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道
夏日的夜晚是極富詩意的。天空似湖水一樣明凈,繁星眨著微笑的眼睛,月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參差地鋪滿大地,晚風綽約,樹影婆娑。手執(zhí)一把蒲扇,我在庭院里時而漫步,時而駐足。驀然,感覺眼前似乎缺少了點什么——啊,應該是記憶深處那飄忽不定的螢火蟲!“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鼻в嗄昵暗拈L安夏夜,大明宮里孤寂的宮女們在門前臺階上納涼,佳人裙畔時有螢火蟲飛舞,饒有興致的美眉們一時興起,手執(zhí)團扇追逐著夜空中的流螢,裙裾飄逸,暗香習習……唐代詩人杜牧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多么妙曼的消夏圖。然而有生之年,記憶的底片中,螢火蟲留給我的情境之美較之古人卻是大相徑庭。
蒙昧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在故鄉(xiāng)的老宅院,夏夜隨大人們乘涼時也曾多次見到過螢火蟲,只是當時癡迷于和小朋友們玩捉迷藏而未顧得上去細心觀察。記憶最深的當屬上世紀的七十年代初,我在一座小城的師范??茖W校任教時的情景。七八月間,正是學校的暑假,學生們都已經(jīng)返鄉(xiāng)度假,而當?shù)亟逃鞴懿块T和學校領導決定,組織部分教師集中一段時間,到本地區(qū)所轄農(nóng)村,調(diào)查了解中小學教育面臨解決的問題,為即將舉辦的中小學教師培訓班提供些基礎材料。我和其他四位年輕的同事被安排到遼南東部地處偏遠山區(qū)的幾個公社調(diào)研。那天下午我們從公社出發(fā),步行三十多里崎嶇的山路,到一所小學調(diào)研。
進村后已是薄暮時分。簡單吃過晚飯,當?shù)卮逦瘯才盼覀冏∷拊趯W校臨時準備的兩間客房里。偏僻的遼南山區(qū),當時還沒有電燈,晚飯過后,我和幾位同事借著如水的月光,在小學校面積不大的操場上徜徉。一溜十幾間教室的土平房,加上操場,就是學校的全部家當了。操場前是一條小溪,四周是望不到邊際的莊稼地,晚風吹拂,送來陣陣清香。我們正邊走邊聊著,忽然看到從一間屋子里透出飄忽不定的亮光,同事們立刻好奇地走了過去。原來這是一間學校老師的辦公室。走進敞開的房門,看到屋子里閃亮著兩盞油燈。一盞燈下,那位老校長在全神貫注地刻著鋼板。另一盞燈下,兩位年輕的女教師,正用那種老式的油印機,一個推滾,一個翻頁地忙活著。見到我們,老校長立馬客氣地站起身,邊擦拭著額角沁出的汗水邊說:“幾位還沒休息?。俊蔽液闷娴販惖阶肋呄肟磦€究竟,老校長卻先講話了:“我們利用剛放假這幾天,對照前些年的老教材,編寫出幾個年級的補充教材,趕著印出來,以便盡早發(fā)給學生們。不管現(xiàn)在社會上怎么亂,總還得讓孩子們學點知識啊?!崩闲iL的一席話讓我明白了個中原委。由于“文革”幾年來的折騰,當時全國的教育事業(yè)已被踐踏得面目全非,從小學到大學,幾乎沒有成形像樣的教材,有些偏僻地區(qū)的中小學校,每天只能應付著上“語錄”課。在這偏僻的大山深處的一所簡陋的小學,竟還有一位老校長,頂著難耐的酷暑,為孩子們的健康成長孜孜不倦地操勞著,這是多么堅忍頑強的守護精神!在我的提議之下,老校長和我們一起走出房門,踏著一地汪汪月色,信步走到操場前的小溪邊。浸潤著月色的溪水似一條銀鏈,叮咚地流淌著,岸邊的綠樹草叢染著月色依稀可辨。此時,忽然有一顆米粒大的幽幽亮光從眼前閃過,接著兩顆、三顆、五顆……陸續(xù)閃亮起來,此起彼伏,忽高忽低,若隱若現(xiàn),時而閃爍成一片,似滿天的星星撒落到小溪里?!斑@是螢火蟲在飛呢。”“別看一只螢火蟲的亮光很小,可是無數(shù)只湊到一起,也足可形成秉燭之勢??!”老校長喃喃說道。閑談中得知,老校長早年畢業(yè)于省城一所中等師范,自愿返鄉(xiāng)任教已經(jīng)二十余年了。“文革”之前,他的一個女兒也從一所師范院校畢業(yè),本來可以安排到城里工作,可硬是讓他留在這所學校任教。二十多年來,他培養(yǎng)過的學生許多考入了大學,有的留學海外,成為各行各業(yè)的精英。前些年曾有學生專程回鄉(xiāng)請他到市里盡享清福,頤養(yǎng)天年,他都婉言相拒,依然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教書育人……
