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東
從心開始
敬文東
雖然喬治·斯坦納從“拆字法”的角度頗為幽默地說過:“‘神秘主義’(mysticism)始于‘霧’(mist)終于‘瘋’(schism)”;但杜尚在1917年將小便器命名為“噴泉”,并參與美術展覽那一幕,仍然算得上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超級隱喻,也稱得上“始于‘霧’終于‘瘋’”的好標本,更不用說他把泄于綢緞的幾滴精液與綢緞一道,命名為“錯誤的鄉(xiāng)下風景”;但最不必說的,還是收藏那幅“杰作”的日本美術館為保護不斷“發(fā)黃的精液”搜腸刮肚、殫精竭慮……作為一個準偉大的“事件”,“噴泉”似乎僅僅出自于小便器漫不經(jīng)心的“運動”,宛若臆想中的永動機,具有不食而奔、無光而自亮的能力。
當杜尚啟動那項刺激性十足的“藝術行為”時,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衰落、頹敗,就暗中開啟了它的第一個步伐,也埋下了最初的禍根。盡管“這”禍根與“那”步伐看上去頗為扭捏、做作,前戲和試探性的成分還相當濃厚,但曼佐尼將其大便裝入九十個罐頭盒充任藝術品,多年后,還賣得一個令人好生羨慕的大價錢,就是超級隱喻既渴望,也能達致的目的地。
面對此情此景,馬克斯·諾爾道說:西方現(xiàn)代藝術不過是“墮落的生理學,即眼球震顫的產(chǎn)物,眼球震顫使得他們以模糊的、難以辨認的方式畫出自己的作品”。很顯然,震顫的眼球?qū)嵲陔y以找準藝術的焦距。因此,墮落的生理學(或震顫的眼球)只能促成藝術黃昏,不可能促成始而春情萌動、繼而腹中胎動的藝術黎明。多年來在觀念和思維上尾隨西方的中國當代藝術,也因此邏輯性地走到了盡頭。成都人朱昱吃死嬰,某“妙人”每天做彌撒般給自己的龜頭涂墨汁,拓“那話兒”之墨像于《中國大百科全書》的每一個頁碼之上……藝術的末世令人麻木和恐慌,也讓人格外敏感和欣喜——它確實能讓少數(shù)人腎上腺提速、換擋,在潮濕和氣候多變的體內(nèi),制造出專屬于自己的高速鐵路;至于如何殺出一片生地,甚或敞亮、從容的洞天福地,則是少數(shù)勇敢的藝術家(或稱藝術突圍者)必須破解的窘局。
“相比于畫本身,我更關心畫的過程?!碑嫾谊P晶晶說,“重要的是在精神維度里,不斷尋找自己,超越自己,尋找自然的軌跡,把個體生命融入天地萬物之中?!背鲇凇爸袊敶囆g出路何在”之問的緊迫性,此處的關鍵詞實非“萬物”莫屬。作為少數(shù)自覺的藝術突圍者之一,關晶晶將目光投向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尤其是傳統(tǒng)文人山水畫。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頭號宿營地或終極出發(fā)點,就是滿懷虔誠、善意,還有被緊緊捂住的熱忱,走向生機勃勃的自然萬物,走向皇天后土,同它們結(jié)為聯(lián)盟。而所謂走向自然萬物,不過是委身于萬物身上暗含的生機,因此,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不只是表現(xiàn)事物在空間中的表面現(xiàn)象,而是要顯現(xiàn)蘊含在事物內(nèi)部的生機、氣韻,顯現(xiàn)事物的生命節(jié)奏”(彭鋒語)。
關晶晶心中有數(shù),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基本精神,不僅僅體現(xiàn)于外在的形式,甚至不在于一向被尊為命根子或頭號利器的“水”與“墨”:“現(xiàn)在到處都在提‘水墨’,如果是作為材質(zhì)的水墨,就沒什么意思,意義在于水墨精神。如何承接文人畫傳統(tǒng),而不是表面形式的移植,這是我一直努力反省的方向?!钡胍挥谜f能夠——揪住“反省”之“要領”那難得一見的“領口”,關鍵在于走進內(nèi)心,在于“內(nèi)懷獨見之明”,額外還需有“唯恨淄塵染素衣”的那股子潔癖精神。但更為關鍵的“要領”,很可能是關晶晶自我期許的“孤沉獨往于山水之間,心靈與天地相往來”,但似乎更應該說成“平生獨往愿,丘壑寄懷抱”。在此,也許只有“心靈”或“心”,才配稱更為關鍵的語詞。在中國古人的念想中,只有“心”或“心”的至親、苗裔與哲嗣(比如情懷、襟抱與懷抱),方能體察天地萬物,尤其是體察人與天地萬物相往還、相交通時,那種種精妙、幽微、細若纖毫的內(nèi)心嬗變?!霸?,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畫為何物,又有何德何能,竟然有能力自外于區(qū)區(qū)方寸?而用心體察天地萬物的精髓與神韻,是為走心。對此,藝術突圍者關晶晶有上好的體悟:所謂走心,就是指“心靈在最幽微的地方會對一切做出自然的回應”。
我們的先祖早就被告知,靈魂有兩個組成部分,是為魂氣與形魄?!盎隁鈿w于天,形魄歸于地?!保ā抖Y記·郊特性》)這靈魂的兩個維度,既不是感受器官(體驗論的,對萬物的省察與體察),也不是認知器官(知識論的,對萬物的認識與反思)。和靈魂恰成比照的,是區(qū)區(qū)方寸之心:在中國古人“心”中,“心之官則思”(《孟子·告子上》)。同靈魂傾向于推崇幽冥世界完全兩樣,心被中國古人既認作感受器官,也被當作認知器官:不經(jīng)過心打磨、裝飾和修整的知識不是知識;不經(jīng)過心鑒定、擦拭和親睞的感受,也不是真感受。只有“會心會意的層面”,才是測度與考量知識和感受的度量衡——這就是走心的定義。本乎于此,中國古代文人畫的精神本質(zhì)(至少是精神本質(zhì)的表層),不是單純的視線,也不是純粹物理學意義上的肉眼之看,而是“心”之所“思”(簡稱心—思);但最需要“心”去“思”的,是坐落于天地間的自然萬物,是萬物身上搏動的生機、暗藏的生氣與不竭的生意。藝術突圍者關晶晶對此理解得既透辟,也自覺:“藝術應該指向整個的生命過程,是生命的付出……”
