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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黏在身上的東西

      2014-02-21 09:56:52余西
      山花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曬谷場花貓小貓

      女孩是六月底來的,但我知道的時候,已是七月中旬的事了。中間差了半個多月。這多少有些不正常。那是在1993年,我八歲,對世界,那小小的世界——也就是說我的村子,還充滿了好奇。我了解存在于那里的山、河流,流傳于其間的傳說。那些死去的人,以及出生的人。我了解他們,也了解他們的故事。對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我有著準(zhǔn)確的預(yù)感,而那些正在發(fā)生的,我?guī)缀醺鷦e的人一樣,總是能第一時間就有所知曉。然而,1993年的那半個多月,發(fā)生了件事情,讓我從熟知的世界中脫落,陷入了自我封閉的泥淖。

      事情要從我家的那只三花母貓說起。是只很丑的貓。三角臉,很瘦,臟兮兮的。身上,除了腹部是純白的,其他地方,就像是白、黑、黃三種顏料被胡亂地攪拌在一塊,雜亂無序。據(jù)說,以前家里鬧過鼠患。父親從鄰居家借來捉老鼠。后來,老鼠絕跡,它卻留在了家里。只是父母不再像以往那樣,照顧它吃的,給它以溫暖的窩。它不再被需要,成了一只野貓。白天到處覓食,晚上回到家里歇息。有時,我無意間會看到它的雙眼,在黑暗中發(fā)著綠光,像是鬼魂。我對它沒什么感覺。不僅因為丑、臟,還因為從我記事起,它就不是一只親人的貓。我走近的時候,它會弓起背,豎起尾巴,對我哈氣。我被嚇哭過幾次。那年春天,它發(fā)情,晚上到處亂竄,聲嘶力竭地叫著,像嬰兒在哭。不久,它安靜了,行動變遲緩,肚子慢慢鼓起來。它懷孕了。會有小貓生出來。我對小貓心懷期待。每天醒來,我都會盼著日落,盼著見到它。在遠處,觀察它的肚子。希望小貓趕緊生下來。五月底六月初,它失蹤了。哪里都沒有它的蹤影。幾天后,它突然出現(xiàn),肚子已癟陷下去,顯得更臟更瘦。但會撒嬌,在父母面前打滾,像是期待獎賞,但沒得到理會。后來的一天,一只小黑貓從后院的雜物堆里爬了出來。四只腳是白色的,很小,很干凈。那是在傍晚時分,陽光介于紅黃之間。它渾身都黏著細小的光亮,邁著步子,怯生生地,似乎是第一次在打量世界。見到我,又逃回到了雜物堆里。我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其他兩只小貓。一只是白色的,背上有幾處橢圓的黑色斑點。一只是黃色虎斑,體型最大,應(yīng)該是最先生出來的。它們都很可愛。看到我的時候,還喵喵地叫了幾聲。

      六月,陽光明亮,幾乎無雨。我的生活被貓占據(jù)。三花貓變溫順了。有時,它會出來覓食,但大部分的時候,它都躺在雜物堆里,給小貓喂奶,或者看著它們,一旦它們走到外面,就咬著它們的脖頸,叼回去。日復(fù)一日,我看著小貓在院子里出來,又被三花貓叼回去。它們慢慢變大,毛發(fā)舒展開來,圓滾滾的。我走近的時候,三花貓就會從雜物堆里竄出來,喵喵叫著。它們聽到呼喚,就逃回了。有一天,我將三只小貓捧在了懷里。三花貓跑出來,圍著我打轉(zhuǎn),叫嚷著,但很快就停住了。它蹲下來,抬頭看著我。小貓柔軟、溫暖,在我懷里顫動著,最后還舔了舔我的手,舌頭粗糙,濕漉漉的。小貓的眼睛藍而透明,像玻璃彈珠,完好無損的玻璃彈珠。

