伙湊上去看,原來這枝葉茂盛的大樹,掉下的那半邊,已經(jīng)空洞了。隨著樹裂開,滾出一個冒著煙的火球,仔細分辨,卻是一根根纏繞緊密的蛇,已被燒得炭化了。

      雨來得突然。大伙正伸了脖子看那樹,就覺有東西從上面砸下。初時不知是雨,因為天還晴朗,因為顆粒大得不像雨。砸得樹葉簌簌響,葉子承受不住,就直接斜了,把那水滴敲在人們頭上。

      燃燒的樹,很快就沒了火的紅光,煙卻越發(fā)濃烈。柴油味,燒焦的蛇味,連同樹燃燒后的灰塵煙氣,彌漫在樹的四周,把人們推得遠遠的。

      “下雨了!回房子打牌嘍!”大伙把衣服掀起來蒙住腦袋,發(fā)一聲喊,沖進雨里,向房子急跑而去。

      連續(xù)很多天沒下雨了,大伙一直拼力干活,沒得休息。努力按壓的彈簧般的,只想松快一下,好好歇歇銹住了的筋骨。

      白花花的大雨點,兜頭砸下。樹和山轉(zhuǎn)眼隱在雨幕后面,腳下也有水流淌了。王椿熠站了一會,看看地上被雨水沖刷得烏黑的猙獰蛇團,突然有些害怕,忙轉(zhuǎn)身回房子。

      來娣總是把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王椿熠每次進來,就感覺到一些山里所缺的溫情。大簸箕一直想讓王椿熠搬過來住,王椿熠卻始終不肯。

      秋后辦了事再搬一起住,不然大伙會笑話的,他總是這么說。

      “纏久了會壞死的!”來娣把王椿熠手指上的鞋帶解開,用嘴呼呼地吹那腫脹得滾熱的手指。王椿熠仔細看去,那指頭已經(jīng)腫得小搟面杖一般,皮膚也漲得锃亮,指甲快包進肉里了。

      “沒事,過兩天就好了?!蓖醮混诎褲褚路撓拢瑏礞吩缒昧烁伤路?,麻利地給他換上。

      “快去炕上躺著,我去做飯?!眮礞放郎峡?,把自己的被子鋪好??粗醮混谔上?,才轉(zhuǎn)身出去。

      外面狂躁的雨聲,大屋子里打牌的吵嚷聲,大簸箕和大胡子嘻嘻哈哈的調(diào)笑聲,都漸漸模糊。王椿熠只覺頭暈得厲害,困得眼睛睜不開,胃里翻騰,有點惡心。他知道,那些蛇毒正在他身體里游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身體來抵抗。暴雨咆天的,就是去了公路邊,也不會有回城的汽車。

      王椿熠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還亮著,雨也仍舊嘩嘩地下。一翻身,卻嚇了一跳,大簸箕仰面朝天,呼嚕呼嚕地打著鼾,睡得正香。轉(zhuǎn)過身,看見來娣躺在另外一側(cè),正柔和了目光,盯著他看。

      “你咋還不去做飯?晚上大伙吃啥?”王椿熠低聲問她。

      “晚上?現(xiàn)在是早晨了!”來娣無聲地笑了,嘴角邊現(xiàn)出一只淺淺的酒窩。伸手試了一下王椿熠的額頭,接著說:“大伙昨天晚上玩牌,一直玩到后半夜,現(xiàn)在睡得正香呢?!?/p>

      早上?王椿熠晃一下腦袋,覺得清爽許多,不那么暈乎了。伸出手指來看,腫脹消了不少,皮膚上留下段落 true="0">許多褶皺。只是烏黑如碳棒,看著就恐怖。

      來娣抓住王椿熠的手,是另外一只沒傷的手,拉進自己的被窩。王椿熠覺得自己像被點燃了一樣,那熱烈的體溫,結(jié)實緊繃的身體,讓他沖動得幾乎不能把持。

      那邊大簸箕呼嚕聲斷了一下,翻了個身。王椿熠一驚,趕緊把手抽回來。沖著來娣勉強笑一下,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難得的陰雨天,大伙睡個踏實。一屋子鼾聲,咬牙聲,吧嗒嘴聲,讓王椿熠心焦,他真想把他們一個個拎起來,讓他們?nèi)サ乩锔苫?,現(xiàn)在就去。踱到大胡子的鋪位查看,見他睡得憨厚,呼嚕響亮,還稍微腫脹著的嘴唇敞開著,有晶亮的口水掛在胡子上,看來蛇毒已無大礙。