至晚從魏晉時期起,中國古代文人畫就明確要求走心,這就是所謂的“胸中自發(fā)浩蕩之思,腕底乃生奇逸之趣”(王昱《東莊論畫》),水墨精神因而格外強調(diào)“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石濤《畫語錄》)。這種依據(jù)漢語自身的特征,而追述性、倒敘性和簡潔性都成色十足的畫論,要求心—思得到中正之看的扶持,獲得正派視力的輔佐,還不斷敦促“思”時時都得在內(nèi)心深處擦一把汗,嚴禁在心之上安裝任何性狀與型號的馬賽克,以免陷心于不明之境地、不義之泥淖。不明即瞽,不義即惡。
中國水墨精神(或文人畫)反對墮落的生理學,更不可能理解眼球的震顫。它在吁請一種充滿德性的調(diào)焦和聚焦行為。雖然“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禮記·禮運》),但最終,只能是景由心生。因此,看的品味、色澤和方式,視線與視力的質(zhì)地、紋路和方向,一決于心,一決于心彼時彼刻獲取的狀態(tài)(即心境)。這就是宋人所謂“吾與其師于人者,未若師諸物也;吾與其師于物者,未若師諸心”(《宣和畫譜》卷一引吳寬語)。至于心如何被看顧、被培植,心境如何被看養(yǎng)、被養(yǎng)成,是另一個更關鍵、更致命的問題?!叭隧氿B(yǎng)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cè)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保ü酢读秩咧隆ぎ嬕狻罚┧稳艘自鋫浯说攘钊肆w慕的心性后,欣然出門“搜奇訪古,名山大川每遇勝麗佳處,輒留其意,幾與猿鹿豕同游,故心傳目擊之妙,一寫于毫端間”(《宣和畫譜》卷十八)。心傳目擊之妙意味著:畫者悠游于天地萬物,內(nèi)心中和、恬靜、飽滿與充盈,每看到“勝麗佳處”暗自搏動的生機、生氣與生意,總不免大有會心。他們仰觀蒼穹,俯察萬物,幕天席地,藹然以天地——而非逼仄的工作室——為作畫之場所,將經(jīng)由內(nèi)心幻化之妙的山川萬物形諸筆墨,存諸紙張。是心,而非所有其他的東西,決定和操持了畫者對萬物的視覺洗禮與祭祀;是心的狀況(或稱心境),而非其他任何更高或更低的事物,為看開出了精微的線路,為視力制定了心悅誠服的憲法與圭臬。最后,它們相互一揖,繼而齊心協(xié)力,很默契地為視力與看規(guī)定了一種瞻望的姿勢。瞻望與走心恰相對仗;或者,走心渴求瞻望前來與之婚配。
在中國古人的念想中,“天”具有至大無外的體量特征,可以直觀,可以打量,可以凝視和瞻仰?!疤煜隆迸c“國家”更是兩個不同量級的概念:“國,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國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保ā盾髯印ふ摗罚┡c天下觀念的內(nèi)涵恰相一致,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或畫者)在瞻望天地萬物時,也采取了通常意義上的我—你關系。我—你關系被內(nèi)定為天下觀念的命脈或咽喉要道:天下觀念倡導在人與他人之間,必須遵循我—你關系的提調(diào)和統(tǒng)籌……我—你關系意味著“王者無外”、懷柔遠人,意味著化你為我,最終,達到不分你我,甚至無你無我的境地。我—你關系除了擁有“以親九族”、“平章百姓”的能力外,還能“協(xié)和萬邦”(《尚書·堯典》),所謂“近者說,遠者來”(《論語·子路》)。這中間較為堅實的依據(jù)或許是:“豈天地之大,于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卷一)不用說,既不“私覆”也不“私載”的天地,還有拒絕“私照”的日和月,又怎么可能落井下石,單獨“私貧我哉”(《莊子·大宗師》)!億萬年寒來暑往,天地萬物歷經(jīng)風霜雨雪仍吐氣如蘭,不容忍自己被一姓一氏所私有,不愿意將自己私相授受于某姓某氏。遵照天下觀念不變的旨意,聽從我—你關系力道柔和的提調(diào),不斷將自然外物化歸于“我”,不斷將“我”推向外物的周邊,“我”因此有機會化作萬物的一部分,誠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以心接物或以心感于物,是為感受性。依維特根斯坦之睿見,“感受性并不能產(chǎn)生任何東西,它純粹是一種接受?!被蛟S,我—你關系令人拍案稱奇的所作所為,剛好展示了“接受”的本來面目:與心—思恬靜、內(nèi)心充盈與和樂的畫者一道,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虛其腹心,以納萬物之涌動,以待自然之生機、生意和生氣。而依照波德萊爾的高見,“自然除了事實沒有別的道德,因為自然本身就是道德?!?/p>