      我曾夢想,跟它們一起長大。給它們喂食,洗澡,梳理毛發(fā)。跟它們一起睡覺。它們打滾時,我撫摩它們。帶它們?nèi)タ雌恋幕?,樹上的鳥,金色的稻田,流動的河。但有一天早上,我來到后院,三花貓在雜物堆里竄進竄出,不安地叫喚著。然而沒有小貓。哪里都沒有小貓的蹤影。我問母親,母親說,父親把小貓丟了。我問丟哪了,母親沒有回答,沉默了半會兒說,家里貓?zhí)嗔耍譀]人要,你爸一大清早起來,把它們裝進麻袋丟了。我跑著,找了很多地方。下午,在竹林里,我看到父親的麻袋。麻袋的尾端突起著,但沒什么動靜。我提起麻袋倒出來的時候,三只小貓滾落到地上。仿佛動彈了一下,仿佛聽到了它們的叫聲??雌饋砗涟l(fā)無傷。但它們死了。不再有呼吸,不再叫喚,不再動彈,鼻尖淌著的血,已經(jīng)干了,成了暗黑色,麻袋上滲著血,是它們的,也黑了。

      父親嚴(yán)肅、沉默,粗暴。他從不向我解釋他做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那天,我窩在母親懷里哭泣,但父親仍然正常吃飯、外出,睡覺。他沒有提起小貓的事情,也沒說他對小貓做了什么。夜里,我聽到三花貓仍然在院子里打轉(zhuǎn),叫嚷。我無法入睡,等睡著,又被噩夢驚嚇哭醒。在夢中,父親來到竹林里,高高揚起麻袋,猛地往地面摜去,發(fā)出了一記悶響,然后便是血,流淌開來,染紅了麻袋的底部。我醒來不久,便再次聽到三花貓的叫聲,叫聲迷惘,跟我一樣,它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要這樣。就是在那晚,我突然想到,三花貓以前是否有過孩子,如果有,它們又到哪里去了。我被這個問題折磨著。天還沒亮,我就起來,抓住了三花貓,放進一個編織袋里。我跑過很多地方,來到村子的盡頭,將它放出來,然后又跑回去。我希望它不再記得回來的路,不再回來,但那天晚上它還是出現(xiàn)了。三花貓變得跟以往一樣,弓背,翹尾,哈氣,充滿敵意。它再次變成了我所熟知的野貓。

      之后,我生了一場病。病很快就好了,但我繼續(xù)裝病,一直躺在床上。不想見到父親,也不想見到母親。三花貓不叫了,已然忘記發(fā)生了什么。我不想見到三花貓。什么也不想見。那是六月底的事情。七月,天氣突然變得酷熱無比,待在家里,讓我憋悶得慌。正午時分,村里的人都在午睡,我時常出來走走,但不怎么記得走了哪些地方。但我還記得水,還記得我曾跳進河里,在水底下潛游,冒出水面。記得還看到了陽光,陽光閃耀,讓我無法睜開眼睛。接著我看到了水面,泛著光的漣漪??吹教炜?,藍得晃眼。看到岸邊的樹和房子。但這些景物一晃而逝,只剩下水。我只意識到我在水里,我的身體正在對著河流敞開,我不停地踩水,讓自己整個地漂浮在河面上。然后,我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條死魚,漂浮著,讓河流帶我去往它能到達的地方,但我沉下去了,緩慢、持續(xù)地下沉。我睜開眼,水色模糊,有微塵浮動,像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地方,沒有人,沒有風(fēng)景,沒有聲音。我想到了那三只小貓,那么美好,那么短暫。才二十多天,還沒有見到樹,見到鳥,見到山和稻子,就沒了。我流著眼淚,很安靜地流著。眼淚融和在水中,消失了。沒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想待得久些,不想出來。但我感到憋悶,四肢繃緊,有一種我無法控制的力量,將我推開了。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河中逗留,在那個被遺忘的世界中封存自己,直到有一天,我從河底冒出來。某個瞬間,我仿佛覺得自己剛剛從母體中誕生,一切都仿若初見,陌生,鮮明。我看到有幾個人在河面上游泳,晃動著身體,被陽光包圍著,看到一條小木船擱淺在岸邊,蜻蜓停棲在水草之上,夾竹桃開著紅花,竹林間露出房子的山墻,山墻上爬滿了枯死的苔蘚。翠鳥鉆入水中,又返回竹枝上,細長的嘴里銜著一條小魚。石板路向后延伸,穿過兩旁的房子,我看到河對岸,稻子熟了,一派金黃,正在被收割??吹脚R岸的佛堂??吹綍窆葓錾祥_始鋪滿了稻谷。一排杉樹立在一邊,隨風(fēng)而起的稻草碎屑落在樹上。透過杉樹間的空檔,看到水塘和橘園。看到水塘和橘園之間,那棟兩層樓的磚瓦房。那里曾住著看守橘園的老頭。后來,他死了,房門一直關(guān)著??吹介T現(xiàn)在開了,有人在房子里走動。門前站著一個女孩。身高跟我差不多,頭發(fā)齊肩,穿著藍裙子和紅T恤。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女駭。仿佛在我沉浸在河中的時候誕生了,如此短暫的時間,卻能迅速地成長。她正面向河流,但不在看河上的人。我可以感覺得到,她的目光沒有落在她身外的任何一點上,她站著,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仿佛體內(nèi)被掏空,沒有情感,沒有思緒,只是站著,出現(xiàn)在房子和水塘之間。

