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玲
尋找陳嵐
■楊秀玲
千姿百態(tài) 版畫/王洪峰作
張曉麗在霧一般繚繞的夢境中動情地哭了。
繁花瓣落的情境讓張曉麗分不清究竟是夢還是現(xiàn)實。她看見一個跟李兵一模一樣的背影,那背影就在她觸手可及的正前方背對她站立。寬厚偉岸的肩膀,山一樣陡峭挺拔的脊背,是她熟悉而依賴的。但那個背影始終不肯轉(zhuǎn)過身來,她眼睜睜看著他就在眼前卻無法靠近。她心里似乎明白自己在做夢卻無能為力。張曉麗掙扎著想脫離夢境,但那個像李兵的背影卻厚重地阻斷了她睜開眼的去路,她只有在夢中無奈地閉上眼睛。立刻,在一片黑暗的感覺中那個背影從身后把她擁在懷里。她幸福地倚靠在這個寬厚溫暖的懷抱中,嗅到了那久已熟識的味道——清潔的、熱烈的、甘甜而溫情的味道。那是一種大山環(huán)抱中小溪的味道。張曉麗還清楚地記得這是她第一次與李兵肌膚相親的味道。那天,在他們的婚床上,李兵洶涌的汗液里分泌出淡淡的香皂味兒,他的眼睛在最后一瞬間蕩漾出夢幻般的炫麗色彩后,她本以為他會疲憊而四仰八叉地翻身躺在一邊,他卻一躍而起,掛著滿頭滿臉的汗為她沏了一杯熱乎乎的蜂蜜水,柔情蜜意地端給坐在床邊的她說,快喝了,你出了好多汗。那一刻,張曉麗被李兵身上區(qū)別于所有人的那種摻雜著香皂和蜂蜜的香甜味所環(huán)繞,這種令她眩暈的味道從此拉開了她幸福生活的序幕。
也許每一個能夠讓女人放在心底里的男人,都是因為他身上那種獨特的味道而根深蒂固。就像以后張曉麗每每想到、看到、接觸到李兵時都會置身于這種幸福的味道之中??梢哉f,李兵就是以這種特殊味道的意向形態(tài)頑固地根植在張曉麗的婚姻生活中。
張曉麗在夢中急切地睜開眼睛,她要看見并抓住這種味道。但馬上,李兵在張曉麗睜開眼睛的瞬間逃離了,他站在濃霧一般撕扯不清的遠方,向張曉麗揮手道別。他說,從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再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我走了。張曉麗頓時淚雨滂沱,她說不,不行,你不能走,你是我丈夫,是我男人,你怎么能說走就走?我不讓你走!但李兵還是轉(zhuǎn)身走了,消失在一片夢幻的迷蒙中。張曉麗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從睡夢中哭醒過來。夢中被李兵環(huán)抱的幸福味道和李兵揮手離別的刺骨心痛還真實地留在枕邊,像醇香而甘冽的陳年老酒,散發(fā)著誘人的芬芳,留下的卻是滿目迷醉和內(nèi)心火辣辣的疼痛。
有時候,夢比現(xiàn)實更讓人真切感知生活和細節(jié)。現(xiàn)實已被太多嘈雜和迷亂充斥堵?lián)恚屓藷o法徹心透骨地細心體會和感受,只有夢會傳遞那種專注和純粹的幸福與心痛。所以,張曉麗還是喜歡做這種夢的。因為,在夢中她可以聞到李兵身上最真實的味道,而在現(xiàn)實中,李兵身上的味道卻離她越來越遠。
張曉麗身上也有味道。她在大戈壁的采油站當采油工。每月在野外人際罕至的戈壁灘上工作二十天后,她就可以回油田生活基地休息十天。在采油隊上班的二十天里,張曉麗的衣服里、頭發(fā)里甚至肌膚里都是原油粘稠而滯重的味道,張曉麗自己聞不到,但李兵可以聞得到,關(guān)鍵是李兵很不喜歡這樣的味道。
每次張曉麗換班回到油田生活小區(qū)的家里時,李兵第一件事就是讓張曉麗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把自己換洗一遍。當張曉麗濕淋淋地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臉上一片被水汽蒸騰的紅潤,頭發(fā)上亮晶晶地滴著水珠,穿著純棉小碎花睡衣,李兵這才過來把她抱進懷里,在她身上迷醉地來回嗅聞,說,這才是女人的味道。你那紅工服上的油氣味兒,都是大老爺們兒才有的臭男人味兒。張曉麗每次都笑問,你是臭男人嗎?李兵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男人都臭,我當然也是臭男人。女人就不一樣了,女人應該有著像花一樣使人流連忘返的瑩徹香味兒。
其實剛好相反,李兵一點也不臭?,F(xiàn)實中的李兵是個很愛干凈很注重儀表和很講究生活品質(zhì)的男人。每天早晚他都洗澡,上班的地方雖說是在油田物資采辦中心,但他即便是穿工作服,也把衣服熨得沒有一絲皺褶,工作服里的襯衣或T恤衫永遠都清潔筆挺像專賣店櫥窗里別滿了大頭針的樣品衣。李兵身上除了那種令人心醉神迷的特殊味道,任何人沒有聞到過他身上有任何異味兒。不但沒有異味兒,他身上無論何時何地還總飄散著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兒,干凈整潔清香如湛藍天空下蒼翠的青山,讓人無法相信他是一個戈壁上土生土長的石油工人。
李兵也給張曉麗買香水,花香型、清香型、古典型、神秘型、牧野型等等各種香型的香水,但張曉麗始終沒有被李兵培養(yǎng)出香水的情韻。她總是分不清香水的類型和品牌。她大大咧咧的性格以及糧倉一樣尖滿外溢的幸福感,使她總是熱衷于在廚房里端出一盤盤鮮亮誘人的佳肴,讓女兒和丈夫吃得津津有味嘖嘖有聲。她覺得這才是一個女人最本質(zhì)的美麗和醇香。為此,每次在家休息的十天里,她總是胡亂挽著頭發(fā),穿著最寬松舒適的休閑服流連于農(nóng)貿(mào)市場和超市,然后回到家中在鍋碗瓢盆里大展身手,激情四射地配調(diào)翻新,熱熱鬧鬧地煎炒蒸炸,甜甜蜜蜜地想象著女兒和李兵回到家中狼吞虎咽的樣子,滿臉的喜悅和幸福。愛情是什么?張曉麗看來,愛情就是一家三口白天在飯菜的香味兒中吃好每一頓飯,晚上小兩口在彼此特殊的氣味兒中恩愛纏綿地睡覺。就這么簡單!