頭腦清醒的藝術突圍者心中有數(shù):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心傳目擊只能算作心—思的出發(fā)點、心—思的起始部分,頂多是其前半段。心傳目擊意味著方寸之心向天下萬物全面敞開,在為“接受”精打細算、錙銖必較。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更重要、更關鍵的或許是目擊道存。它是“心”之“官”的后半段,是“接受”的完成部分,還著意從“道”的角度,隆重地刻畫了心、總結(jié)了心、完善了心。目擊道存意味著萬物以道為內(nèi)核,被畫者存之于心,形諸筆墨;畫者令畫筆“含道應物”,為的是讓“山水以形媚道”(宗炳《畫山水序》)。心傳目擊和目擊道存聯(lián)合起來,從看與視力的角度,提供了一個由心、目、道組成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則從“繪事后素”和畫作繪制的角度,提供了一個由心、腕、筆、墨、畫組成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兩個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起點(或終點)都是心,終點(或起點)分別是道或畫。將它們交織在一起,正好構(gòu)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最深層、最基本的結(jié)構(gòu)與紋理:心虛納天下萬物,將自己化作萬物的一部分,并把道散置于、溶解于畫作之中;或者,由心操持與掌控,將道作為繪畫的最高目標,甚至唯一的目標。最終,將道和心統(tǒng)一起來,以成道心。中國水墨畫的本質(zhì),就落實于道心之上,體現(xiàn)于道心之內(nèi),發(fā)乎于道心之間。
道心對準確的聚焦行為有著極為嚴格的要求,因為蒙塵之心和恍惚之心都不配稱道心。如果中國當代藝術突圍者號稱要從傳統(tǒng)繪畫精神中汲取養(yǎng)分,他就得接受道心的提調(diào)和操持,擯除墮落的生理學,從內(nèi)心深處抹去藝術的黃昏與夜晚。但中國當代藝術家面對的,早已不是氤氳、濕潤、煙云四布的山水,而是被圈養(yǎng)、被擠兌的風景。在熱衷于利潤和實用性的時代,風景委身于權(quán)勢與金錢,隸屬于某個具體的所有者,樂于被人私相授受;山水卻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領導自己,堅持按自己的個性與意愿生殖、發(fā)育和生長。風景是待售的尤物,它袒胸露乳,眉間多有媚氣,跟人工養(yǎng)殖的甲魚、陽澄湖蟹或揚子鱷差不多;山水則神秘、恬靜、羞澀和內(nèi)斂,有惹人遐想的小酒窩,是欣賞者用于“目擊”和試圖“道存”的對象——不,它就是欣賞者自身的一部分,是欣賞者能夠與道同一的處所。古之畫家“以古人為師,尤當以天地為師,故有‘天閑萬馬皆吾粉本’之論”(董其昌語)。當代中國畫家設色造影的地方,卻不在蒼穹與大地,而在建于都市郊區(qū)或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工作室。相較于古人懷揣道心往來于山川萬物(即瞻望),當代中國畫家囿于畫室的逼仄性,尤其是囿于畫室四墻壁立的密閉性,能夠動用的,僅僅是回憶性觀察,具有不容分說的間接性。對于藝術突圍者來說,雖然回憶性觀察僅僅是瞻望的摹本或影子,卻分有了道心的光芒與秘笈。不用說,回憶性觀察的另一個稱謂是冥思,它是心—思的隱蔽形式或摹本;冥思發(fā)乎于當代中國藝術突圍者的內(nèi)心深處,卻必須越過板正的風景之障,從工作室出發(fā),在濕漉漉的回憶或緬想中,直逼山水之氤氳、煙云之繚繞、萬物之生機……
在自覺的藝術突圍者——比如關晶晶——操持下,回憶性觀察導致的結(jié)局是積極的,也很可能是令人驚喜和稱道的。關晶晶說:“感覺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傳向手,不能在大腦停留,不能被衡量設計。我只能在一剎那作出抉擇,不可以猶豫,不可以被經(jīng)驗權(quán)衡。每一筆都指向無限可能,甚至不惜毀掉重來。直覺傾注于動作和速度,就像暢通無阻的氣流貫穿整個創(chuàng)作,心靈也在這股勢中捕獲自身的自由和力量。”關晶晶深諳西方藝術自杜尚以來就暗中開啟的頹敗與衰落,她的體察來得既準確,又異乎尋常:存乎于心田的冥思必須仰賴迅疾、輕快的手和手勢,因為它對山水(而不是風景)的追憶,僅僅是一個不息的念頭,一個不屈的意志,頂多存乎于某個不經(jīng)意的剎那間,而佛說:“一彈指頃,有六十五剎那。”在回憶性觀察導致的所有可能的結(jié)局中,最重要的,或許是心靈的自由。自由不僅是道心的派生物和終端產(chǎn)品,更是道心的面容和存在狀態(tài)。對于墮落生理學時代的藝術突圍者,回憶性觀察顯得足夠奢侈與豪華:它激發(fā)的結(jié)局,稱得上對傳統(tǒng)水墨精神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仰賴這一點,關晶晶才在繪制于2012-2014年的“剩山”系列畫作中,將山水的細部悉數(shù)濾去,唯余錚錚骨架,對應于因藝術危機而必須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
