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光
故 園
“迎燈,我的小名。媽媽說,生我的時候正是正月十五,天剛擦黑,還沒點冰燈呢,爸爸就給我起下了這個名字?!?/p>
在中國,尤其在大冷的北方,每到元宵節(jié),家家戶戶都忙著制作冰燈。一盞冰燈里究竟埋藏著多少溫暖,誰也說不清楚。寒來暑往,人們在荒寒的歲月里,對于新年里的冰燈,寄予了太多的美好和希望。
叫迎燈的小女孩,在她七歲那年,與一個蘇聯(lián)老女人“和平共處”的時日里,小小的她有了第一次憂傷的經歷。她悄悄地走近了無人敢接近的老蘇聯(lián)的生活里,讓那個老女人在一個異國小女孩的快樂中分享著她的快樂。那些隱喻的耳語里飽含著人生的甜蜜,也讓她暗寂孤獨的生命路程頓時多了一抹亮麗的色彩。從那時開始,那個小女孩開始了長途跋涉,以文字當燈,用筆尖行走,用心靈說話。這許多年來,她的筆尖不知點燃了多少暗淡的眼神。她的筆尖行走在她的故園里,每一次無聲地行走,她的燈盞里都裝滿了充沛的燈油,以愛心,以溫暖,守候在一個個需要光明和溫暖的路口,照亮每一條或漆黑或寒冷的小路。
她的筆尖隨著她的腳步走了很多年,卻始終走不出她的東北,她的故園。因此她一如既往地說,“所以我的筆還會游走在北方,一個北方,一生也寫不完?!?/p>
從北極村到額爾古納河右岸,她所關注的對象從個體生命到群體生命乃至種族的生存狀態(tài)。額爾古納河右岸那個古老的弱小的流浪的民族,百年的滄桑,在她的筆下泛出層層浪花,她以此書,在為一個民族作一曲最后的挽歌。她熱愛她的北極村,熱愛她的額爾古納河,熱愛那里的一草一木。當她站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上時,她感慨地說,當我童年在北極村生活的時候,我認定世界就北極村那么大,當我成年以后,到過了許多地方,見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絢麗的風景之后,我回過頭來一想,世界其實還是那么大,只是一個小小的北極村而已。
長 夜
從北極村童話開始,她在文字的王國里開始了漫長的旅程。遲子建是一個成名很早的女作家,在孤寂的寫作當中,她始終孜孜以求,埋頭讀書與寫作。2008年有一本叫《書緣》的雜志,每一期封面都推出一個女作家,其中有趙玫、池莉、鐵凝、徐坤、畢淑敏,當然也有遲子建。第一次看到遲子建的照片,頭上戴著一個花環(huán),青春姣好的面容,書卷氣十足。記得那本雜志里有她的一篇文章《擺舊書攤的老伯》,讀了之后,才知道她酷愛讀書。有句古話說得好,腹有詩書氣自華。多少年來,在書香里浸染的她,如一朵盛開的夏荷,適時而開,開得不疾不徐,開得繽紛有致。開時那撲鼻的清香有種接近地氣的好。
一個寫作的人,再華麗與繁華,都會有一個無法取代的寂寂長夜,寫作的人在長夜里流連,靠著文字取暖。寫作者不僅要耐得住寂寞,還要守得住心里的那份荒涼。其實長夜過后自然見分曉,所謂守得云開見日出便是這個理兒。
在寫作的長夜里,她說過,“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外部環(huán)境并不重要,關鍵在于人的心靈的力量”。正是借助內心強大的一股力量,執(zhí)著的信念,堅強的勇氣,像一朵開在冰碴下面的冰凌花,選擇在寒冬盡頭綻放自己的美麗。她從北極村走出來,從大興安嶺深處的極寒之地走出來。在她經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留下了深深的足跡。她《踏著月光的行板》,從《原始風景》里一路走來,做一個《逆行精靈》《穿過云層的晴朗》,在《青春如歌的正午》,一個人《起舞》在長夜中。
北方的四季分明,冬天漫長寒冷,夏季炎熱。在大興安嶺,還有更漫長的冬天躲在冰雪里。
她從小生活在北極村,親眼目睹親身經歷了荒寒的冬夜,一眼望不到頭的冬天,對于溫暖有著深層次的渴望與期盼。正如她說,越是寒冷地區(qū)的人,越渴望溫暖,因為我是一個在北極村長大的孩子,我對它的依戀永遠不會消亡,因此,讀者在我作品中,會看到一種人性意義上的春天。
于是她的筆下出現(xiàn)了《寒夜生花》,她渴望春天的到來,于是她在霜花里尋找心靈的春天,她飽蘸筆墨,終于在寒冷的日子里看到了一點一點化開的春天。那個頑強的春天。
她寫流年,她寫《北方的鹽》,她說,因為有了寒冷盡頭的溫暖的永恒的渴望,有了對鹽那如同情人般的纏綿和依戀,我想北方人的淚水會比南方人的淚水更咸。
對于寒冷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詮釋,也就要對春天有著更深厚的解讀,乃至一種人性意義上的春天在她的筆下脫穎而出。比如《花牤子的春天》、《清水洗塵》。在《春天是一點一點化開的》文中說,我愛這遲來的春天。因為這樣的春天不是依節(jié)氣而來的,它是靠著自身的頑強的拼爭,逐漸擺脫冰雪的桎楛,曲曲折折地接近溫暖,苦熬出來的……
一個時常飽有饑餓感的人,才會對生活有更多的感知、感恩、知足與回報,其中也不乏關懷與悲憫情懷。
在世界張揚膨脹喧嘩到歇斯底里的時候,饑餓的不是人們的胃,從更大程度上講是心靈的饑餓與人性的缺失,有誰還會對記憶里的一餐一饑滿懷深情的追憶與回味?