女兒很認可她這種愛情觀。女兒直言不諱地說,媽媽一回家我就感覺超級幸福。女兒還說,媽媽在廚房的時候是全世界最有魅力的女人。但李兵在吃飽喝足之后,異常靈敏的嗅覺讓他開始在飯后抱怨,他對張曉麗說,你身上怎么老有味道?采油隊的油氣味兒剛洗干凈,又弄得渾身油煙味兒,你就不能弄得清爽點?張曉麗說有油煙味兒就對了,這才是食人間煙火的女人味兒。李兵卻不以為然地反駁張曉麗,我們單位采辦中心主任陳嵐就不是這樣,她什么時候都香氣四溢讓人神清氣爽如沐春風。李兵還著重強調(diào)一句:那才是真正的女人!
張曉麗見過這個陳嵐,一個比李兵大七八歲已經(jīng)四十六七歲的離異單身女人。歲月在她臉上似乎沒留下什么痕跡,使她看上去光亮挺拔像個得道成仙的世外高人。她每天好像是隨時準備拍攝時尚幽雅寫真的名模,衣著和妝容一絲不茍近乎完美,身上總飄散著與衣著妝容相符合的香水味兒。沒有人見過她不化妝的樣子,但也沒有人因此否定陳嵐的漂亮和優(yōu)雅。
但張曉麗還是不以為然。陳嵐是個單身女人,處于要找一個合適對象的階段,又是一個單位的領(lǐng)導,有條件、有需求、也有必要這樣妝扮自己。張曉麗認為,陳嵐一旦成個家,有孩子有老公也會天天柴米油鹽素面朝天,到那時她就不會這樣一天到晚頭上腳上地瞎捯飭,還講究什么香水,再好聞的香水進了廚房也抵擋不住油煙氣。一個成家的女人哪能沒有油煙味兒,沒有油煙味兒還是人間煙火嗎?傳說中的三圣母、七仙女這些神仙為什么偷著摸著都要下人間,不就圖個人間煙火嗎?
李兵夸獎陳嵐才是真正的女人的時候,張曉麗用酸溜溜的眼神上下打量李兵,然后幽怨地長嘆一口氣。李兵笑了,一口亮白的牙齒發(fā)出玉一樣溫潤的光澤。李兵看著張曉麗說,我被提拔為計劃科科長是因為什么,還不是人家陳嵐推薦的,人與人之間要懂得互相欣賞。
張曉麗不語,想一想隨即釋懷了。陳嵐再優(yōu)秀再有女人味兒又能怎么樣呢?她比李兵大七八歲呢,還是李兵的領(lǐng)導。假如自己是男人,也只會欣賞她而不敢靠近她?,F(xiàn)實生活需要吃喝拉撒睡,再美麗的風景,一旦進入生活的具體瑣碎繁雜中,都一樣五味雜陳面目模糊。這樣想想,張曉麗覺得自己才是天底下最讓人羨慕的女人。白天在廚房里幸福地陶醉,到了晚上,她洗干凈身上的人間煙火,迷戀地蜷縮在李兵身上獨特的味道里。陳嵐她擁有這些嗎?
可讓張曉麗有一點遺憾的是,李兵身上那種特殊的味道越來越淡。他那種從容不迫的駕輕就熟和毫無激情的直奔主題,每次讓張曉麗聞到的只是淡淡的洗浴香波的香氣,那帶著蜜糖一般花香和汗香的特殊味道幾乎再沒出現(xiàn)過。有一次她問盡興過后的李兵這是為什么。李兵說,那是新婚的味道。我們現(xiàn)在都十幾年的夫妻了,怎么還會有那種味道。但張曉麗說,我們每個月有二十天不見面,小別不是更勝新婚?李兵從鼻子里笑道,那是說一年半載地小別一次才勝新婚,有新鮮感,我們每個月都分別,都家常便飯了,還有什么新婚?張曉麗無言以對,愣了一會兒神,她突然用勁地搬過李兵的臉對著自己的鼻尖說,即便是我們沒有那種味道了,你也不能跟別人有,你就是我的,誰也不能給!李兵哈哈大笑,摟著她說,好好好,是你的,不給別人,絕不給別人。
快過春節(jié)的時候張曉麗又換班回家了。14歲的女兒見她回來就迫不及待地讓她趕快做點好吃的換換口味。她說,爸爸做飯難吃死了,做出來的海鮮都跟班上男生的臭球鞋一個味兒。張曉麗奇怪地問,媽媽不在家你和爸爸不都是在職工餐廳吃飯嗎,你爸爸最討厭油煙味兒,又不會做飯,想起什么開始動手做飯了呢?女兒有點氣鼓鼓地說,那還用問嗎,還不是顯擺給那個叫陳嵐的阿姨看。爸爸每天晚上都帶陳嵐阿姨來家里吃飯,為了學做飯還買了好些菜譜和家庭烹飪的書。爸爸還說那個陳嵐阿姨是他的領(lǐng)導。
張曉麗心里好像突然被什么器物鈍鈍地劃割了一下,小火煎炸一般灼灼地慢慢擴散著疼痛。她打開冰箱,里面裝滿了各種待加工的蔬菜和食物,都是市場上昂貴的反季節(jié)食品。張曉麗覺得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樣順著冰箱滑落到地面,沒有絲毫站立的力量。她腦中一片混亂,像刷鍋水一樣渾濁油膩。李兵是最討厭做飯的,他從來不給任何人做飯。陳嵐即便是他的領(lǐng)導,完全可以在外面請她吃飯啊!就算帶回家里吃飯,偶爾吃一兩頓還可以理解,怎么天天給她做飯吃?還專門買菜譜買烹飪書籍,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張曉麗還是打起精神做晚飯。這是一頓豐盛而有滋味的晚飯,一如張曉麗酸甜苦辣百味俱全的心情。女兒吃得紅光滿面,李兵也吃得很解饞。解饞?張曉麗想,也許自己不在家,李兵就是為了解解饞。那個陳嵐的確是個很好的解饞對象。如果是這樣,張曉麗雖然氣憤和委屈,但卻可以原諒李兵。盡管他也許已把自己給了別人,但只要他保證今后不再給,她可以既往不咎。張曉麗一口口吃著飯,如一只反芻的老牛,來回咀嚼著一肚子的心事,最后還不得不有滋有味地吞咽下一口口苦水。
晚飯后,張曉麗一直在廚房里忙活收拾。李兵雖不會做飯,但禍害廚房卻是一流高手。二十天的時間,抽油煙機的油膩直往下滴,窗戶、灶臺、鍋蓋、爐具都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光亮,變得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毛茸茸粘糊糊的,無可爭議地顯示出一些態(tài)度曖昧而形象模糊的事實。下水道更是污穢不堪,清洗各種食品殘留下的殘余內(nèi)容在紗網(wǎng)過濾處散發(fā)出張狂的腐爛氣息,這也讓張曉麗看到了李兵為解饞而不惜血本的大手筆。張曉麗替李兵收拾著這些殘局,心里想著以什么樣的方式跟李兵談這件事。廚房在她的手里逐漸整潔光亮起來,而她的腦袋卻越發(fā)混沌和躁亂。她隱約覺得,李兵與陳嵐的事遠不如廚房好收拾。她還沒想好該怎么跟李兵說,李兵卻叫她了。她只有走出廚房,洗漱干凈后進了臥室并關(guān)好門。
李兵沒有開燈,在黑暗中側(cè)身背對張曉麗躺在床上。張曉麗也不聲不響地躺下。倆人都沒有想好說什么話。好一會兒,倆人仍舊是靜默地躺著,好像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在為一件不明不白的事默哀。張曉麗想李兵是不是睡著了。她因這個念頭突然怒不可遏起來。你解饞解夠了,居然還能裝作沒事一樣心安理得地睡大覺,你難道真以為睡在你身邊的老婆是傻子是呆子或是瞎子聾子?一瞬間張曉麗呼呼喘著粗氣坐起身來,管他是不是睡著了,話沒說清楚誰也別想睡。日子不是這么糊里糊涂就可以過的!張曉麗拉開架勢準備主動出擊了,但李兵突然在黑暗中對張曉麗說,我們離婚吧,我喜歡陳嵐,我們已經(jīng)好上了。
張曉麗傻了。沒想到李兵如此干脆,不等她詢問和質(zhì)疑就明直地和盤托出??磥硭菓械酶m纏,對她怎么看怎么想這件事根本無所謂。張曉麗咬牙切齒,她聽見自己牙齒咯吱咯吱的磨合聲中擠壓出了三個破碎且不成氣候的字:我不離!