“書畫以人重,信不誣也。歷代工書畫者,宋之蔡京、秦檜,明之嚴嵩,爵位尊崇,書法、文學皆臻高品,何以后人吐棄之?湮沒不傳,實因其人大節(jié)已虧,其余技更一錢不值矣。吾輩學書畫,第一先講人品?!保ㄋ赡辍额U園論畫》)在初通文墨、卻熱衷于全民涂鴉的唯技術主義時代,在畫事上長期唯西方馬首是瞻的黯淡年月,此等言辭顯得格外迂腐、刺耳,格外的不合時宜。而在面對“你的藝術為什么要置身在紛繁的現(xiàn)代生活之外”的發(fā)問時,關晶晶自覺呼應了先祖?zhèn)冊缫鸭莱龅男牡??!八囆g必須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她毫不遲疑地說,“藝術是由心而發(fā)的……”但她真的能置身于現(xiàn)代生活之外么?她以何物為武器,才得以遠離“紛繁”的現(xiàn)代生活,遠離現(xiàn)代生活自身的“紛繁”?她很可能相信,藝術突圍者,要想為人類繪畫藝術做出真正的貢獻,依照古訓、古制涵養(yǎng)心性,既是必修功課,也是第一等功課。
焦躁的時代更適合豢養(yǎng)焦躁的心性;它們兩相撞擊后,滯留于畫面久久不肯離去的,更有可能是雙倍甚或多倍的焦躁。此中緣由,被足智多謀的李洱一語道破:“所有寫丑惡的作家,思想都有丑惡的部分。因為人寫黑暗的時候,是以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為依據(jù)的,自己黑暗不到那一步,你就寫不到那一步?!碑敶袊圃斓奶嗝佬g“故事”,生產(chǎn)的太多畫學“事故”,正完好地坐實了李洱的論斷。而在一個絕對性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國度,所謂“故事”,正全方位等同于“事故”;與市場邏輯相匹配、相對稱,當代中國藝術更多是以“事故”性的“故事”,吸引等米下鍋的媒體,挑逗、刺激貪婪而無知的收藏者。
畫布上張牙舞爪、群魔亂舞的形象,正好是畫者內(nèi)心姿勢的外部寫真;心臟病、高血壓和腦血栓既精準地對仗于焦躁的時代,也怒放為這個時代夾道歡迎的“惡之花”:藝術淪為焦躁的侍者、長隨、三陪女、二奶,甚至嗓子尖利的太監(jiān)。追隨著杜尚等人開辟的道路,美不美的問題早已被當代中國繪畫藝術所流放,唯一重要的,是如何將焦躁的心境、那些看不見的現(xiàn)代毒素,通過極盡夸張之能事的畫面排泄出去。追求不美,才是焦躁之心的主旨,或題中應有之義;以毒攻毒,才是當代中國藝術樂于遵從的病理學原理,或藥理學準則。為畫者的內(nèi)心境況精打細算,聽從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深切召喚,當代中國繪畫無時不在突出嚇人一跳的德行,無處不在強調(diào)聳人聽聞的行徑。但觀者以其應聲而至的神經(jīng)麻木,快速地抵消了藝術家炮制的刺激,造成了藝術欣賞中普遍、持久的不應期。方力均擺弄的弱智—傻瓜型系列臉譜,既缺乏智商,又缺乏情商;徐冰在幼兒園級別的觀念支配下弄出的《天書》和《鳳凰》,將觀者的神經(jīng)直接降格為“鳳凰”和“天書”的淬火處,刺激在一個瞬間完成,也在一個瞬間消失,比早泄者的射擊打靶行為還要疾速,還要令人沮喪。唯有“事故”,才是“故事”的真正發(fā)源地;畫面夸張、叫囂,有時還帶著一點自輕自賤的戲謔,用以調(diào)侃自己,或者獻媚于觀者。但膚淺的幽默掩蓋不住骨子里的輕浮和淺薄:看不見的淬火處是根本無法被抹去的東西,卻不被絕大多數(shù)的當代中國畫家所覺察?!帮h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笨嚨锰o的弦,無時不在乞求著松弛;更多的時候,是高處在渴望回歸狀態(tài)放松的平地,正如平地在過于寂寞時,愿意偶爾越位,趕到繃緊神經(jīng)的高處透透氣,散散心。問題是:焦躁之心因受制于摩擦生熱的物理學規(guī)律,搞得自己渾身滾燙、熾熱、血壓升高,它是否應該得到冷卻,又該如何被冷卻——如果焦躁之心并不那么受人待見,也并不像“事故”自我宣稱的那么令人受用?而正確的夢遲早會出現(xiàn)嗎?
關晶晶認為:“當代繪畫在西方,似乎已窮盡了所有的可能性。中國思想認為物極必反,山重水復之際即是柳暗花明之時……通過中國古老的藝術精神與西方現(xiàn)代形式主義對話,我期望在繪畫語言和視覺美學上能有新的收獲……”但更為迫切的,還是迅速找到修養(yǎng)心性的方法與途徑,以應對眼前的兇險之境?!叭诵牟粌H僅是形式的或語法的過程”(約翰·塞爾語);因為純?nèi)徽Z法或形式的過程,頂多是“自我中心主義”式的“自我學”(列維納斯語)。“自我學”低級、自戀,熱衷于自我加冕,更愿意視他人為烏有之物。在培植心性以及廢除“自我學”這方面,我華夏先人的思維進路顯得既平實有力,也格外地炫人耳目,適合澆灌藝術突圍者干渴、貧瘠的內(nèi)心:“吾儒只說正心、養(yǎng)心,不說明心。”(魏了翁語)正心、養(yǎng)心意味著:“心”在有感于、相接于萬物時,很可能非“歪”即“偏”——這正是“成心”一詞的本義或本訓。這在焦躁、失性、遍地誘惑與陷阱的審丑時代,情形更是如此:“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莊子·齊物論》)為涵養(yǎng)心性精打細算,經(jīng)由“正”和“養(yǎng)”,將心扶直、扳正,達致不偏不倚的境地——是為程朱理學;“明心”則意味著“心已經(jīng)自具其理,只需去其翳障,即可獲之于內(nèi)”(葛艾儒語),意味著“心之德本無不明也,故謂之明德。有時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無不明矣”(《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六)——是為陸王心學。