      王椿熠取了把傘,撐開,推門出去。雨很大,遠近的天空,沒邊沒縫,灰蒙蒙的一片。

      啥時候能停啊!王椿熠心里嘆了一聲。緊跑幾步,來到馬廄,鞋已進了水,粘乎乎的踩著不舒服。

      給別亞喂了草料,回屋,來娣已在點火做飯,明滅的火苗把她的臉映得生動。王椿熠收了傘,站住看她忙活,心里漸漸平靜下來。

      肖影,現(xiàn)在在做什么?王椿熠突然這樣想。

      他有些討厭自己,討厭那種駕馭不了自己思維的感覺。也有些恨她,總是在他稍微平靜的時候,走進他的腦海,把那平靜徹底攪亂。為什么,努力地想把那個人從腦袋里抹去,卻總是徒勞,總是愈加清晰。

      第二章

      王椿熠去缸里舀了滿滿一盆水,倒進鍋里。來娣仰臉沖他笑了一下。嗯,這樣也好,以后生個強壯的兒子,打小就跟媽媽在這山林里玩,像個小馬駒兒,也不錯!

      “奶奶的,這不是神仙日子嗎?吃完了玩牌,玩夠了睡覺,真恣兒??!”二五眼剛放下飯碗,就趕緊把摸索得破舊的撲克,擺到炕上鋪了的被單上。

      大伙起得都晚,就早飯午飯一起吃了。王椿熠盼著雨停,趕緊收拾那莊稼。蛇毒還在,感覺身子哪都不舒服,沒有胃口,連一個饅頭都沒吃下。聽了二五眼的話,心頭火起,直感覺他在幸災(zāi)樂禍,就想立刻過去揍他幾拳。來娣知他心思,趕緊用眼光制止住他。

      王椿熠也惱恨自己的焦躁和粗暴。大伙過了年,沒幾天就都趕回來干活,當時王椿熠感動得把過年時候從城里帶的年貨都拿出來,給大伙做了吃。可是,現(xiàn)在怎么就看著誰都不順眼了呢!王椿熠起身,去灶間拎來一壺開水,給大伙泡上茶葉。

      過年后,大簸箕來得卻晚。來了,就跟王椿熠談與來娣結(jié)婚的事。整個春節(jié),來娣都在山里陪著王椿熠。他只回城去呆了一天,帶著來娣回去的。

      在父母冰冷的眼光里,傍晚就叫了普列趕緊送他們回山里。別亞沒人喂呢,王椿熠對普列說。

      又過一天,雨還不停,連雨量都毫不改變,只一個勁地往下傾倒。

      “奶奶的,這天是漏了吧?咋還不停!”二五眼斜靠在被垛上,雙手在腦后交叉了,看著窗外的雨。撲克,已經(jīng)揉搓得認不出花色。干慣了活計的筋骨,總是在屋子里憋悶著,大伙只覺得渾身說不出的難受。

      王椿熠也難受。他覺得自己在這雨水中,已經(jīng)發(fā)霉,身體連同思維,都長出綠色的絨毛。就快腐爛了吧,他想。

      接近中午,天卻突然晴了。那雨收得快,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yīng),燥熱的太陽就從天上直瀉下來,刺得眼睛疼。大伙只覺得像是剛從囚籠里放了出來,都站到房前,使勁地伸腰舒胳膊。

      遠處的莊稼地上,蒸發(fā)起的潮氣,霧蒙蒙地罩了一層。偶爾透露出來一片綠,有了生命一樣,隱約飄動著。遠遠近近的林子里,那些鳥也被雨憋屈得難受,剛放晴,就迫不及待地唱些各種調(diào)子的歌。

      “別傻站著了!趕緊去吃飯,吃完上地干活!”王椿熠吩咐來娣快些弄點吃的給大伙。

      大伙踢踏著腳步進了屋子。是該活動活動腰板了呢,不然要銹住了!二五眼晃了晃腰。

      大胡子卻沒進屋,抬了腦袋,一直看那天。他嘴邊的腫已經(jīng)消得差不多了,胡子卻脫落了一圈,露出捂得蒼白的皮膚,被周圍墨黑的胡子圍了,顯得滑稽。

      “太陽晾晌呢。東家,著急也沒用,下午還得下!”大胡子頓了一下,憂心忡忡地接著說:“橫著山打壟,這下恐怕要遭殃了……”