李兵仍舊一動不動背對著張曉麗躺著。張曉麗坐在床頭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背影。她想他還該有下文的,卻始終沒有。沉默,黑夜一般密不透風的沉默!沉默讓張曉麗迷惑自己是否夢魘了,這黑沉沉的夜,這冰一樣寒冷尖利的恐懼,讓張曉麗更加懷疑自己是在噩夢中。
張曉麗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熬到天亮,帶著夢的迷茫和驚恐做了早飯。女兒上學走后,李兵拿出了離婚協(xié)議,這讓張曉麗徹底從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不是夢,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放在張曉麗面前的離婚協(xié)議書讓她大夢初醒。她撕碎了離婚協(xié)議淚流滿面地說,你做夢,你做夢!但她真的愿意是自己在做夢。
李兵彬彬有禮,說,你再好好想想。拉開門走了。
張曉麗越是拖著不愿意想這件事,李兵在家的時間也就越少。但他還是盡量照顧女兒情緒,每天回家與張曉麗和女兒一起吃飯。這讓張曉麗在昏暗的日子里看到一點模糊的光亮,她打起精神,仍舊做好豐盛的三餐。一周過去了,李兵又提離婚的事,張曉麗當著女兒的面嚎啕大哭。她哭得很難看,一臉皺皺巴巴地哭道,你怎么能這么沒良心,女兒都這么大了,你還要離婚,陳嵐那個妖精有什么好,能給你做飯做到老嗎?李兵還是沉默不語。事后,女兒悄悄拉著張曉麗的手說,媽媽,你光會做飯不行,你該買一些漂亮衣服打扮一下自己了。我也不喜歡那個陳嵐阿姨,但她很吸引人。
張曉麗在鏡子前看自己。自己才38歲,但看上去的確比陳嵐老。這幾年她身體發(fā)福,基本沒怎么添置新衣,還穿著幾年前的舊衣服,松松垮垮土里土氣,頭發(fā)是一成不變的清湯掛面,發(fā)底端像茅草一樣毫無光澤干枯糟亂,面色青黃,肌膚松弛,皺紋明顯,眉眼無神,典型的黃臉婆。她這個樣子怎么能和精致柔媚的陳嵐相比。張曉麗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變成一個摳摳巴巴過日子的鄉(xiāng)下婆姨了。她就像一件過時打折已沖破底線的廉價衣服,別說是現(xiàn)在不會有人買,就是前幾年流行時有人一時沖動偶爾買了一件,現(xiàn)在也只能藏著掖著,不敢再拿出來穿。穿在身上,現(xiàn)在的日子就跟著大打折扣,家里人的體面和幸福感也就打了折,丟不起那個人啊!張曉麗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有點明白,一個體面的老婆能夠裝飾和豐富一個體面的男人及其婚姻,這種體面說不出來,卻可以讓所有人感受到,這就是李兵為什么喜歡陳嵐的原因。所以,她必須迅速地、徹底地體面起來。
她采納了女兒的建議,燙了頭,用鑷子一根根拔去了雜亂的眉毛,留下細細的一條黑線,像殘存在臉上的兩道傷疤。晚飯時,她殷勤地給李兵夾菜,李兵相敬如賓地對她說謝謝,看都沒看她一眼。張曉麗哀怨地說,你看我燙的頭發(fā)好看嗎?李兵抬頭看了一眼,有種食欲突然受影響的樣子。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仿佛不忍心直視什么慘不忍睹的場面。張曉麗似乎看見李兵在閉眼的瞬間,所有的五官也眩暈似的閉了一下。有那么糟糕嗎?張曉麗瞪圓了雙眼覺得自己的心情比頭發(fā)更糟糕。李兵嫌惡地搖著頭,你這是弄的什么???怎么弄一個煮爛了的方便面扣在頭上,你還知不知道什么叫難看?張曉麗不明白了,大街上許多女人都燙這樣的頭發(fā),怎么到自己這里就成了煮爛了的方便面?她刻意觀察了一下四周的女人,她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什么樣的頭發(fā)要配什么樣的衣服,就像光膀子打領(lǐng)帶,領(lǐng)帶再好也只能讓人覺得那是一匹配不起鞍子的馬頸上的一根爛韁繩。
她雄心勃勃地準備購置新裝,可惜十天的休息時間很快結(jié)束了,張曉麗只有無奈地去上班。臨走時她特別交代了女兒要注意李兵的一舉一動,天天給她通電話。女兒答應了,前提是不能因為聽到什么事就跟爸爸大吵大鬧。