精于刪繁就簡、傾心于直線運動的陽明子,還為藝術突圍者提前劃定了“明心”的途徑:“我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在以焦躁為絕對主打心性的墮落生理學時代,正心、養(yǎng)心較之于明心或許更誠實,也更合乎實際情形,更近乎事情真相。雖然古人常說“人生而靜,感于物而動”,但人之心因為長期“拘于虛”、“篤于時”、“束于教”,身“歪”體“偏”幾乎是必然狀態(tài);相對于正心和養(yǎng)心,自明之心僅僅是理想狀況,是令人心動和心痛的太虛幻境,何況它更有可能來自西域梵天,而非我華夏中土。以東坡之見,人之心可謂“茫乎不知其畔岸”,“浩乎不知其津涯”;跟粗糲有加、孔武有力的“正”與“養(yǎng)”相比,“去其翳障”、“去其私”或許有失之輕飄、浮滑之嫌——陸王心學的其他弊端,更不用說邏輯險境,暫且不予考慮和計算。
雖然“夫人體天地之陰陽,晝明夜晦,禮之常也”(王肯堂:《證治準繩》卷十六),但君子們在由“晝明”至“夜晦”的不同時刻,卻各有不同的家庭作業(yè):“朝受業(yè),晝而講貫,夕而習復,夜而計過而無憾,而后即安?!保ā秶Z·魯語下》)從表面上看,心并沒有在此出現(xiàn),似乎完全不在場,但細察之下,它仍然被安放在頭號位置上:唯有以其隱匿,方更能展示自己身份上的顯赫與貴重。但中國古賢哲從未拔高涵養(yǎng)心性的難度,沒有嚇唬過有志于涵養(yǎng)心性的志士。在“絕地天通”、神靈漸行漸遠之后,他們更樂于倡導隨處皆可正心與養(yǎng)心的理念;“正”與“養(yǎng)”素樸、平常、簡單和潔凈,存乎于純粹的日用和簡樸的人倫:“里居之日,供耒耜,遠服賈,亦養(yǎng)心之時也;臨政之時,詰訟獄,裁檄牒,亦養(yǎng)心之時也;凡應對賓客,盤桓樽俎,莫非養(yǎng)心之時。”(韓邦奇:《苑洛集》卷十八)不是焦躁時代的中國畫家不明白個中要訣,而是較之于古人,他們的心性受到的誘惑更深重,因而更滾燙、更激越,腎上腺激素分泌得更旺盛和更酣暢,以至于在很難重歸于狀態(tài)放松的平地時,以為不可能回歸平地所擁有的松弛狀態(tài)。他們的心智處于“‘瞽’態(tài)”,誤將“很難”認作“不可能”,就像誤將日落認作黎明……
樂于聽從古老訓誡的藝術突圍者有福了,因為隨處可以養(yǎng)心、正心——更不用說明心——意味著處處皆可“盡心”,哪怕是在心跳紊亂、血壓大幅上升的年月:“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與基督徒在修養(yǎng)心性方面的被動做派迥然有別,來自于華夏中土的“盡心”堅決否定心靈的體制化,提倡絕對的主動性;依照“性善論”的善意教導,所謂盡心,就是“充分擴張善良的本心”(楊伯峻語);作為養(yǎng)心的具體化,作為正心的現(xiàn)實化,盡心不僅要將因“成心”和非“歪”即“偏”之心扶正、扳直,還要盡力令其敞亮、寬闊,讓它擁有足夠量值的縱深,獲取足夠強勁有力的彈性,為瞻望的好胃口埋下伏筆、打好鋪墊,為心—思的大胃口留足空間,以便盛納天地萬物,以便萬物之生機、生氣和生意有所皈依……
“心大,則百物皆通;心小,則百物皆病。”(朱熹《近思錄·為學》)在以天下觀念(或我—你關系)為指南看待物、我的古典中國,這是不二的通則,也是不變的法寶。盡心的目的,就是要盡可能擴展心—思,最大限度地營建心量,就是要“大其心”、再“大其心”、更大程度地“大其心”。只有如此,才會出現(xiàn)“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宏闊之境;也只有“大其心”,才能無外于萬物,才“能體天下之物”(張載《正蒙·大心篇》)。值得藝術突圍者特別注意的是,“大其心”的要領和關鍵實非“體”字莫屬:區(qū)區(qū)方寸之心居然如此廣大,如此浩渺無垠,以至于天下萬物無一遺漏,盡可以入駐其間。它們既能得到庇護與撫摸,又能得到體察、打磨、反芻和發(fā)酵。邵雍有言:“道為天地之本,天地為萬物之本,以天地觀萬物,則萬物為萬物,以道觀天地,則天地亦為萬物。”想達至我—你關系樂于強調(diào)的“無外”境地,勇于泯滅一己之我,就是必經(jīng)的步驟。中國當代藝術突圍者經(jīng)過此番修煉,才有可能在焦躁的時代平心靜氣,毫無焦慮地吞吐呼吸。
關晶晶或許十分清楚:為當代中國藝術能夠絕處逢生精打細算,“大其心”的另一個目的,是合于“天心”,是與德性攪和在一起,以便于達到“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的“大人者”之境界(《易·乾·文言》)。但愿中國藝術家能明白:從一開始,大心(或天心)就是為德性準備的空間,它小至方寸彈丸之地,卻又大到包納天下萬有。大心(或天心)拒絕對德性、真理,外加一切珍貴之物,進行“厚顏無恥的黨派式理解”(彼得·霍爾沃德語),有了德性,也就為中國當代藝術突圍者準備了第三只眼:他能通過架設于內(nèi)心的高速鐵路,迅速越過“物交而知”定義過的表面,直達“德性所知”界定過、熏蒸過的深層;將發(fā)于內(nèi)心的感覺“以最快的速度傳向手,不能在大腦停留,不能被衡量設計”,然后,從與“德性所知”相關的所有感覺中,擇其要者,尤其是擇其珍貴者、詩意者和抒情性者,形諸于筆墨,留存于畫布,以警醒焦躁時代中焦躁的觀者。