幾十年的光陰轉(zhuǎn)瞬過去,夏天的月夜依然愜意靜美,然而讓人惋惜的是視野所及再也難覓螢火蟲的蹤影,這讓我心頭平添了一絲惆悵?!岸虝旱纳?,努力地發(fā)光,讓黑暗的世界充滿希望?!边@些年每臨夏夜,我時常默念著伊能靜唱出的歌詞,苦苦尋覓著可愛的流螢,然而一次次地尋覓,一次次地失望。在我國,螢火蟲起源于何時我無從考證,只知道古人對其有多種雅稱,如流螢、景天、熠熠等。由于科學知識的局限,古人以為螢火蟲是由青草幻化而來,因此《紅樓夢》中才有化草為螢之說?!拔裔迻|山,慆慆不歸……町疃鹿場,熠耀宵行。”這是《詩經(jīng)》里描繪的流螢為戍邊男子照亮夜路的景象。由此看來,螢火蟲在華夏大地翩翩起舞至少有兩千多年了,可如今在我國能見到螢火蟲的地方早已是鳳毛麟角,就連青島那樣美麗的海濱城市,最近從外地購進萬只螢火蟲放進公園里,只三天時間竟有一半死去。有專家指出,螢火蟲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指示物,凡是螢火蟲種群分布的地方,都是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得比較好的地方。據(jù)說,馬來西亞有一個地方,因螢火蟲繁育、棲息十分密集,當?shù)剡€為此開辟出一個旅游項目:螢火蟲之旅。
清幽靜美的夏夜,我常常想起幾十年前大山深處那感人至深的一幕:螢火蟲染著月色飄然飛舞,飽經(jīng)風霜的老校長和他兩位年輕的同事在油燈下勞形案牘。
“燃燒小小的身影,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p>
歸來兮,遠去的流螢!
一方素帕
這個極端的盛夏,曠日持久的熱浪讓人時時處于頭潸潸而汗淋淋的尷尬境遇。好在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可以信手從褲子右側的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輕輕擦拭掉頭上的汗水,以免除酷暑之中的狼狽。豈料這一細微的動作,被幾位朋友發(fā)現(xiàn)后放大且八卦,戲稱為“文人的婉約與瀟灑”。我卻不以為然,依舊我行我素,因為使用手帕是我自幼養(yǎng)成的習慣,已成自然,屈指算來足有半個多世紀了。
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將一方小小的手帕用別針掛在我的胸前。雖然當時還不會自覺地使用,需大人們幫助,但久而久之便學會用它來擦眼睛、擦嘴、擦汗了。從讀小學開始,就有一方手帕每天揣在我右側的褲兜里。小學一年級時,一位班主任老師曾提出嚴格要求,說手帕是每個學生必備的用品,是養(yǎng)成良好衛(wèi)生習慣的開始。記得當時有項課間活動叫“丟手絹”,即同學們圍坐成一圈,唱著歌或是做擊掌游戲,此間會有一個小朋友手持一方手帕圍繞著全體小朋友慢悠悠地跑,隨時悄悄地將手帕丟到某個人的身后。若能被及時察覺,他便立刻撿起手帕繼續(xù)跑下去,然后再丟到另一個人身后。如若未能被及時發(fā)覺,那么這位小朋友就要乖乖站起來表演節(jié)目了。
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雖然物資極度緊缺,但是大小商場并不缺少手帕,各種繪著清清淡淡花樣的,抑或是清一色乳白、淡黃、淡藍的手帕,琳瑯滿目擺滿柜臺任人挑選。隨著年事漸長,我對手帕的審美也不斷發(fā)生著變化。開始只是選清一色潔白或是藕荷色、淡紫色的,接著又喜歡上帶有淡雅圖案的,如梅、蘭、竹、菊的圖案等。六十年代中期我讀高中時發(fā)現(xiàn),市場上有種手帕,幅面較大,柔軟、舒適且厚重,正方形邊緣的四角之上繪有一個生肖的圖案,有隆起感,似乎是機繡的,且底色各有不同。因我屬豬,于是立刻買下兩方肖豬圖案的,交替使用了很長時間。直到1968年秋天我下鄉(xiāng)插隊,無論農(nóng)活怎樣累,晚上臨睡前也要把手帕洗干凈,將另一方備用的疊成小正方形揣在右側褲兜里,這樣循環(huán)往復及至今日。上世紀的八十年代,手帕仍然是我國的出口產(chǎn)品,屬于一項重要產(chǎn)業(yè),上海、杭州等地都有手帕廠,且名氣很大。然而曾幾何時,在全國人民的生活水平逐年提高,各種消費品日益豐富之時,作為曾經(jīng)是人們?nèi)粘I畋貍淦返氖峙羺s從我們的身邊悄悄淡出,人們使用手帕的習慣也隨之淡化直至消失。這個赤日炎炎的酷暑,本打算買幾方大一些的手帕備用,然而走遍大街小巷難覓手帕的蹤影,再看街頭巷尾的行人,雖個個汗流浹背,卻極少有人掏出手帕擦拭頭上的汗水。