遲子建的作品里,常常充溢著這樣一種感懷的蒼涼之美。單看作品的題目就讓你不得不生出一種饑餓感,進而有種取食的欲望和沖動,平凡的如《親親土豆》、《花瓣飯》、《一壇豬油》。在她的“廚房”里,葷素搭配,端上來的盡是可口的飯菜,有時還多出一瓶高雅的西洋紅酒。在亦俗亦雅間,端莊的遲子建從幕后緩緩走出,娓娓道來,講訴一個個關于《白雪墓園》中凄美的故事。她在《親親土豆》和《花瓣飯》里向讀者傳遞出一種美好:最樸素的情感才是最美好的,是不染塵的。在某種意義上講,在深深的泥土里她領略了感恩與回報的真諦。
疼 痛
“我覺得生活肯定是寒冷的,從人的整個生命歷程來講,人就是偶然拋到大地上的一粒塵埃,他注定要消失。人在宇宙是個瞬間,而宇宙卻是永恒的。所以人肯定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蒼涼感,那么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這個蒼涼的世界上多給自己和他人一點溫暖,在離去的時候,心里不至于后悔來到在這個蒼涼的世上一回?!边@是她對于溫暖這個詞匯的理解和認知。在小說《岸上的美奴》題記上說,“給溫暖和愛意?!痹谒墓P下,善良和溫暖是她攏起的一堆篝火,她時常在上面添柴,讓更多的人借著火光取暖。她不斷地散播傳遞著溫暖的火種,即使苦難面前,她也從不輕易揭去那些滴血的傷疤,供人們瞻仰,博得同情??偸窃谛念^為疼痛遮起一塊面紗,藏起那些疼痛,把更多的美好和善良展現(xiàn)出來。文學讓人們在苦難中支撐著活下去,并勇敢地挑旺生命的火焰。忘記寒冷甚至疼痛,去關注、探求、發(fā)現(xiàn)美的源頭,比如《光明在低頭的一瞬》所傳遞出的溫暖,讓人們看到了另一種永恒的光明:光明的獲得不只是在仰望的時刻,偶爾也會出現(xiàn)在低頭的一瞬,讓人生有了亮色和底蘊,顯得厚重。在細微之處,在平凡之中,在小細節(jié)里挖掘,開采出來的大美和溫暖,在憂傷以外。評論家謝有順說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憂傷而不是絕望地寫作?!蓖洃n傷,生活中會多出一份美好,《霧月牛欄》過后,《福翩翩》不期而至,這正是許多拒絕寒冷、化解不快的如遲子建一樣的美好與期盼。
上帝未曾應許天色長藍,花香常漫。生命的路上有晴天也有雨天。細細想來,總是晴天多余雨天。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出現(xiàn)一些疼痛。如果苦痛看淡了,看遠了,那么悲傷也就越少了。如果看重了,看近了,悲傷也就越久地徘徊在心底里。想的通透的堪稱智者。
在她的生命里,有過一些疼痛,但在她的筆下,她將這些疼痛化作午夜里的精靈,自己躲在文字里療傷。
臺灣女作家簡楨說,我在悲傷里抽絲剝繭,紡織快樂;她將快樂的錦衣剪裁,分給悲傷的人。
遲子建恰恰就是這樣一個人,在自己的悲傷里紡織快樂,做成快樂的錦衣分享給悲傷的人。而她自己的悲傷則化作一杯酒,她自己一飲而下,與他人無關。在小說《青春如歌的正午》里,她說一個最不幸的人去看一個不幸的人,那個不幸的家庭仿佛就看到了一縷曙光。在很多作家標榜強調私人化寫作的今天,她說,僅僅為了宣泄個人的哀愁,這不是我的所為。我不是那種私人化寫作的小說家,我個人進入小說當中,就是一個書寫者而已。在她愛人遭遇不幸,離她而去后,她把所有的疼痛縫在了文字里,于是有了那篇獲獎之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那里她寫道:我想把臉圖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悲傷。