      我才知道,在那半個月里,在我為小貓傷感時,村里來了一對母女。她們來的那天,拖了一卡車的行李。幾個男人,沉默寡言,幫她們安頓好就坐上車走了。第二天,女孩的母親挨家挨戶地分派水果和糖,說是她女兒生病了,要在這里養(yǎng)病一段時間,實在打擾了。這些,我都錯過了,也沒吃到水果和糖。

      我很快就見到了那個女人。她從房子里出來,穿著花花綠綠的連衣裙,一雙白拖鞋,有時是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單肩背個帆布包,繞過曬谷場,走過一座橋,走上一條小路,進入菜市場,一路上,遇到人就微笑打招呼。是一個樂觀、漂亮的女人。村子里人都很喜歡她。年輕些的女孩,開始找她請教穿衣打扮的問題。男人們也樂意跟她說說笑笑,打發(fā)無聊的時光。但幾乎沒有人說起那個女孩。像是她帶來的一本書,被人遺忘在房子里。每次問起她,人們都會遲疑半天,然后才說,哦,有這樣的一個姑娘,很干凈,衣著整潔,頭發(fā)一絲不亂?;蛘哒f,她生病了,不能出來,也不便被打擾。

      似乎只有我注意到她。每天正午,我站在河邊,或下到河里,從水底冒出來,總能見到她。她站在門前,或者坐在椅子上,頭發(fā)齊肩,衣衫干凈。在房子和水塘之間,在天空下,有時什么也不看,有時看自己的手,或是杉樹,或是水塘。但她沒怎么動,像是個裝扮漂亮的玩偶。

      一天正午,我來到屋外,目光所及,一個人影都沒有,陽光照白了每一處空地。整個村子像古舊的銀器,閃著安靜的光澤。我走過一條兩旁有雜草的小路,來到大路上,拐了幾個彎,經(jīng)過雜貨店,來到水埠頭前。我跪在臺階前,彎下腰,閉上眼睛,將整個臉都埋入水中。耳畔,有風(fēng)吹皺水面的聲音。我抬起頭,用手背擦拭臉上的水滴時,看到了她。這次,她穿著白色連衣裙,頭發(fā)要比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長些。她站在空無一人的曬谷場上,周邊是鋪著的谷子。我看到她那會兒,她正朝向我,這讓我覺得,她必定看到我了。我向她揮手,但她沒有看見。她仍舊站著,雙手垂在身體兩側(cè)。不久,她開始走動,她走動的時候,有種奇怪的不協(xié)調(diào)感。仿佛是雙腳在帶著身體走,就連手也沒有擺動。她的目光落在空中的某個點上,一直沒有變化。我替她擔(dān)心,害怕她失去平衡,向前或向后跌倒。