      王椿熠也抬頭仔細看天,心里忽悠一下??刹皇?,中間的太陽雖然熱烈,但四周,目力所及的四周,卻是連綿不斷的陰暗。太陽稍微西斜,就還會隱沒在那陰霾里。

      “不管它!去地里,能干一會是一會!”王椿熠把目光收回來,招呼大胡子吃飯去。

      到了地里,王椿熠心像被揪了一下,疼得受不了。那些原本蔥郁的壟,被雨水沖得一截截斷開。山坡上面的水,把斷口沖刷得干凈,露出了下面的石頭。

      “減點產(chǎn)量,沒啥!東家,別上火??!”大胡子用腳把一個斷口邊上的濕土,劃拉起來堵上,可轉(zhuǎn)眼就被上面流下來的水沖開了。

      “東家,這活沒法干哪,壟溝里都是水!”狼牙棒走到王椿熠身邊說。

      “那就……回去吧?!蓖醮混趯Υ蠡镆粩[手。狼牙棒從不拈輕怕重,他說不能干的活計,就一定有難以克服的困難。

      其實,不用王椿熠說,也該回去了……那雨,又來了。

      天中間那陽光,被烏云匆匆地收了起來。黑壓壓的云,合上合上,雨水,就像被擠壓出來的一般,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來娣見王椿熠焦急煩躁,就總是變著法地哄他開心。王椿熠吃不下飯,就給他搟了細細的面條,煮完用涼水過了,撒上青椒茄子做的鹵,她知道,這是椿熠最愛的吃食,餓了的時候,他能吃下一小盆??曜油攵寄玫窖矍?,王椿熠卻沒胃口,吃了半碗,就放下。

      屋子里有些王椿熠帶來的書。這些書都放來娣這里,不敢放到大鋪上,王椿熠從前放在那屋里的書,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少了書頁。后來王椿熠發(fā)現(xiàn)扔在地上的“蛤蟆頭”屁股,看起來似曾相識,揀起來拆開,果然是書頁被卷了旱煙。椿熠想發(fā)作,一是不忍,二是找不到疑犯,大伙都不承認,也就作罷了,只把書收拾了,放來娣這兒。

      “哎,”來娣一直不知道該怎么稱呼王椿熠,想過了很多個稱呼,不是叫不出口,就是顯得生疏,索性就這樣哎哎地叫他:“你過來看這書,啥叫‘是可忍,孰不可忍’?熟了,咋還不可忍呢?”

      看著她認真的樣子,王椿熠忍不住笑了起來。來娣見他笑了,高興地把那書扔下,趕緊去他臉上親了一口,怕那笑容丟了似的。

      晚上,王椿熠還是要回自己大鋪上睡覺,來娣卻拉住不讓走,大簸箕也緊勸:都快成一家人了,別人還有啥說的!再說,你蛇傷還沒好,不也需要照顧嗎!

      早跟大簸箕商量好了,秋后收了莊稼,給大簸箕交了財禮,就結(jié)婚。北方農(nóng)村,財禮重,好閨女要十萬八萬都屬正常,一般的,也要幾萬。很多忙活了一輩子的莊戶人家,娶了兒媳婦后,那債務(wù)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來償還。

      春節(jié)的時候,大簸箕也回家去過年。來娣在農(nóng)場陪著王椿熠,倆人住在一起,覺得自然??墒沁@一邊是大簸箕,一邊是來娣,王椿熠卻消受不了,不敢有絲毫的亂動,只覺得黑暗中大簸箕在睜眼盯著他。

      來娣卻調(diào)皮,一會兒把手伸他被里,一會兒把他的手拽進自己的被窩。王椿熠渾身燥熱,又怕弄出什么動靜,就去包里翻出于大爺留下的小收音機,擰開來聽。

      第三章

      吱吱啦啦的收音機噪音,壓過了大簸箕的鼾聲。來娣的手更不老實了,還能聽見她壓低了的笑聲。

      王椿熠突然一把扒拉開來娣的手,來娣在黑暗中愣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王椿熠把耳朵俯在收音機上,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字眼讓他害怕起來。洪水,洪峰,歷史最高水位,抗洪搶險……王椿熠不停地換著頻道,聽見的,都是這樣的字眼。

      再仔細聽,毀林,環(huán)境保護,政策法規(guī)……椿熠覺得身體冰涼,像站在外面那無邊的冷雨里。

      他害怕了,只覺得這黑暗中,似乎有一只大手伸來,要把他抓去。

      翻來覆去的,一夜沒合眼。早上天剛亮,王椿熠就起來,沒心思洗臉刷牙,推開門去看,外面的雨,更大了,分不出雨滴,甚至也看不見雨落下,整個世界,就像浸泡在透明的水里。

      王椿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進雨里的。就那樣穿著內(nèi)衣,走進冷冷的雨里。來娣在身后喊,他像沒聽見一樣。