她不拒絕苦難,但她卻藏起自己的疼痛,她是強大的,只有強大的心靈才能扛得起所有的悲傷,無論是路遇的還是常駐的,也只有這樣才能站的更穩(wěn)。
她不回避愛情,對于愛情她有更深刻的解讀,在《草原》里,她字斟句酌,鏗鏘有力的話擲地有聲:丹頂鶴對愛情格外忠貞,一只鶴去了,另一只鶴絕不會再覓配偶。丹頂鶴的壽命可以與人類相等。失去了伴侶的鶴,意味著漫漫余生只能與清風明月相伴了。
《我的世界下雪了》,在疼痛之外,在一片落雪里,她低低訴說著……
故 鄉(xiāng)
作家的天職是詩意的返鄉(xiāng)。
有的人在路上,有的人在追尋當中。而作家遲子建一直在故鄉(xiāng)中,沒有走遠。即使身在繁華的鬧市里,她對城市卻怎么也熱愛不起來。她說,我的故鄉(xiāng)不僅意味著清新的空氣、美麗的風景、休息的地方,那是靈魂的歸宿,一個人的故鄉(xiāng)情結總會是有宗教的意味。
美國作家福克納在約克納帕塔法縣---杰弗生小鎮(zhèn),走出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在這個虛構的故鄉(xiāng)里,他寫出無數(shù)不朽的小說,他賦予這個地方靈魂,感知疼痛。遲子建以北極村為原點,讓那里不僅生長森林,也長出故事。她愛她的故鄉(xiāng),像一位虔誠的朝圣者,帶著一種宗教情結,把她的根深深植在故鄉(xiāng)的泥土里。故鄉(xiāng)的長夜撫慰心靈的創(chuàng)傷,安慰她失去愛人的痛苦,“我感謝這個失眠的長夜,它給予了我看風景的勇氣……而那顆明亮的啟明星,是上帝擺在我們頭頂?shù)暮谝贡M頭的最后一盞燈。即使它最后熄滅了,也是熄滅在光明中。
她熱愛她的黑土地,她用筆書寫她的黑土地,所以黑土地上的小人物和大事件常常在她的筆下活過來。比如烏吉河畔生活的柴旺一家的瑣碎生活,點點滴滴躍然于紙上,讓人覺的那么妥帖,即使其中透出淡淡的憂傷,也讓人看到生活的本真。從清湯寡水的肉片酸菜粉絲,到小年夜里的白糖黏豆包;從巧結姻緣的壓酸菜石,到橫生枝節(jié)的頸椎治療儀。柴旺一家在現(xiàn)實的荒涼與凋敝中,快樂地生存著。這就是她要展現(xiàn)的詩意的故鄉(xiāng)凡俗的小事美好的期望。
黑土地上滿目蒼夷,流離失所,在她的筆下偶爾也化作一聲聲悲啼。比如《偽滿洲國》《白雪烏鴉》這些小說。大寫的東北,在她筆下深入淺出,讓人感覺到她的筆力厚道凝重。
故鄉(xiāng)給了她寒冷,同時也給了她抵御冰霜的信心和勇氣。她感受了比別人更多的長夜,也走了比別人更多的夜路。她說,我經歷了太多的寒流,所以寒流襲來的時候我沒有恐懼感,我覺得身體里積聚了足夠的熱量和能量,可以抵御。而且大自然的變化,包括北極村的生活,那種親情也悄悄溫暖了我,給我寫作注入了活力,這個活力是經久不息的。在寒冷和長夜里,她的內心始終有一盞不滅的燈,文學照亮了她,也溫暖了她。因為她堅信:擎著文學這盞燈,你就不怕一個人走夜路。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