      我站起來,轉(zhuǎn)身跑過水埠頭,抄捷徑繞過幾座房子,經(jīng)過一間廁所一座橋一個佛堂來到曬谷場。我確信自己跑得很快,整個過程不到兩分鐘。然而,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像是幻覺。我也寧愿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是幻覺。但不是,陽光下,谷子鋪開,上面有一串小小的腳印,我的目光沿著腳印追尋,想象她如何斜斜地向前走了兩三米,又翻身斜斜地走著。她走過一個鈍角線,來到房前的那片草地上,她穿過草地,進了房子。我看著那棟房子,門窗是關(guān)著的,里面空落落的,仿佛那里從來就沒來過一對母女。

      時間一天天過去,稻田上的金色一片片縮小,被泥土的黑色所取代。曬谷場上曬干了一批批的稻谷。小貓的死,帶給我的傷害正在慢慢愈合。然而,正午時分,我仍然睡不著,只能在太陽下走著,在河里游動。父母對此毫無辦法。母親怕我出事,給我找了點事做。就這樣,在此后的許多個正午,我從河里爬出來后,曬干身體,便會來到曬谷場上,用木耙翻翻自家的谷子,讓每一粒稻谷盡量曬到相同的陽光,讓它們變得干燥。然后,我坐在一旁的稻草堆上發(fā)呆。如果有雞鴨靠近,或者有麻雀飛落,就吆喝著趕走它們。這讓我有一種成就感,仿佛我在做一件非常有用的事情。

      我依然在正午的那個時候見到她。我們的距離近了。曬谷場離她的房子,也就五六米的距離。我時常相信她必定注意到了我,但馬上又否決了這個想法。有時,我看著她,有時,我不得不轉(zhuǎn)身背對著她,假裝沒有看見。有一次,我剛翻好谷子,坐下來,天下起了暴雨。我站起來,看著雨滴落下,濺起了粉塵,打濕了谷子。人們都在睡覺,父母也在睡覺。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雨很大,也很突然,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我無能為力。一切都糟糕透了,我感到孤獨無助。就在這時候,女孩從房前走來,之前,我一直沒注意到她。每天的這個時候,她都在那兒,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反而覺得她并不在那兒。這時候,她好像被暴雨驚醒了,突然冒了出來,她跟我招呼,說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楚,但看樣子,似乎在說,走吧,不要管了。我們沒有來到她家里,或是去佛堂。我們沒有想過要避雨。只是穿過曬谷場,沿著田間小路,一直往前走著。

      一路上,我們都很高興,暴雨打濕了我們的衣服、身體和頭發(fā),然后就停了。暴雨帶來的興奮感消失了。我們之間停留了一陣頗為尷尬的沉默。接著,我跟她說起了我的三只小貓,說起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說起有一天,她在曬谷場上走著,走路的姿勢很奇怪,搖搖晃晃的。她安靜地聽著我說完,然后說,我不記得了。我問,一點印象都沒有嗎。她搖搖頭,說,一點印象都沒有。隨著這一搖頭,我覺得我之前經(jīng)歷的一切都那么虛幻,都不可能是真的。她只是偶然出門,看到了暴雨落下,看到了我。她只是想幫我,帶我離開無法獨自解決的困境。后來,我問起了她的病。我問,是什么病。她說自己也不清楚。她覺得自己好好的,沒有感冒,或是胃疼。身上沒有一點不舒服。但她父母說她病了。經(jīng)常帶她去看醫(yī)生。但到了診所,醫(yī)生也不給她打針,也不讓她吃藥。只是坐在她面前,戴著一副親切的笑容,問她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做過什么夢,心情怎樣。她每次都很緊張。她看著醫(yī)生的白大褂就很緊張。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有時為了不至于無話可說,她不得不編一些出來。我說,那一定很痛苦吧。她說,那時候,我只想一個人待著,哪怕讓我掛一瓶鹽水也好,只要不說話。我聽了,目瞪口呆。世上真有這樣一種病嗎?她說,我爸媽說有的。為此,他們不讓我做任何事情,只是要求我待在家里。我哪里也去不了,也沒去上學(xué),沒交到任何朋友。時間久了,我有時會覺得自己真的病了,偶爾發(fā)著高燒,一連躺好幾天。我說,你來這里也是因為這個病嗎。她說,是的。醫(yī)生覺得待在家里,對我的病沒好處,建議我到鄉(xiāng)下靜養(yǎng),也許換一個地方,對我有好處。