張曉麗從沒有覺得自己工作的采油隊是如此荒涼和單調(diào),時間仿佛被荒漠上的空寂光陰凝固住了。陽光的輪廓依然清晰,但沒有了被溫暖擁抱的感覺。戈壁上的風很輕柔,卻吹得有了自己的心事。張曉麗每天行走在采油站寂寥的幾乎發(fā)瘋的戈壁灘上,心煩意亂地走出一串枯燥而凄涼的腳印。戈壁黑夜枯葉般顫抖的風聲并沒有因此憐惜她,那被焦急等待和無奈團團包裹住的酸澀淚囊頻頻爆裂,嗚咽著在臉上肆意流淌。亙古不變的戈壁讓人想起了地老天荒之類的詞語。但亙古不變的愛情不會在荒漠戈壁上出現(xiàn),它好像只在瓊瑤筆下和言情影視片中才會實現(xiàn)。而現(xiàn)實中的愛情卻像戈壁一樣漸漸風化變形,像夢一樣讓人不敢確認。她又夢見李兵那熟悉而令她癡迷的背影了,夢境中李兵那特殊甘甜的味道和透骨寒心的話語讓張曉麗心如刀割,夢中遺落在枕頭上的淚痕讓張曉麗觸摸到現(xiàn)實的苦澀和冰涼。張曉麗的心在凌厲的戈壁風塵中猙獰狂躁,她對著戈壁狂喊: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她每天晚飯時間按時跟女兒通電話。女兒告訴她陳嵐再沒到家里來,女兒還說,雙休日她們班開展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戶外活動,是陳嵐幫忙聯(lián)系的空調(diào)大客車,女兒說全班同學都為此感謝她,女兒覺得特有面子。張曉麗從女兒的語氣中就可以想象出女兒興奮和得意的樣子。女兒說,媽媽,我也恨陳嵐,可是,我卻希望有一個陳嵐那樣的媽媽。無邊的恐懼和凄涼戈壁一樣包裹著張曉麗,她在女兒的敘述中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李兵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張曉麗打電話十有八九都找不著他。其實就算打通了,張曉麗也不知道要跟李兵說什么。但李兵總是不在家,張曉麗就找著了可以理直氣壯說的話。女兒快中考了,李兵不至于每天晚上都出去和陳嵐約會吧。再說張曉麗知道,李兵可以說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好父親,女兒在他心目中比他自己還重要,怎么會每次張曉麗打電話李兵都不在家呢。張曉麗有話無處說,突然想到這是李兵與女兒串通好了不想接自己的電話,而女兒也想給張曉麗留點臉面只有說李兵不在家。
張曉麗改變了每晚固定打電話的時間,有時早上、有時中午、有時晚上打電話,你總不至于早上、中午、晚上都不在家吧。昨天中午她打電話問女兒家里的情況,女兒簡單說還那樣,同時反問張曉麗怎么中午打電話啊?張曉麗不回答直接問,你爸爸呢?女兒愣了一下,說爸爸在衛(wèi)生間沖澡呢,爸爸說上午去儲運現(xiàn)場檢查貨品情況,滿身臭汗都快臭死了。張曉麗不語,心里想還不知是在哪里鬼混弄得一身臭汗呢!第二天一早,張曉麗又撥通了家里的電話,女兒睡眼朦朧哈欠連天地接電話,語氣中已明顯不耐煩。她說,媽媽求求你了,好不容易有個星期天也不讓睡個懶覺,你折騰啥???張曉麗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今年要中考的女兒平時天天上課只有星期天才休息。稍稍的內(nèi)疚之后張曉麗突然因心疼女兒而無比憤恨李兵。女兒好不容易有個星期天睡個懶覺,你李兵為了不接我的電話怎么連女兒的休息都不顧?還讓女兒從被窩里爬起來跑到客廳接電話,你是怎么當?shù)?。她直接問女兒,你爸爸呢?讓他接電話。女兒遲疑了一會兒不耐煩地說,媽媽你怎么這么偏執(zhí)愛鉆死牛角尖啊,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點病態(tài)了,你就不能轉(zhuǎn)移分散一下自己的視線,不要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嗎?實際上爸爸想干什么和不想干什么也不是你打電話就能左右的。
這就是沒心沒肺的新生代,多想得開啊??蓮垥喳愒趺茨苻D(zhuǎn)移和分散視線?那是她一輩子都愛不夠的男人,張曉麗突然控制不住地在電話里暴躁地對女兒喊叫,你也被你爸爸收買了對不對?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有什么錯,你和你爸爸憑什么這樣對待我,你和你爸爸一樣都是沒良心的東西,簡直連狗都不如……
自從家里出現(xiàn)了陳嵐,張曉麗一直忍氣吞聲,但今天她忍無可忍了,她一肚子委屈突然像一群清晨從籠子里放出來的鴿子,一句接一句毫無理智的言語爭先恐后從嘴中撲騰著翅膀飛向自由空間。她聽見女兒不吭氣了,繼續(xù)嘶聲竭力地沖電話喊,你怎么不說話?你干了虧心事所以不敢說是不是?她聽見李兵接過電話用一種從沒有過的生硬口吻對她說,你發(fā)什么瘋,你有氣沖我來。我警告你,不許你再給女兒施加學習以外的精神壓力,女兒要中考了你知不知道?張曉麗氣急反笑,你還知道女兒快中考了,你還有臉說這樣的話,你有什么資格警告我?你和陳嵐在一起胡搞的時候怎么不想想女兒要中考了,你怎么不想想你做這樣不要臉的事會給女兒精神上帶來多大的傷害?電話中李兵毫無愧色,我們之間的事情我對女兒沒有隱瞞,我能做就能當,我也不想跟你吵架,希望你好好考慮我們之間的事情,盡快有個了斷,別再互相折磨。李兵說完掛了電話。