      去馬廄牽出別亞,溜滑的馬背,費了半天勁才跨上去。他想去地里看看,但不敢自己去,他要找個依靠。

      雨真大啊。他感覺自己淹沒在冷水里,呼吸,睜眼睛都難。透過這水看去,遠山近林,還有莊稼地,都朦朧得虛假,像是一個夢的布景。

      地里的斷壟更多了。他不知道,心怎么會這樣疼,疼得身體難以抑制地顫抖。那些把山坡割裂了的一道道痕跡,也割裂了他。

      是幻覺吧?一定是幻覺!他努力說服自己??赡巧狡?,怎么活了!王椿熠伸出顫抖的手,搭在眼睛上邊,擋住雨水。山坡上,先是一根根的壟,下面長了腳一樣,慢慢地向坡下橫著移動,一節(jié)節(jié)的斷蛇似的,蜿蜒扭曲,齊向他撲來。

      漸漸地,那山坡的整個表面,像是在脫衣服,脫離了遠處的樹林,脫離了大山的身體,整個向下滑來。莊稼的綠,緩緩掙扎,終于隱沒……

      那棵剩了半邊的大樹,傾斜傾斜,最后猛地倒下去,枝杈在泥里翻騰,像掙扎著的手臂。

      別亞一聲長嘶,拔出被泥水陷著的蹄子,轉(zhuǎn)頭往回跑。王椿熠還在迷茫中,一頭從馬上扎下來,摔在橫流的泥水里。

      “你醒醒??!你醒醒……”是誰在哭喊著搖晃他的身體?一定是做了個夢,王椿熠把眼睛睜開,又閉上。是的,是個夢,他告訴自己。

      有手在臉上摩挲,泥沙的感覺讓他心悸。王椿熠慢慢睜開眼睛,來娣的哭聲更響了。大伙的腦袋壓上來,把他的眼光壓得疲勞不堪,椿熠緊緊地閉上眼睛。

      “行了行了!你就別號喪了,讓他自己躺一會!”大簸箕的聲音。王椿熠能感覺到來娣猛地離開了他的身體。

      “東家,別上火,沒事!明年就好了!”大胡子的手真粗糙,摸在他臉上,砂紙一般。

      好漢子盼一百個來年。王椿熠想笑一下,卻連臉上的肌肉都牽不動了。來年,還有來年嗎?一大滴淚水流出來,把臉上的泥漿沖出條痕跡。

      轉(zhuǎn)天,就晴了。天晴得真好,王椿熠站在門口,有些云彩在他身上投下濃了又淡的影子,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輕飄得像那云,直感到陽光要把他拉上去,拉到天上。

      大伙圍在他身邊,都不看天,只低了頭,看那地。有蚯蚓和小蟲子忙碌著,匆匆的,搬運些食物回家。

      “咋不去地里干活……”王椿熠的聲音虛弱得像個衰老的病人。來娣過來,扶住他胳膊。

      “東家……”狼牙棒嚅囁著,卻再無下文。王椿熠緊盯了他,那眼神讓他害怕。

      “莊稼都沒了,還干啥活!”大簸箕咬牙切齒地說,話里帶著痛恨。

      第四章

      王椿熠不知道怎樣給大伙結(jié)算的工錢,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走的。那些吵吵嚷嚷突然沒有了,剩下的靜,把他包圍,像要把他吞噬掉。

      所有的離開,也許都是永遠吧。王椿熠在房子前站著,茫然地看著遠天的流云。

      “吃飯吧……吃完飯,我們?nèi)ド嚼锊缮截??!眮礞烦端渥?,低了聲音,哄小孩子的語氣。大胡子沉默著,拿起塊抹布,仔細擦著拖拉機駕駛室里的積水。

      是啊,是該去干點什么。王椿熠想去看看那地,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氣。就像在夢里,面對那個血肉模糊的孩子,讓他恐懼,讓他只想逃避。

      連看一眼那邊,都不敢直視。那片綠,怎么會沒有了?黑黃的一大片,在四周蔥郁的樹林包圍下,那樣的寂寞,那樣的憂傷。

      “老花,你咋來了?”大胡子從拖拉機上跳下來。花臉狼從拖拉機的另外一側(cè)閃了出來,不做聲,只使勁跺著腳上沾的泥巴。

      王椿熠的心突然猛跳起來。他知道,最后的時刻到了。就像個死囚,看見了開門進來的獄卒。他腿一軟,來娣趕緊使勁扶住他胳膊。

      花臉狼并不看王椿熠,低頭急走,進了屋子。王椿熠看著,也不做聲,直到花臉狼從屋子出來。一切,像是排練得純熟的啞劇。

      “掌柜的,緊急通知,給你放桌子上了!”花臉狼逃也似的,走得飛快。

      大簸箕早進了屋子,把那張紙拿出來。椿熠面無表情,不看她,眼神空洞,只望著朦朧的遠山。大簸箕把那紙給了大胡子,念念,看啥意思!