      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我有些記不得了。只記得暴雨沖刷后,路面很干凈,收割后的稻田積著水,有青蛙在水面跳躍。陽光特別艷麗,天空很藍,沒有云朵。我們一前一后,沿著來時的路返回,然后分手,各自回家。

      第二天,我在曬谷場上見到她。她依舊站在門前。從她的表情看,她似乎沒有認出我,或者不想跟我打招呼。然而,我還是走到了她的面前。這是我第一次這么仔細地打量她。她很瘦。臉色蒼白,有雀斑,有黑眼圈。眉毛很淡,嘴唇薄,但很紅,有些不自然。我對她說了一些話,大概是說,昨天回家后,爸媽也沒有怪我,沒收谷子,或是下雨的時候沒有叫他們。想想當(dāng)時這么擔(dān)心真是可笑。等等。她聽了后,只是笑笑,好像對這些事的記憶很淡漠。很快,我便知道,她和我們同一個縣。住在隔壁鎮(zhèn),名叫鰲江。那時,我只到過幾次縣城,別的地方都沒有去過,對這個叫鰲江的鎮(zhèn)子很好奇。她說,沒什么特別,跟縣城差不多。樓房很高,人和車很多,街道很寬,有一個小公園,還有,就是沒有山,沒有河。但有一條江——我所在的鎮(zhèn)子就是因此得名的。小時候,在我生病之前,媽媽會帶我來到江邊,看著江水褪去,露出一大片泥灘。上面有水洼,有人們丟棄的板條箱、燈具、舊沙發(fā),還有很多小蟹,銅錢那般大,在它們的洞穴旁爬來爬去。我媽媽,有時候會帶著我坐渡輪,去一個叫龍港的小鎮(zhèn)。我聽著她說的話,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不斷擴大的世界版圖。版圖的中心是我們的村子,那里的一草一木都纖毫畢現(xiàn),有著各自的形狀和顏色。然后便是一個小鎮(zhèn)連著另外一個小鎮(zhèn),不斷地往外延伸。而那些小鎮(zhèn)一片模糊,等待我去發(fā)現(xiàn),去勾勒?;貋砗?,我問母親,世界很大嗎。母親一臉迷惑,接著笑著說,很大。有很多很多地方。我問,這些地方,你都去過嗎。母親說,沒有,媽媽去過的地方很少很少。我說,長大后,我要走遍每一個地方。母親說,這怎么可能,世界太大了,我們又那么小。我聽了,想著那些我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那些地方在我的腦子里永遠會是一片黑暗,這讓我很難過。

      后來,農(nóng)忙時節(jié)結(jié)束了。我不再有理由去曬谷場。不過正午時分,我仍然會到那里看看。我看到她,有時會假裝沒有看見,或是她假裝沒有看見我。我只是遠遠地看著,然后回去。有時,我們會聊上幾句,但至于聊些什么,很難再記得。日升日落,日子以相同的節(jié)奏重復(fù)著,流逝而去。七月過去,轉(zhuǎn)眼便到了八月。那段時間,我陸陸續(xù)續(xù)地聽人說起,他們在午睡的間歇,偶爾醒來,曾看見女孩從門前的路上走過。這本來沒什么,只是她走路的姿態(tài)很奇怪,像是僵尸,像是在夢游。聽多了,我便想起七月的那個正午,她在曬谷場上走動的情景。有一天,我見到她的時候,跟她說起了村子里的這些傳言。再次說起了曬谷場上的事情。我再次問她,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嗎。我一邊說,一邊看著她。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巴緊緊閉著,抿成一條線。我說完,她也沒什么話。然后起身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雖然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但要挽回,已經(jīng)來不及了。此后幾天,我在她家附近徘徊,都沒有見到她。倒是見過幾次她母親。她母親仍舊跟以往一樣熱情,見到我,跟見到任何人一樣打招呼。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在她的笑容中看到了一絲隱憂。