作為一種傳統(tǒng),手帕原本是源自中華民族的,它先是由頭巾演變而來,到了東漢便有了女子手中的“巾”,漢樂府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中就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之句。到了宋代,手帕的制作技藝已經(jīng)十分精良,被稱作“絹”和“綃”,陸游在追憶他與唐婉戀情的名篇《釵頭鳳》詞中就有“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之句。因“絹”與“眷”同音,因此絹又有了眷戀的隱喻。千百年來眾多的癡情男女“私定終身后花園”的場景里,手帕是必不可少的道具,“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相知?!卑甙邷I珠,悠悠香痕,暗灑輕拋之中,手帕承載著勾連過往,提升感情級別的重要作用呢!其實古往今來,無論男人、女人,都是需要手帕的,只是女人習慣于將手帕拿在手上,男人則是揣在兜里。外國男人也是使用手帕的,他們將手帕疊成三角形,插在西裝上衣的口袋,還露出兩只角,卻只供裝飾而已。
半個多世紀以來,一方手帕總是同我如影隨形,掏手帕已然成為我的一個習慣動作,手帕也成了我的審美對象。閑暇里若有逛街的機會,總會留心柜臺上是否有中意的手帕,出門在外也時常會選幾方素雅別致的手帕帶回來,并非刻意收藏,只為欣賞而已。久而久之,我的衣柜里竟有了幾十方選自各地的手帕,其中有的來自北京王府井大街工藝美術商場;有的來自西子湖畔的超市、上海淮海路的商廈;有的屬蘇繡、湘繡的彩繪工藝品;還有來自西藏、新疆、四川等地,繪有少數(shù)民族特色風格的圖案……我把它們用衣架集中掛在一處,每每打開衣柜頓覺眼前姹紫嫣紅,如春風撲面。一年前我到僅層樓之隔的書畫院聯(lián)系公務,路過一間畫室,從敞開的房門中看到,一位極具潛能的女畫家正站在椅子上全神貫注地作畫,于是走進門去想看個究竟。原來畫板上是兩幅高支數(shù)的精梳棉麻面料,那位女畫家正用一種特殊的顏料,為自家喬遷繪制窗簾呢。觸景生情,我突發(fā)奇想,若能將那面料制成尺幅鮫綃,憑她的丹青妙筆,手繪出一幅幅情思妙趣的圖案,那手帕定是一種高檔的藝術珍品了,只是這個念頭至今尚未與她交流。
社會形態(tài),包括人的生活習慣的改變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無需宣傳鼓動,也沒有紅頭文件作出規(guī)定。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紙巾迅速取代了手帕似乎是風行水上,自然成文?,F(xiàn)代生活中,手帕之于我們不僅是“式微”,而且已經(jīng)十分陌生和遙遠。紙巾固然有隨意取用與丟棄的方便,但是一枚枚潔白紙巾的生產(chǎn)必然要以成片森林倒下作為代價。餐巾的使用也過于奢侈,每當在酒店里用餐,看到一方方一次性使用的高支數(shù)棉紡制成的濕巾整齊地擺放在那里,我常常不忍去碰,而是悄悄地掏出手帕代用——那些制作精美的濕巾若能還原成棉花,再織成布匹制成衣服或是衾枕,將會解決多少疾苦人們的生計!
全球氣候變得日益極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日趨惡化,致使大批物種瀕臨滅絕,這或許不是普通人所能改變的趨勢。但是從孩子做起,口袋里裝一方素帕,讓大多數(shù)人回歸使用手帕的習慣,以此減少碳的排放,為自然界增加一片綠意,這應當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