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
成為作家以后,常被問到一個問題:“你是怎樣成為一個作家的?”
是啊,一個人從事某種職業(yè)絕不是偶然的,除了他的天賦(fù),一定也和他的成長環(huán)境分不開。
客觀地說,我的家庭并沒有給我提供成為作家的環(huán)境。我的父親是知識分子,他的同輩親戚雖然大多也是知識分子,但他們從事的幾乎都是技術(shù)性工作,比如高級工程師一類。父親受過高等教育,至今還能講一口標準的英文,建國后曾參與過國家對工程概預算的制定。當年他到下面檢查工作,站在一棟樓前,可以一目了然地說出這棟樓的造價,甚至連一顆螺絲釘多少錢都一清二楚。但父親的精明僅限于他的專業(yè)領(lǐng)域,在社會學方面,我經(jīng)常開他的玩笑,認為他“很天真”。我的母親生長在農(nóng)村,后來能讀書看報全靠解放后的成人掃盲班。
這樣的家庭背景似乎和我愛好文學并成為作家毫不沾邊,我也真的成了整個家族中的另類。到現(xiàn)在為止,我是家族中唯一以寫作為生的人。
我是五歲開始上學的。三年級時,我轉(zhuǎn)入百萬莊的建工部子弟小學,直到畢業(yè)。對小學生活的記憶幾乎都在這所學校,我也一直把它當成我的母校。
在這里,我遇到了一位可以稱得上“啟蒙”的小學老師。
到了新的學校后才知道,同年級的同學們已經(jīng)上了半年作文課,而我,還不知道作文是怎么一回事。一天課后,老師把我單獨留下來。老師先問:你學過造句嗎?我點頭:學過。老師說:那現(xiàn)在老師要考考你,看你造句造得好不好。我有點緊張,也有一點興奮,因為我知道自己很會“造句”。老師說:就造“因為……所以……”吧,老師先造一句。老師說:因為我是人民教師,所以我有責任帶好全班的孩子。我馬上說:因為我是小學生,所以一定要好好學習。老師很高興,說我用詞準確,反應(yīng)快。接下來她又出了一道題:用“雖然……但是……”造句。我想了一會兒,說:“雖然我沒有寫過作文,但是我有信心學好這門課?!崩蠋熞幌伦有α耍B夸我“很聰明”,說我一定能寫出好作文。接下來她領(lǐng)著我在校園內(nèi)走,指著天上的云問我想用什么樣的句子形容,我看了一會兒,說云彩很白,像棉花。她說對。又問,云還像什么?我說像堆在天上的雪堆。
老師接著就講到作文。老師說,造句是將一個或兩個詞用在一句話中,用這句話說明一個意思,而作文呢,也并不難,就是將很多有意思的句子組合在一起,來說明一個有中心意思的故事。那天老師指著校園里的花草樹木跟我說了很多話,我也大著膽子把我看到的東西一一“形容”了一番。老師高興,我更高興。
第二天,我上了平生的第一堂作文課,作文題是“一件好事”。又一周的作文課上,老師點到了我的名字,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讀自己的作文。這是我的第一篇作文。它不僅得到了老師的夸獎,而且作為范文張掛在學校的走廊里,整整掛了一個學期。
老師的鼓勵培養(yǎng)了我對寫作的興趣,也培養(yǎng)了我對寫作的自信。自此我喜歡上了作文。而我的作文不僅在小學,后來到中學,也經(jīng)常成為學校里的范文。
現(xiàn)在想來,我后來能成為作家,大概和小學的第一節(jié)作文課有關(guān)。
多年后,我在長篇小說《蒙昧》中寫了一個女教師的故事,其中一些地方多少融會了我對這位小學老師的感念。
“那天,陽光帶著悶熱的濕氣照進小學二年級的教室,還算明亮的講臺上又出現(xiàn)了白蘭老師,她穿著白襯衫藍褲子,干凈明亮地站在黑板前。那個時代那個年齡的男孩遠不懂得如何評價女性的相貌,他只知道這個二十來歲的女老師很漂亮,她的臉十分白凈,大眼睛十分明亮,當她站在講臺后面講語文算術(shù)時,聲音也十分清爽。剛剛邁進學校的小男孩小女孩都仰著小臉,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著干凈明亮的女老師在高高的講臺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