      八月,日落之后,暮色緩慢升起。螢火蟲開始出現(xiàn)在岸邊的草叢里,閃著冷色的點點黃光,舞動著。夜色越濃,它們的光亮就越明顯。有一天,我站在岸邊,站在螢火之間,看著對岸的房子。房子的門窗是關(guān)著的,但透著光亮。我突然想到,在她那個鎮(zhèn)子,在鰲江,是否有螢火蟲。她來村子這么久了,是否見過這些小星星。于是,我決定送她一個禮物,算是我的道歉。我偷了母親的一個雞蛋,在頂端鑿了一個小洞,將蛋清和蛋黃倒出去。然后,我捉了一只又一只螢火蟲,將它們?nèi)M蛋殼里。我捉了很多,然后用米飯黏住小洞。螢光密密麻麻的,透過薄薄的蛋殼閃爍著,像小燈籠。第二天一早,我手捧著它,來到她家門前。她母親外出買菜了,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她沒有請我進屋,而是帶我來到了岸邊。我們坐在草叢間,望著對岸的房子和人。然后望著近處的河水。河水流淌,不分晝夜??墒俏铱傆X得,那下面有一個靜止不動的混沌世界。我曾在那里,為我的小貓流過淚水。

      我想了一會兒小貓,然后把雞蛋殼送給她。我說,這里面裝滿了螢火蟲,到了晚上就會發(fā)光。她說,螢火蟲嗎?我以前也只在書里見過。好像是《十萬個為什么》。上面說,它們喜歡吃小蝸牛。我說,是吧,這個我不知道呢。我只知道它們會發(fā)光。她對我表示感謝,說真希望天能早點黑下來。她將蛋殼靠近耳朵,傾聽著。她的耳朵小巧,精致,像陶瓷做的。她說,我能聽到它們在爬。然后,她放下蛋殼,將它捧在手里,看著我說,我沒有跟你說實話。我說,什么。她說,就是我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的事情。其實,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怕跟你說了,你就不跟我玩了。我說,哦。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她說,我的身體沒有病。她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是我這里病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微微牽扯。一種無聲微小的笑,但帶著顯見的神經(jīng)質(zhì)。那時,我還小,然而我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以前我曾見過這類人。他們有時很安靜,有時瘋瘋癲癲的,說著些稀奇古怪的話。他們都很危險。我說,可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啊。我們村以前也有一個這里出了問題的,整天嚷著要跳河,后來他真的跳進河里,淹死了。死后身體怎么也干不了,就這樣濕漉漉地被埋進土里。想想真是可怕,他們應(yīng)該用火把他烘干的。我感到不安,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大堆,也沒想到這些話是否得體,她聽了會有什么想法。但她似乎沒有在聽。等我說完,她說,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我點點頭。但我并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什么。我到底明白什么呢。

      大暴雨那天,我否認見過你。實際上,我是見過你的。但是,是在夢中。我記得很清楚那些夢,陽光刺眼,你在河里不時冒出來,又沉下去。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總覺得很奇怪。但我不能說。因為我一說出來,你就知道我病了。病得很厲害。你就不再跟我玩了。之前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我很害怕。我想讓大家覺得,我跟別人沒有什么不同。她說了很多,然后便是一段很長的沉默。河對岸,人開始多起來。有人在洗衣服。一群群小魚在河面上游動。天空亮了。我們的身后,太陽升起,將我們的身影照在眼前。