傾心于傳統(tǒng)水墨精神的當代藝術突圍者心知肚明:為道心和德性的兩相勾連精心考慮,養(yǎng)心、正心既非一日一時之功,“大其心”與“吾喪我”更是永無止息的航程,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所謂“此心之大,與造化同;造化運而不息,此心亦運而不息”(韓邦奇:《苑洛集》卷十八)。值得慶幸的是:“大其心”讓中國當代藝術突圍者焦躁的內(nèi)心有所依傍——是為放心。所謂放心,就是將懸在半空的四居室,安放在結(jié)實、可靠、清涼和幽靜的處所。那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但安全不是沒有危險,而來自對危險所持的恰切態(tài)度;那是一個舒適的地方,但舒適不是沒有痛苦、煩惱、緊張與焦慮,而來自對這一切采取的“放”的態(tài)度。放心最終勾連出來的,是天寬和地闊,更是天寬和地闊般的從容:“‘從容’正是放心、大心之后的與天地自由舒卷。”(朱良志語)放心與從容聯(lián)為一體,既為心傳目擊之妙做足了功課,為當代藝術突圍者念想中的目擊道存埋下了伏筆,也為回憶性觀察提供了舒卷自如、云聚云散的好心緒,更為心之平和、沖淡提供了理想的舞臺。焦躁時代的藝術,震顫的眼球時代的藝術,急需放心之后的從容、舒卷,急需從容之后達致的平和境地。暗藏于華夏文明中這等亙古相傳的思維進路,在暗自等待有心者,直至當代中國藝術少數(shù)自覺的突圍者——比如“剩山”系列畫作的繪制者關晶晶。
“本心”得到盡可能寬廣的擴張,“我”之偏執(zhí)、狹隘與“自我學”得到最大限度的罷黜,方能“知天”和“事天”;經(jīng)由“事天”、“知天”,終至于“樂莫大焉”的沖和、平淡之境,除非這個過程遭遇某種“邏輯半盲癥”中道打擾與阻擊。此處的“樂”,是將藝術突圍者“化入”萬物,并與萬物同參之后獲取的“樂”,決非海德格爾所謂“人之生世若遭‘拋擲’”后取得的痛苦之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卑ā皩W此樂”和“樂此學”在內(nèi)的所有人間情事,在“大其心”、“吾喪我”后,都可能成為“樂”的一部分,甚至被“樂”統(tǒng)治和壟斷,卻并不因這種經(jīng)驗得之于遠古農(nóng)耕時代,就對當下的焦躁之心必然失去效力,直如同“知足常樂”的遠古箴言在焦躁難熬的時代,仍然可以起到撫慰人心的作用。與西方人更樂于在畫面上中止判斷大為不同,華夏古人“放心”之后的“樂”是從容,是舒展,更是自由,像莊子的心齋,足以驅(qū)逐徘徊于工作室周邊的焦慮,流放浪蕩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不良、不軌心緒,讓繃緊神經(jīng)、勢能極大的高處,重歸于狀態(tài)放松的地面,重歸于“超出一切理解的安寧”之境。
樂于聽從古訓的藝術突圍者有福了:此時此刻,存諸于畫布之上的,不再是雙倍甚或多倍的焦躁,而是平靜的呼吸,從容的心跳,是肯定性和中庸性兩相勾連的和風。它吹拂楊柳,吹落桃花,吹皺一池春水。不偏之心滿懷沖淡之愉悅,打開曾因焦躁而銹跡斑斑的大門,向天地敞開,但首先是吐出了第一縷馨香,平靜、平淡但沁人心脾。此時此刻,藝術突圍者沖破墮落的心理學營造的氛圍,校正因震顫而恍惚的眼球,讓心騰空一切、虛納萬物,達致“萬物皆備于我矣”的飽滿、鼓脹之境。對此,關晶晶體悟很深:“我很不喜歡‘創(chuàng)造’這個詞,好像人類因此就擁有了某種強力的、巨大的力量,可以和自然抗衡,把自己從自然當中凸顯出來。我覺得‘創(chuàng)造’這個詞很狂妄,有點不自量力的意思。我們其實永遠都只是在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對于我們自身之外的存在,我們永遠都是得到的比我們能夠賦予的多得多。”與苦心追逐“吾喪我”的心性修煉者截然不同,自稱“創(chuàng)造”之人的心智早被自我侵占;“人定勝天”的豪言在鼓舞人心時,“戡天主義”的說教在激蕩人心時,是否也在悖論性地暗示:人不過是些不自量力的、志在天鵝的癩蛤???心齋坐忘方能為“體”物留下寬敞、透亮的空間;而能“體”物,方能心悅誠服地縮小自己,恢復自然萬物的身位,才能將自己與萬物攪拌在一起,在均勻的呼吸中,諦聽萬物的呼吸……
盡管在某些特定的時刻,確實有必要對“世界存在那里”和“真理存在那里”做出區(qū)分,但對于以水墨為精髓、以走心為旨歸的中國傳統(tǒng)繪畫,卻是多余的。它打一出生,就拒絕了這種類似于道器相隔、體用兩分的邏輯事故,幸免于威廉·詹姆斯所謂的“人之盲目”。中國傳統(tǒng)水墨精神愿意效忠于悠悠道心或“德性所知”,于是,走心從了水墨精神的意愿;走心吁請與自身身位恰相般配的看或視力,于是,瞻望主動投靠了中國水墨精神,還“盈盈一水間”、“相看兩不厭”。在此,“世界”和“真理”如影隨形,既無需區(qū)分,也無法得到區(qū)分,甚至不知道區(qū)分為何物。這種“郎有情來妹有意”的自然景致,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制造了普遍的喜劇性語境,給予了深遠、博大的精神氛圍。
在西方,聽從歐羅巴文明的邏輯指令,服膺于邏各斯開出的思維進路,眼睛竟然從高貴的哲學神器,墮落為赫勒尼·??怂顾^的“窺淫狂人的器官”;在古代中國,瞻望意味著視線既可以向上——當畫者站在平地或不太高的山頭向上觀望時;也可以朝下——當畫者站在較高或很高的處所向下俯瞰時,更不用說輕微地收腹、挺胸之后向前平視。平視是瞻望的基礎性形式,上、下則僅僅表示地理方位,不存在價值論維度上的任何含義,跟偷窺或窺淫狂更是了無干系。但無論朝上還是向下,瞻望既不意味著尊崇、頌揚某物,也不意味著貶低、拒斥某物。作為古希臘思想家樂于稱道的哲學器官,眼睛擁有多種施展看或驅(qū)遣視力的方式;但在大多數(shù)時刻,瞻望既不是踮起腳尖、垂直性地仰首直視,也不是經(jīng)由皮笑肉不笑輔佐、赫然以冷眼為幫手的斜目而視。頭微微向上,或微微朝下,眼睛則與輕微、柔和的頭部運動保持一致,以便在視線與地平線之間,形成一個朝上或朝下的四十五度夾角,或直接平視,以一百八十度為形式與地平線相重合:這就是瞻望的整體容貌,是瞻望的精髓和關鍵要領之所在,是中國文人山水畫得以成立的條件,也是道心或“德性所知”急需征用的看和視力,卻又絕不是類似于“數(shù)字巫術”的那種視線巫術。