張曉麗拿著掛了線的電話茫然無措,大腦中有一瞬間像滄桑的戈壁一樣荒涼。她也不清楚怎么會這樣,她發(fā)瘋一樣地天天打電話其實更多地是想跟李兵親親熱熱地說幾句話,她發(fā)誓她根本不想跟李兵吵什么架,更不想像一個潑婦一樣斥責辱罵李兵及女兒,她內(nèi)心多么希望李兵能夠回心轉(zhuǎn)意只有她知道。張曉麗一邊期盼著她夢想的生活,一邊又懊惱那夢想被自己身不由己地粉碎了。她覺得現(xiàn)實和夢境之間有時并沒有很嚴格的區(qū)分,人在不睡覺的時候總認為自己很清醒,事實上現(xiàn)實中的許多事情也如夢一般無法控制和左右自己的真實意念。
漫長的二十天總算過去。換班后張曉麗請了探父母的休假,連換休時間有四十多天,她心里暗暗發(fā)誓要把局面扭轉(zhuǎn)過來,不惜一切代價挽救自己的幸福生活。
她專門抽出一天的時間去步行街為自己添置改頭換面的武裝。她一口氣買了十幾套時裝,仿佛要把這幾年來沒買的衣服全都買回來。買時裝的途中,導購小姐還給她提供了許多搭配小建議,她照單全收,像一個剛參加工作很聽師傅話的小姑娘,對導購小姐言聽計從,樂顛顛地在各個柜臺上搭配著鞋、襪、包、腰帶、絲巾、頭飾、掛飾,甚至還買了兩頂假發(fā),一頂金黃的披肩大波浪,一頂棕紅時尚小卷花短發(fā)。一天下來,張曉麗的工資卡上居然刷掉兩萬多元。看著身邊一大堆五光十色的東西,張曉麗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了顏色的世界里。她太單一了,以前她的世界里最鮮艷的顏色就是石油紅——那火紅淳樸的工作服。她不禁為自己以前道姑般簡樸的生活戚然了。再看看消費清單,張曉麗非但沒有心疼錢,還有一種歡欣鼓舞的滿足感。她感慨地想,怪不得自己在陳嵐面前輸?shù)靡凰?,女人其實都一樣,就是一堆顏色包裹描畫出來的人體藝術(shù)。你不包裝描畫,你就是男人眼里蓬頭垢面荊釵布裙的拙荊,雖然你是賢妻良母,雖然你穩(wěn)重謙卑,雖然你勤勞節(jié)儉尊老愛幼,但是男人在心底里壓根兒瞧不上你。你在顏色的偽裝下花枝招展就成了每個男人心底五彩斑斕的美夢。雖然你沒穿衣服不知廉恥但你是人體藝術(shù),雖然你四體不勤好吃懶做但你嬌柔嫵媚,雖然你目中無人不擇手段,但你在男人眼里就如雨后的彩虹般美麗絢爛……這世上有幾人能在每次的雨后都看到彩虹?看到一次還想看夠看飽看過癮,那就趕緊娶回家吧。
有了這些顏色的鋪墊,張曉麗重新鼓起信心走進家門。家里一切如舊,她仿佛又聞到自己身上的油煙味兒,她馬上沖進衛(wèi)生間主動把自己換洗一番。她穿著新裝站在李兵和女兒面前時,女兒一下笑翻在沙發(fā)上,她口無遮攔地說,媽媽,你怎么弄得跟馬戲團訓小狗的演員一樣。李兵不吭氣,神情漠然地看著電視。
張曉麗毫不氣餒。她偷偷地去陳嵐住的地方遠遠地細細地觀察了她,帶著一種敬畏并且羨慕的心情,咬牙切齒痛不欲生地偷偷看著她。她看見陳嵐一絲不亂有形有樣的頭發(fā),飄逸且如云似霧般跳動著誘人的光澤和彈性;她的眉毛柔媚細長,像弱不禁風的柳葉直入云鬢,更顯得那眼睛婉轉(zhuǎn)幽深攝人魂魄;還有她紅嘟嘟的唇,性感嬌嫩的唇,閃動著花瓣兒露珠燦燦的晶瑩和水潤,明亮而艷麗。
張曉麗不得不承認陳嵐是完美的。在陳嵐面前,她自己成了一個被時代淘汰的黃油布傘,雖然很好用,但那僅僅是一抹陳舊的記憶,像被光陰曬黃的老照片,落伍而傻氣。
張曉麗開始像收拾骯臟的廚房一樣收拾自己。她開始減肥。為了避免自己因嘴饞破壞減肥計劃,她不再往家里買任何零食。除了早餐和以前一樣,午餐她減去一半,晚餐徹底免了。餐桌上以前的葷腥油膩麻辣甜酸都被清淡的粗纖維和綠葉菜代替。幾天下來,她的體重減了一公斤。初戰(zhàn)告捷,張曉麗信心百倍準備再接再厲,可女兒卻抱怨說怎么家里的生活水平越來越接近出家人,強烈要求吃雞鴨魚肉。張曉麗其實也想做這些東西給女兒吃,但她自己受不了這些美食的誘惑,她才減肥幾天就覺得整個人已經(jīng)被掏空了,手腳發(fā)軟,頭暈眼花,渾身沒有半點力氣,腦子里突然被吃填了個滿滿實實,做夢都在吃暄軟的饅頭和紅燒肉,整個身體似乎變成一張巨大的嘴,看見什么都想吃,刷牙的時候甚至都有把牙刷嚼吧嚼吧吃進肚子里的欲望。不僅如此,肚子里空了,心里的火就時時往外拱。她看見李兵不跟她講話視她為空氣的那個死樣子,她總想拉開架勢放開喉嚨和李兵大吵一架甚至打一架。這種情況下,餐桌上要是真有了大魚大肉她還不開戒才怪,到那時功虧一簣,肥沒有減下去反而還增肥變形了,那她的幸福生活就更沒有指望挽回了。
她還是堅持清淡素食。女兒也不再說什么,但自從張曉麗回家就沒正眼看過她的李兵卻開口講話了。他像張曉麗夢中那樣背對著張曉麗,語氣生硬地說,女兒還有兩個月就中考了,你能不能把伙食搞好一點兒。張曉麗冷笑,你還知道女兒中考???那你能不能不要再胡搞,好好安心過日子。李兵煩躁地轉(zhuǎn)身到別的房間,從張曉麗身邊走過時他說,你簡直不可理喻,你要再這樣,我只有帶著女兒去外面吃了。張曉麗一直緊抿的嘴唇開始抖動,最后她歇斯底里地怒吼,你別拿這個嚇唬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就想逼著我跟你離婚嗎?告訴你,沒門!你不讓我過好,你也別想好過!