      突然,她問我,你知道黏在身上的東西嗎。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問,黏在身上的東西?她說,是的。我說,你是說,吃飯的時候黏在嘴角的飯粒,游泳的時候黏在身上的水草,撿田螺的時候黏在腿上的螞蟥,你是說這類東西嗎?這樣說,像是在開玩笑,但我是認真的。關(guān)于黏在我身上的東西,我想到的就這么多。她說,不是的。我說的一種更特別的東西,一種別人看不到,自己卻看得到的東西。她不知道該怎么跟我解釋,便說起了自己的事情來。

      很多年以前,女孩的父親辭去機關(guān)的工作,在鎮(zhèn)郊區(qū)辦了一家制鞋廠。從銀行里借了很多錢,壓力很大。每天都很晚回家。后來,母親也把工作辭了,到廠里幫忙。家里邊,只有她一個人。父母請了一個阿姨,照顧她一日三餐。然而,她幾乎不跟阿姨說話。成天抱著毛絨小熊,一臉生氣的模樣,坐在床上看電視,或來回走動,等著父母回來。她成了阿姨眼中的怪孩子。最初,父母回來會抱抱她,問她今天過得怎樣,或在睡前給她講故事,安撫她睡去。然而,工廠的事越來越多,占據(jù)了父母全部的心神,這些往日甜美的習(xí)慣慢慢瓦解,然后消失。父母變得疲憊,沉默,很少跟她說話。她感到自己被忽視了,就使起小性子,哭哭鬧鬧的,想喚起父母的注意。一開始確實有用,次數(shù)多了,就成了無理取鬧。父親不耐煩了,開始暴跳如雷。母親安慰她,但越來越言不由衷。不久,她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境況,跟父母疏遠了。晚上獨自睡去,不再等父母回來。早上醒來,沒有見到父母,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回過家,是否在她睡覺的時候看過她。她不怎么在乎。至少她感覺是這樣的。白天,她開始外出。在家附近的糖果店,買了一袋大白兔奶糖。她一邊吃著糖,一邊走在街上。看來往的車輛、行人,兩旁的商埔。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坐在公園里,看樹木和鳥。大白兔奶糖吃完了,她就回家。每天幾乎都是如此。她對自己說,沒有人管她,束縛她,她獨自一人在這世上活下去。這樣挺好的。

      有一天早上,她醒來,覺得自己的身上很臟。她洗澡,梳理頭發(fā),換干凈的衣服。她覺得好些了,便吃飯,出門?;貋砗?,又覺得很臟,又洗澡,梳理頭發(fā),換干凈衣服。她的情況越來越糟。她不再出門,覺得外面很臟,到處都是噪音和灰塵。她待在家里,不時洗澡,換衣服。洗衣筐里堆的衣服越來越多,阿姨開始抱怨,但她假裝沒有聽見。她開始見不得臟東西,開始要求阿姨每天換洗一次床單,拖兩次地,擦洗一次馬桶、家具,桌椅。阿姨忍受不了,就不做了。家里又來了一個阿姨,但她幾乎沒有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她也覺得沒有什么區(qū)別。她仍然堅持,要阿姨讓家里保持干凈。看到一點污漬,她就尖叫,叫得人心慌。后來,她索性自己打掃廚房,擦洗馬桶,洗碗。做完后,她滿意地四處打量,然后回到浴室,將自己洗干凈。有一次,她洗完澡,擦干身體和頭發(fā),站在鏡子前。鏡面蒙著水汽,灰蒙蒙的。她用干毛巾擦拭鏡面,謹慎,專注,像是在剝掉一層易碎的胞衣。鏡子干凈了。她看到了自己,什么也沒有穿。頭發(fā)梳理整齊,臉和身體因為洗澡時不斷地揉搓,仍然紅紅的。她看著自己淡淡的眉毛,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粗约菏萑醯?,尚未發(fā)育完全的身體。乳房扁平,一節(jié)節(jié)肋骨在胸部突起。肚臍眼凹陷,像是開著一朵幽暗的花。腹部往下延伸,下面毛發(fā)稀疏。雙腿緊緊貼合在一起,留出一條若有若無的縫隙。她動了動手指,抬了抬下巴,伸了伸胳膊,彎了個腰。鏡中的女孩,也跟著動了動手指,抬了抬下巴,伸了伸胳膊,彎了一個腰。一切都很完美,很干凈,沒有一絲污垢。但她看著,慢慢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她把目光從鏡子里移開,落到自己的身上。她看著身上的每一處毛孔。細小而微,幾乎可以忽略。她卻想,這不一樣,她沒有毛孔,而我有。在這些她無法清洗的小孔里,在這些小孔連著的內(nèi)部,肯定有什么壞掉了,臟了。她感到惶恐。她覺得長期以來,她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而那,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在她的體內(nèi),在她無法抵達的某處,已經(jīng)爛了,臟了。那是她無法觸及的地方。她無能為力。她想到,也許正是因為如此,父母才會嫌棄她,將她扔在一邊,不聞不問。像是一個孤兒。她蹲下來,將臉埋在胳膊之間哭了。門外,阿姨在走動,但她沒有敲門。