擁有自由天性的視線或看與地平線構(gòu)成的四十五度夾角,或它的基本角度(即一百八十度),意味著瞻望者(或畫者)在某個引人注目的時刻,與萬物交融,以至于物我兩忘?!拔乙娗嗌蕉鄫趁?,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本驮诳此齐y以辨識和把握的某個剎那間,畫者(或瞻望者)也被由他觀看的萬物盡情觀看,就像畫者遵從瞻望的基本語義,對萬物進行中庸式觀察一樣,既不會過多,也不會太少。過多,就會傷及萬物的肌膚,為萬物留下疤痕;太少,又不及萬物的肌膚,無法把握萬物的細部及其精、氣、神。但畫者與萬物一體,或與萬物同在,并不等同于畫者是自然的一部分;它僅僅意味著:畫者早已獨立于大自然,早已離大自然而出走;在內(nèi)心得到全面的人化之后,自愿重歸母體,在與萬物對視中,獲取充盈、飽滿、恬靜的慰藉。在這一刻,以四十五度夾角或一百八十度為方式,時間被瞻望者所凝視,被畫者所固定,眼球則處于震顫的狀態(tài)之外。
瞻望樂于將自己塑造成沒多少機心可言的視覺祭祀。它重視某些事物,卻又不刻意駐心于這些事物;它聽從道心的安排,響應走心的吁請,傾向于隨性觀看,倡導“隨所住處恒安樂”?!爸袊剿嬛泻艽蠛苤匾囊徊糠?,好像主要是用于靜觀、是畫家內(nèi)心世界的體現(xiàn),是為了表達藝術家對某種自然規(guī)律的理解,而絕無世俗的功能?!保ǜ呔雍舱Z)瞻望擁有的特定角度,以及它既不過于尊崇也不刻意貶低事物的心性,讓畫者對萬物一視同仁,也讓畫者自身平等于萬物,在與萬物無所駐心的往還中,平心靜氣、吐故納新,獵取自然之精氣,獲取天地之正氣,拋棄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戡天主義”。瞻望意味著:仁者不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渾然與物同體”(《二程遺書》卷二),還須“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中庸》)。而所謂“人與天地參,是指人在幫助(贊)天地化育萬物,而幫助天地化育萬物,也就是‘參’加了天地的工作,作為第三者加入到與天地共長久的圈子里去;其結(jié)果,人不僅超出一己之私,而且超出了人類之限,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摻和到一起去了”(龐樸語)。但瞻望以此為基礎,卻又并不止于此,它愿意更上層樓,敦促觀察者對萬物施以“愛”的姿勢或態(tài)度:“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保ā睹献印けM心上》)畫者須對萬物飽含悲憫之心,將天性中的自戀成分去除殆盡;他瞻望山水,不僅將正派的心—思投射于萬物,還讓心—思與萬物——尤其是暗含于萬物之生機——相交融……
作為與中國傳統(tǒng)水墨精神心心相印、同走心兩相般配的視線形式,瞻望導致的美學結(jié)局令人欣慰和驚奇:它“不走向西方以‘光’為主導的視覺色彩和造型的感知方式,而是以觸覺以及觸覺化的味覺為主”(夏可君語)。瞻望乞求觀者與畫面迎面相逢時,要配備混合了味覺與視覺的“觀看”方式。作于天地間而形諸水墨的畫面乞求味覺與視覺兩相混合,是因為“德性所知”和悠悠道心渴望有“‘會’心”和“‘慧’心”的觀者,能夠飽饗畫面散發(fā)的氤氳之氣,飽饗“大其心”和放心之后,存儲于畫面上從容的自由和自由的從容,以及畫者與天地萬物相往還而與萬物一體時欣然自得的心境。瞻望導引出的畫面,既反對焦躁性的暴食,又反對對味覺的蹂躪和濫用,更反對暴食和味覺之間既不正當,也不明白的伴生關系。遵照瞻望的基本語義,視覺與味覺按特定比例混合而成的,是質(zhì)地特殊的神秘觸覺,它反對錯彩鏤金,支持敏感、平淡和清淡,但又決不寡淡,有如川菜中做工、用料極為復雜,卻連一絲油花都看不見的美味佳肴——開水白菜。視覺具有味覺特征,表明瞻望在造影、設色后,吁請觀者的瞳仁長出舌頭,具有舔舐的功能;味覺具有視覺特征,表明存儲于紙張或畫布上的圖案要求觀者的舌頭長出瞳孔,具有觀看的功能。同畫者對萬物的瞻望活動相對稱的,是觀者融舔舐與觀看于一爐的神秘觸覺。這或許是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的秘密之所在,也能給修煉心性的藝術突圍者以啟示。對此,關晶晶有過異常質(zhì)樸的表述:“我們覺得作品好是因為受到感動。感動由心起而非物起,作品的精神性或性情是作者帶進去的,觀者通感到了,這是神交意會,不可言說?!?/p>