李兵摔門走了。張曉麗氣喘吁吁渾身亂抖,她不能控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抓住自己的頭發(fā)胡亂揉搓放聲大哭,淚水肆意地流淌在她因減肥而越發(fā)松弛的面頰上,使她的頭臉看上去像一個突遭暴風雨襲擊的破碎鳥巢。女兒走過來擦著她臉上的淚說,媽媽,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不再要求吃這吃那了,你好好的減肥,別和爸爸吵架,爸爸不喜歡這樣。
減肥?還減他媽什么肥!張曉麗從地上一躍而起,她突然感覺從來沒有這樣饑餓過,簡直已經(jīng)餓透明了。她像專業(yè)短跑運動員一樣飛快地在就近超市里買來了蛋糕、面包、甜點還有鹵肘子和炸雞腿。她像擺地攤的小販一樣把剛買回來的美食攤放在茶幾上,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放開肚子大吃起來。讓減肥見他媽的鬼去吧!她惡狠狠地撕咬著每一口食物,兩個雞大腿轉(zhuǎn)眼吃進肚子里。怎么沒反應,沒關(guān)系,她買了十個雞大腿呢,接著吃!還有肘子,一咬一口油,還有甜點,甜甜的,甜到心里去,真是太好吃了,真是太解恨了,真是太過癮了。她的臉色又紅亮起來,她的生命又有了新的彈性。這一刻張曉麗忘記了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憂愁痛苦,她的世界里只有這些好吃的食物,隨著各種結(jié)結(jié)實實的食物進入張曉麗的體內(nèi),她開始感覺滿足和快樂,那些煩惱和氣憤似乎都被食物排擠出體外,她嘴里塞著各種食物含混不清地招呼女兒,來,寶貝兒,一塊兒吃,快來吃啊。
女兒沒有跟張曉麗一起開心地吃喝,她憂心忡忡地看著媽媽,那雙帶著稚氣的、被長長睫毛覆蓋的眼睛,像兩汪清澈明亮的湖水閃動著幽幽的波光。張曉麗在女兒憂傷的目光中吃了有生以來最滿足的一頓飯。她打著飽嗝問女兒,你怎么不吃,你不是說想吃甜食和肉嗎?女兒看著張曉麗的眼神簡直有點凄慘了。她說,媽媽,我以后不要吃這些了,你還是繼續(xù)減肥吧。
看著女兒的眼睛,張曉麗突然從暴飲暴食的美夢中醒來,不,這不是夢,這是剛剛發(fā)生過的真實的事情。立刻,暴食的快樂像呼嘯而過的山風瞬間消失在短暫的記憶中。張曉麗頹廢地坐在沙發(fā)上重新自責重新淚流滿面。她一邊哭一邊問自己這是怎么了,她是想留住李兵,怎么卻大吼大叫地把他逼出了家門;她是想減肥,怎么卻發(fā)瘋一般地暴飲暴食。太丟臉了。她雙手捧著臉抽泣著對女兒說,媽媽其實不想這樣呀,怎么會這樣呢?媽媽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媽媽改,媽媽以后不這樣了。
張曉麗意識到了她所作所為的嚴重性。一切又都回到原點,甚至比原點更糟糕。人生有太多的無奈和悲哀,而最大的悲哀就是有些事情無法重來。
張曉麗洗心革面開始重新與減肥做斗爭。家里的飲食更清淡了,李兵沒再說什么,只是不經(jīng)?;貋沓燥埩恕垥喳惗螠p肥還沒見成效時,女兒卻瘦了整整一圈。李兵理直氣壯地經(jīng)常帶著女兒出去吃飯,家里的晚餐根本就沒人,只有張曉麗一個人孤伶伶地端著一杯茶看電視。
很快一個月過去了,還剩十幾天張曉麗又該上井了,李兵的態(tài)度沒絲毫好轉(zhuǎn),白天不回家吃飯,晚上睡在沙發(fā)上,視張曉麗為陌路。張曉麗心急如焚,又沒有人傾訴。女兒也因中考的臨近埋頭學習,不再理會她和李兵之間的矛盾。
張曉麗生日到了,她中午就跟女兒說好晚上回家吃飯,特意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飯,下午的時候洗了澡,做了美容,換上一套新買的裙子,自己在家化了淡妝,噴上具有夢幻效果的香水,不顧天熱戴上那頂金黃色的披肩大波浪假發(fā),只等女兒和李兵回來。晚飯時間過了一個小時,女兒才回到家。女兒看了看滿桌子的菜,突然拍拍頭不好意思地說,哎呀,今天我們模擬考試考了一天,考得我太緊張了,考完后,我又和幾個同學去學校附近的小餐館邊吃飯邊核對標準答案,忘了今天媽媽過生日晚上要回來吃飯的事了。張曉麗一下有點急了,那你也沒跟你爸爸說晚上回來吃飯的事嗎?女兒抱歉又內(nèi)疚地低下頭說,我今天考試考了一天,太緊張,忘了給爸爸打電話了……
一只盤子的碎裂聲切斷了女兒的解釋。張曉麗突然像一個氣球因內(nèi)部的極度空虛而膨脹爆裂。她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個多月的減肥痛苦,李兵的家庭冷暴力,女兒的不體貼,自己生日的無人理會,種種委屈都像饑餓的虎狼一樣由寡淡的腸胃直沖向大腦,她端起飯桌上一盤李兵和女兒最愛吃的糖醋排骨狠狠摔在地上。瓷盤的碎裂聲直接點擊到張曉麗心底的狂躁神經(jīng)。她一下抓住女兒的肩,湊到女兒臉前,竭力地大聲叫道,我說的話都是放屁是不是?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我養(yǎng)你這么大就是讓你同你那個不要臉的爸爸來欺負我是不是?我做了晚飯你不回來吃,你要跑到外面去吃飯,你說,是不是你跟你爸爸還有那個不要臉的騷女人陳嵐天天在一起吃飯?你這個沒良心的狗東西,你和你那個不要臉的爸爸合伙欺負我是不是?你說,你說!