      此后幾天發(fā)生的事,就像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醒來后,夢里的景象卻一片模糊。但她已不再偏執(zhí)于房子是否干凈,自己是否干凈。之前那段時間留給她的唯一痕跡,便是讓她保持著愛干凈的習(xí)慣,但不再偏執(zhí)。去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房子里拉著窗簾,顯得陰冷、昏暗。父母不在家,阿姨也沒來。女孩在房子里走著。她在客廳里停下。客廳的窗簾沒有拉嚴(yán)實,有一束陽光漏了進來,躺在地板上。她沿著那束光,一步步地走到窗前。她將窗簾拉開,推開窗,往下望著街道。街上,車來人往。在人行道上,她看到了那個女孩。她沒有看到她的臉,只覺得她很小,身影很熟悉。那個女孩走在街上,手里捧著一袋糖。她邊走邊吃。陽光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到了她經(jīng)過的所有一切事物之上,潔凈,耀眼。

      自那天以后,我便時常覺得她就留在了我身上。似乎只要碰到自己,就能覺察得到她的身子,她的呼吸,她的感受。但那女孩不是我。更像是……你對著鏡子,看到的那個人。我時常夢見她,夢見她走在街上,在公園里,或者別的一些地方。她走啊走的,經(jīng)過了很多人,很多房子,很多玻璃。到處都是陽光,但她什么也看不見。我想,要是我醒不來,她就會一直走下去,不知疲憊地走下去。她說,我時常做這樣的夢。我說,這就是你說的,更特別的東西嗎。她沒有回答,仿佛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了。她只是拿掉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落在她裙子上的稻草,將裙子的褶皺弄平。然后,望著河面上的某個點,不,也許是看著河底的某個地方。這讓我覺得是那么不真實。她和我,我們,也許都不過是在一個女孩的夢里。

      此后,我們很少見面。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那樣。也許,是我在躲避她,或是她在躲避我。八月底,女孩隨她的母親走了。跟她們來的時候一樣,我沒有看見她們是怎么走的。等我發(fā)現(xiàn)時,那棟房子已是門窗緊閉,就像她們來之前那樣。后來的很多年,我很少想起她。小學(xué)畢業(yè),我來到鰲江就讀初中。我寄宿的地方,就靠近江邊。放學(xué)后,我偶爾會來到碼頭上。江水落潮,我看著泥灘上的水洼、被丟棄的沙發(fā)和燈泡,看著小螃蟹在泥灘的小洞上爬來爬去。水底下的世界,似乎什么都未曾改變。我這才想起一些久遠的事情。想起三只小貓,想起那個女孩。我曾試著去尋找她,但鎮(zhèn)子雖小,但要找到一個人卻很困難。放假時,我回到家,問了一些人。奇怪的是,他們都記得,似乎曾有過那么一個女人,樂觀,漂亮。但他們都想不起那個女孩。一點印象都沒有,好像她從不曾來過。

      作者簡介:余西,1981年生于浙江平陽,現(xiàn)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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