瞻望臣服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的人間通則。它不信奉齊物論,卻相信萬物各有其性。尊重萬物自身的走勢,是瞻望暗中心儀的主張。走心則是瞻望最根本的依據(jù),其他的東西,要么是后置性的,要么只能建立在走心之上。瞻望能給予畫面的最大效果,是一種令人心生醉意的飽滿,一種寧靜、潔凈的飽滿,像葡萄忍住了甘甜的汁液:畫面上的山水仿佛埋有看不見的心臟起搏器,在吁請畫面內(nèi)的動脈血管和靜脈血管一起跳動,山水就這樣充滿了壓抑不住的生機、生意和生氣,得由融舔舐與觀看于一爐的觸覺將之破譯出來。飽滿是瞻望的題中應有之義,是從容樂于待見的局面,更是萬物皆備于我后的大樂最想目擊的情形:放心之樂讓瞻望變得飽滿,瞻望則讓內(nèi)斂之樂化入構(gòu)圖、充盈于構(gòu)圖,為畫面迎來了濕漉漉的水性。但道心支配下的飽滿是適度的,就像大樂僅僅是比不高興多一點高興,又比狂喜少一分喜氣;這種充盈、飽滿無限接近于同味覺混合在一起的視覺,遠離僅僅被光照控制住的感知方式。
西方人似乎生性狂放。他們推崇肌肉的發(fā)達,崇尚力氣,既傾向于垂直性地仰首直視,將目光直插蒼穹,投向天堂或上帝的居所,又傾向于毫不猶豫的俯瞰萬物,以萬物為征服對象。仿佛從仰視中獲取的精神能量,可用于俯視性的征服,或征服性的俯視。仰視天堂(而不是天空)獲取能量,俯瞰消耗能量:這符合自古希臘以來的商業(yè)精神,量入為出是其根本要義。直視是虔敬的觀看姿勢,是崇拜的視力形式。直視與地平線恰成九十度直角,雙倍于或二分之一于瞻望,卻顯得崇拜和虔敬之心有余,親切感不足;居高臨下認萬物為對象,則萬物只能是被征服和待征服之物,外在于、低等于藍眼睛高鼻梁的西方人。雖然俯瞰偶爾也有可能同地平線恰成四十五度夾角,但那僅僅是冒名頂替的瞻望,并不意味著同萬物有多少親和感。仰首直視、虔敬上帝,靈魂因此獲得安慰,人生運程因此得到庇護和護佑;征服萬物勢必倡導肌肉、夸張強力,人與萬物因此處于“競于力”的絕對關系中。靈魂獲得慰安、人生運程得到庇護,意味著心理或靈魂的大后方得到了平定,可以對萬物放手一搏,以便在“競于力”的關系中,不僅處于絕對主動的一方,也大有可能處于最后勝利的一方。西方文明以上帝(或諸神)與“競于力”為雙槳,從古希臘—古羅馬一直劃行到今天;但在漫長的劃動中,又漸漸失去了對上帝的虔敬感。在與人的對峙與角力中,上帝丟盔棄甲,大敗而去。熊秉明說得十分精辟:達·芬奇的“宇宙論里沒有神,只有神秘;沒有惡魔,然而充滿誘惑”。但那僅僅是因為達·芬奇把掌握在上帝手中的真實性,轉(zhuǎn)渡為理性掌控下的真實性——肌肉和人體結(jié)構(gòu)就充滿了誘惑和神秘感,挑逗著達·芬奇無窮的好奇心。中國的瞻望也是無神論的,卻既沒有誘惑,也沒有神秘。它讓人沉靜,讓人把過快的心跳平息下來,將焦躁流放到莫須有之地,卻并不是魯迅指斥的那樣,讓人“與實人生離開”。
弄丟上帝的必然后果是:整個西方都處于更為變本加厲的“競于力”的焦躁時代,海德格爾更愿意稱之為“世界的午夜”。同中國傳統(tǒng)水墨精神提倡走心截然不同,西方藝術更愿意強調(diào)走腎。走腎的核心在于力比多,更在于力比多擁有的進攻性與穿透力。巴什拉說得好:“欲望比較粗魯,但是力比多更有力量。欲望是即刻的;力比多則相反,需要長時間的思維,長期的打算和耐心?!弊咝呐c瞻望相配,走腎則同直視和俯瞰相關聯(lián)。走心提倡和諧,走腎則倡導沖突;和諧對應的美學原則是安寧、肅穆,但并不莊嚴(或不刻意強調(diào)莊嚴);沖突對應的,則是悲劇和崇高,還有肌肉的隆起與緊張,還有眼睛的凸出與兇光。走腎偶爾也會照顧到力量暫時歇息期間的平靜之美(比如《蒙娜麗莎》),但走腎的固有本性使力量隨時準備跳將起來,甚至隨時準備著漲出畫框。
“競于力”是走腎的外在標志,走腎則是“競于力”的力量源泉。作為與力比多相映成趣的概念,俄狄浦斯情結(jié)被有心人提煉了出來,當作走腎的標本;另一些食洋不化的學人,則忙不迭地將之推廣于中國,卻忘記了提倡“大其心”的華夏文明向來視強力為糞土。自古希臘以來,展示人神沖突、人與自然沖突、人與人沖突的走腎式藝術品,琳瑯滿目,比比皆是,并且泉水叮咚。而迫于寫實藝術之窮途末路帶來的內(nèi)部壓力,迫于攝影技術造成的外部壓力,一百多年來,西方藝術家學習過澳洲、非洲的原始藝術,“拿來主義”式地偷窺過日本的浮世繪,玩盡了花招,還不惜尿盆與精液齊飛,大便罐頭與黑白正方形共長天一色,卻改變不了走腎式藝術瀕臨絕境的殘酷現(xiàn)實。
中國人學習西方藝術已近百年,放棄走心改為走腎也近百年。西方藝術的輝煌,曾被中國藝術繼承;走腎帶來的缺陷與荒謬,也被中國藝術所承受。依靠回憶性觀察對瞻望的分有,依靠對道心心悅誠服地遵從,仰仗對心性的修復與修煉,仰仗對心傳目擊和目擊道存的渴望,而從高處重回放松的地面……一句話,仰仗對傳統(tǒng)水墨精神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重新回到走心路線,能挽中國當代藝術的江山于即倒嗎?能讓當代中國藝術突圍者安然突圍嗎?至少,關晶晶及其“剩山”系列畫作,已經(jīng)在這方面給予了啟示:可以從哪個或哪些線路,向傳統(tǒng)水墨精神索要哪些元素或內(nèi)容?心之從容該如何屏蔽焦躁時代的瘋狂為藝術帶來的殺傷力?“剩山”系列畫作業(yè)已證明:重拾祖?zhèn)鞯淖咝牟呗裕钟邢薅鹊乇A糇吣I支持的某些技法,保留走腎仰賴的部分視力與看,但又絕對去除震顫的眼球或墮落的生理學,有可能讓畫面進入飽滿、潔凈、沉靜與和樂的境地,而又不失卻現(xiàn)代性。畫面肅穆,不凌亂,也不自我撕扯;畫面的親切之美、生機之美讓人感動;力量飽滿,但又內(nèi)斂地收縮于畫面,宛若珍珠懸于被打開的蚌殼,將落,而終究未落。
敬文東,學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指引與注視》、《被委以重任的方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