張曉麗一邊吼叫一邊用勁搖晃著女兒的肩膀。女兒嚇壞了。在黑暗的房間中,她看見媽媽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假發(fā),涕淚交流的臉上突然皺紋橫生,眼淚沖開了臉上的黑眼線和粉底腮紅,一張血紅的大嘴在自己的眼前快速開合,白森森的牙齒閃著惡狠狠的光芒。她似乎在張曉麗的用力搖晃中看到了聊齋故事的恐怖場景,她驚懼地大聲哭叫起來,希望喚醒媽媽的夢魘狀態(tài)。但是媽媽用勁推開了她,嘴里罵著污穢不堪又毫無實際意義的話語轉(zhuǎn)向飯桌,端起湯盆用力砸向地面,湯盆的碎裂聲讓她發(fā)出滿足而暢快的尖叫。她又嚎啕著舉起桌上的杯碗盤碟,叫罵著砸向四周的墻面。
張曉麗自己也想不起是怎么被鄰居七手八腳抬到醫(yī)院又怎么被護士注射了鎮(zhèn)靜劑的。她只記得自己從來沒這么被人矚目和重視過,記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精力充沛和興奮潑辣過。她排山倒海地哭叫,捶胸頓足地蹦跳,快意十足地摧毀所能摧毀的一切。第二天晚上她在醫(yī)院醒來時才懵懵懂懂地想起了這些片段。李兵冷冰冰地接她出了醫(yī)院?;氐郊?,她看見家里傷痕累累的墻面和家具,滿臉疑問地看著李兵,這是我弄的?李兵面無表情地說你以為是誰?張曉麗一下想起了女兒那天晚上驚恐的表情,急切地問,孩子呢?我們的寶貝兒到哪里去了?她怎么樣?她沒受傷吧?李兵背對著她,從鼻子里噴著被壓抑的怒火,說,你現(xiàn)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別管女兒了。你把你自己照顧好,不要再發(fā)生這樣驚天動地的事。女兒馬上要中考,這段時間我把她安排在一個很舒適的地方安靜學習,我也出去跟女兒一塊兒住。我們的事先放一放,等孩子考完試再說。張曉麗又哭鬧起來,你別說那么好聽,你還不是要到陳嵐那個騷貨那里去住,拿孩子當借口,你憑什么把孩子藏起來,那是我肚子里生出來的女兒,不是陳嵐那個破鞋生的,你給我把女兒帶回來!李兵沒理會張曉麗,收拾了東西走了。
張曉麗在下午下班時出其不意來到陳嵐的住處。她本想今天跟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大鬧一場,她不但搶去了自己的丈夫,連女兒也找不到了。但是很意外,陳嵐心平氣和文質(zhì)彬彬地請她進了門。她并沒有多解釋什么,只是讓張曉麗在家里等著看看李兵和孩子是否在她這里。張曉麗也不客氣,坐在她家的沙發(fā)上開始等。這就是所謂的等著瞧吧,只要李兵進了這個房門,張曉麗會讓他們有好瞧的。張曉麗耐心等,期間,她看見陳嵐做了簡單的飯菜,清淡的晚餐,以燉煮和生拌為主,紅白黃綠鮮亮亮地擺放在各種小巧精致的容器里,單看這些色彩,便如陳嵐本人一樣令人眼亮和開胃。吃完飯,陳嵐利索地收拾房間,細致地熨燙衣服,有情致地修剪陽臺上的花草,她還洗了澡,自己調(diào)制了面膜邊敷臉邊看書。她身上始終有種淡淡的香氣在房間里四處彌漫,恬淡,優(yōu)雅,溫婉,有風情,張曉麗感覺到了舒服,她甚至都有點想在這里睡覺過夜的沖動??炝璩恳稽c時,張曉麗不得不承認,李兵和女兒確實不在陳嵐這里,她只好走了。
還有三天就要上井上班,張曉麗不顧一切了。李兵總不至于不上班吧,別的地方找不到他上班的地方總能找到。她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早早來到李兵辦公室門口等著。快到上班的時候,李兵果然現(xiàn)身了,還是那副溫文爾雅干凈整齊的樣子。張曉麗披著一頭煮爛的方便面穿著韓版寬松式花裙迎了上去,倔強的臉上隱藏不住地流露出韓版花裙一樣繚亂深厚的糾結(jié)。她在辦公室門口堵住了李兵,聲音如戈壁上千年風化的礪石被寒風一陣陣吹過。孩子呢?你把她藏哪兒了?你有什么權(quán)利不讓我們見面?
她看見李兵軟弱地嘆了一口氣放低聲音說,家里的事回家說好嗎?這是辦公場所。張曉麗笑了,笑得狂放而得意。自從家里出現(xiàn)危機以來都是她低聲下氣,李兵什么時候妥協(xié)過。今天這是怎么了?往日在家里目中無人軟硬不吃的樣子怎么不見了?你以為你有男人個性?有個性就應該將個性堅持到底啊,什么場合有什么關(guān)系。張曉麗來之前做好了艱苦卓絕大戰(zhàn)一場的準備,沒想到輕易就取得了第一階段的勝利,這是李兵提出離婚以來她一直處于失敗受挫情緒中從沒有過的勝利感,這勝利感讓她心情由衷地歡悅,她不由放聲大笑,笑聲像洶涌翻滾的波浪,層層疊疊延綿不斷地在辦公樓四處回蕩。張曉麗感覺好極了,她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具備女高音歌唱家的潛質(zhì),她嘹亮尖銳的笑聲不一會兒就把辦公樓各辦公室的男男女女集中到身旁。她現(xiàn)在可以重拳回擊李兵了,她停止了笑聲,指著李兵的鼻尖說,你還知道這是辦公場所,你要知道這是辦公場所你就不會和那個不要臉的陳嵐胡搞。你現(xiàn)在知道家丑不可外揚了,你丑事都做了還怕別人知道?你把那個不要臉的老騷貨叫來,有本事你當著這些人的面把你們那不要臉的事說一說,我被你們欺負成什么樣子了,今天不把事情說清楚,我就跟你們拼了。
張曉麗本來今天主要是來找李兵要女兒的,不知怎么越說情緒越激動,說到跟你們拼了的時候看見李兵辦公室一張辦公桌上有一把裁紙刀,就突然沖過去拿起裁紙刀,丟下李兵和圍觀的人群,大聲叫著,你這個賤人!轉(zhuǎn)而沖進辦公樓的各個辦公室,咬牙切齒地舉著裁紙刀一間間搜索著叫道,陳嵐呢?陳嵐,你給我出來,你毀了我的家,我也不想活了,我今天和你拼了,拼了!