      “……凡違規(guī)超坡度開荒者,一律退耕還林……”大胡子的聲音低下去,直到低得聽不見。

      死一般的靜。幾個人就站在那里,一絲聲音都沒有。來娣感覺扶著的王椿熠,身體在顫抖,她的眼淚無聲流下。

      “東家,我也……該走了?!贝蠛拥椭^,抹了一把臉。轉(zhuǎn)身去到拖拉機上,接著擦起來。

      已經(jīng)習(xí)慣了,誰說要走,就去摸錢結(jié)算。王椿熠下意識地去掏錢,卻是空的口袋了。

      “掏啥掏!剛才給二五眼他們結(jié)工錢的時候,就不夠了!”大簸箕把來娣扯過去,椿熠突然缺了支撐,身子一斜,差點摔倒。

      “張叔兒,要不……你把拖拉機開走吧,就抵了工錢?!贝混诖舸舻乜粗侠瓩C和上面的人。

      “留著它,你也沒啥用了,那……我就開出去,到公路邊雇個汽車,拉回去?!贝蠛犹萝嚕骸澳闵稌r候再用,我還開回來!”

      “那我的工錢呢!我們的呢!”大簸箕把來娣使勁地拽到身后,瘋了樣地吼叫著。

      “你的……你們的?”王椿熠傻了一樣地看著她。

      大簸箕放了來娣,回屋子把行李卷了,扛出來。然后跑去四輪車上拿了搖柄,咬牙拼力,幾下就把車啟動。

      來娣抱著椿熠的胳膊,咬緊了嘴唇,眼淚簌簌地流下,卻沒有聲音。

      “閨女,跟我回去!等他過年的時候,拿了財禮來娶你!”大簸箕使勁撕扯著來娣,想把他們分開。

      “我不!我不回去!”來娣哭出了聲。

      “你看屯子里,有哪家閨女不收財禮的?又不是讓你離開他,等他拿來財禮,就嫁給他!”大簸箕聲音都嘶啞了。

      “回去吧,都回去吧。我也該回去了……”王椿熠把來娣的手掰開,眼神呆滯,卻向莊稼地走去。

      來娣的哭聲漸漸遠去,他聽起來,并不難過。他只是個行動著的軀殼了。山坡上的景象,也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他看著,奇怪著,這山,怎么會變成這樣:山坡下的溝里,填上了滿滿的淤泥,一些翠綠的黃豆秧,漂浮在上面,已經(jīng)結(jié)了細小的豆莢,他竟有些擔心,擔心那些嫩嫩的豆莢會沉下去,會淹死在那泥水中。

      坡上原來竟然有這么多的石頭。以前,眼睛里看的,都是肥沃的土壤,他想不到,下面,卻是石頭,圓的,尖利的,還有肺泡樣的滿是細小孔洞的,現(xiàn)在,都在太陽下,猙獰地看著他。

      這些石頭,也與他無關(guān)了。他使勁踢起一塊石頭,腳不感覺疼。接著往前走,接著看下去,表情安詳。

      一塊石頭絆倒了他,躺下的地方是片泥土。真舒服,真安靜,他甚至還挪了挪身子,讓開一塊硌著他腰的圓石頭。

      突然,他坐了起來。那不是肖影嗎!她怎么來了!那個在她身邊蹦跳著走來的孩子,真可愛,胖胖的,胳膊上藕樣的一節(jié)節(jié)鼓起,像小時候照片上的他。

      孩子去身邊的樹上,揪下個樹葉,舉給肖影看。樹林?樹林還是那么完整,蔥郁得像綠色的海。

      肖影在他跟前彎下腰,把孩子拉過來,還是那條裙子,裙子的領(lǐng)口上,那只獸牙垂下來。肖影沖他一笑,依舊是兩個人吵嘴和解的笑,王椿熠也笑了,手撐地想站起來。

      叫爸爸,肖影拉過孩子笑著說。

      “爸爸……”

      王椿熠笑著,眼淚流了出來。和眼淚一起流下來的還有那些漂著豆苗的泥土,只在他身邊,慢慢地淤積淤積。

      兒子。我也長成一棵樹了。

      (完)

      (責任編輯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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