剛開始有人跟在她身后勸她,讓她別激動要冷靜。張曉麗想你們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冷靜?她冷靜的時間還少嗎?從一開始她就一直冷靜,就是冷靜李兵才覺得她好欺負,她今天就是要讓這對狗男女看看,她也有脾氣,你們讓我不好過,我也讓你們過不好!還有人勸她說,這樣只能惡化事態(tài),對家庭和個人都沒好處等等。要不是找陳嵐,她都想轉(zhuǎn)過頭來臭罵這個愚蠢的勸說人。你看我現(xiàn)在的家庭和個人還有一丁點好可言嗎?她的整個生活已經(jīng)糟得一塌糊涂,還有什么比這種情況更差的呢?她像一只上足了發(fā)條的機械玩具,沖勁十足不管不顧地勇往直前。人們看到她滿頭大汗紅光滿面,眼里閃爍著異常的光彩。她在一間間辦公室叫囂著尋找陳嵐的時候聽見有人問李兵,你老婆是不是精神不正常?當時張曉麗就從一間辦公室披頭散發(fā)地躥出來罵道,誰?誰說我精神不正常?你他媽的才精神不正常,等我宰了陳嵐,再來找你算賬!當她又沖進一間辦公室尋找陳嵐未果,出來準備再接再厲時,站在門口的男男女女們突然一哄而上,她手里的刀不但被搶走,還被好幾個壯漢結(jié)結(jié)實實按在一張椅子上。她又哭又叫口沫橫飛,但沒人再勸她,人們慌亂地把她送到醫(yī)院強行打了鎮(zhèn)靜劑。張曉麗被七手八腳摁在醫(yī)院里注射的時候,痛不欲生地哭喊,陳嵐,陳嵐,你在哪里?我要找陳嵐,你們讓她來見我!陳嵐,陳嵐……她痛徹心扉的哭聲讓所有人都誤以為她在呼喚一個久別的親人。
張曉麗又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來。這次李兵沒來接她,只留給她一張字條,說自己今天去油氣前線調(diào)撥分配所需物資,可能十天后回來,女兒他已安排好妥善的地方,還有幾天中考結(jié)束后就回家,讓張曉麗照顧好自己,不要再胡鬧。
張曉麗愣愣地捏著紙條回家。一路上,與她迎面而過的人都主動給她讓道兒,一臺黑色小轎車在她穿行馬路時緊急剎車怒氣沖沖停住滾動的車輪。張曉麗看見司機氣勢洶洶地探出腦袋準備跟她理論什么,在與張曉麗目光對視的一瞬間,小轎車司機的臉上和車上的怒氣都轉(zhuǎn)為悲憫和無奈。司機悄聲嘟囔一聲神經(jīng)病,喘粗氣一般重新發(fā)動車。張曉麗奇怪地繞著小轎車轉(zhuǎn)了幾圈,周圍有好些人在遠處指指點點搖頭嘆息,一臉莫測和感慨的奇怪表情。張曉麗迎向那些指指點點的人群,人們突然像水面層層擴散出去的漣漪快速躲開了。她再回頭看小轎車,飄揚而起的塵灰使絕塵而去的小轎車轉(zhuǎn)瞬成為張曉麗更為模糊的疑問。怎么都躲著她呢?陳嵐躲著她,女兒躲著她,李兵躲著她,連行人和公路上的小轎車也躲著她。這究竟是為什么?張曉麗捏著李兵的紙條,快步回到家中,迫不及待給李兵打電話,她要告訴李兵,你不要躲著我,我要和你好好過日子,我要給你做最好吃的飯菜,我還要在你那甜香味道的懷抱里睡覺。手機接通后李兵立即掛了,再打李兵還掛了,張曉麗體內(nèi)有一種蘑菇云一般的氣體升騰裂變不斷擴大,她鼻腔里噴吐著滾燙的氣流,不停連續(xù)撥號,李兵連續(xù)掛機,最后關(guān)機。
明天就要回采油隊上班了,空前的疲累和焦躁從四面八方挾裹著張曉麗,讓她無處可藏,蘑菇云沖向頭頂,爆裂,燃燒,她五內(nèi)俱焚不由大聲嚎叫,尖銳刺耳的喊叫像萬箭齊發(fā)的慘烈呼嘯從張曉麗的胸膛里洶涌而出,張曉麗迎接呼嘯過后的身體呈現(xiàn)千瘡百孔的碎裂委頓在地。她像一個到處漏氣的氣球,有一種東西在快速消失卻無力抓住。她大腦中有無數(shù)意念來回碰撞,撞得她頭昏眼花卻沒有能力捋清梳理,她現(xiàn)在甚至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跪在地板上,臉沖下埋在膝蓋里,好像只有這個姿勢能讓她卸脫什么而得到安撫。中午的陽光透過陽臺照在張曉麗蜷縮跪地的背上,剛開始很暖和,時間久了卻有烈火焚身的感覺。張曉麗一動不動,任由背部的烈火蔓延擴散把自己一點一點燒得焦糊。焦灼的疼痛讓她忘記了一切,也只有徹骨的疼痛,才能讓所有恐懼退避。不知過了多久,火熄滅了,張曉麗覺得自己好像一片片燃燒殆盡的煙灰隨風起舞,渾身浸透了夜色的涼寒。什么感覺都沒有了,什么形象也都徹底消失了,這個世界進入一片原始的混沌寧靜狀態(tài)。這樣真好。張曉麗抬起頭茫然四顧,她看見天色早已黑了下來,屋里到處是影影綽綽的黑影。她看著這些黑影,像個初生嬰兒第一眼看見人間一般好奇與驚懼。她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個陌生而全新的世界里,所有的東西都是那么新奇和怪異,仿佛從來與自己都未曾謀面過。張曉麗驚詫地看著屋內(nèi)的一切,那個立在一張小柜子上黑色的方方正正的東西是什么?四周這些堅硬雪白齊齊整整豎立并把她圍在這個房間的平面是什么?那個掛在平面上的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老是不停嘀嗒嘀嗒轉(zhuǎn)圈走?還有怎么那么多門,每個門里都有床和被子?她夢游一般在每個房間里轉(zhuǎn)圈兒,所有的東西她都不認識。她努力地想,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么會來到這個地方?自己是誰?她難道也是這個世界的一個新產(chǎn)物?她捧著腦袋使勁想,想得頭痛欲裂,但什么也想不起來。她迷茫地伸出手在墻面上摸索,試圖摸索出什么她想要知道的內(nèi)容。突然她碰到了一個可以活動的地方,房間一下大亮了,刺眼的燈光嚇得張曉麗抱住了頭縮在一邊,好一會兒,她才適應了燈光的亮度。張曉麗慢慢放下手,看見正前方一面亮閃閃的墻上有個女人披頭散發(fā)愣頭愣腦地在里面看著她。張曉麗沖那個女人笑笑,那個女人也沖著她笑。張曉麗抬了一下手,那女人與她一模一樣地同時抬手。張曉麗吃了一驚,瞪大眼睛湊近了看這個女人,女人也看她。張曉麗伸出手摸摸女人,女人的手也剛好與她的手對接。但女人的手冰涼硬滑,只可以摸卻抓不住。她說你是誰?女人的嘴同時動了動,但沒有聲音,好像讓張曉麗猜猜她是誰。張曉麗一片空白的腦袋里突然閃過一個名字:陳嵐。瞬間她的腦袋里被這個名字充滿了,她的世界里全是陳嵐。她看著對面這個和她做一樣動作的女人說,我知道了,你是陳嵐,你是陳嵐!說著她開心地笑了,那個女人也和她一樣笑了,笑得很好看。
早上上班的時候,采辦中心所有人都看見張曉麗文靜而羞怯地站在大門口,一臉夢幻地問每個人,你看見陳嵐了嗎?所有人都趕緊搖搖頭。
張曉麗攔住每個人的去路,展開一張絢爛如夢的笑臉,嬌媚地說,我就是陳嵐,你們怎么看不見呢?
陳嵐上班來了,張曉麗迎上去問,你看見陳嵐了嗎?
陳嵐不知所措,驚詫地看著張曉麗。張曉麗微微一笑對陳嵐說,我就是陳嵐。
張曉麗陶醉而肯定地對每個人說,我就是陳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