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鯤
暑期休假,我到離家千里外的表叔家小住。白天帶著堂弟到近郊寫生采風,晚上和表叔敘舊閑談。
在表叔家做了4年的保姆添了孫子,回老家?guī)Ш⒆尤チ恕1硎咫x婚后一直一個人帶著還在上小學的弟弟生活。我不擅長庖廚之事,他只得請回了家里早些年用過的保姆胡媽來幫襯幾日,做做晚飯,整理些針頭線腦的小事。
晚飯時表叔在外應酬,我?guī)е艿芎秃鷭屢黄鹪诩页燥垺N抑皇羌{悶:請個鐘點工不就行了,何必讓年近七旬的胡媽操勞?
更何況,胡媽很多傳說中的高超手藝已幾近“歸零”,就連肉絲都切得粗如拇指,儼然成了“魚香肉條”。弟弟還說,涼拌黃瓜酸得像腌酸黃瓜,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家里的醋少了半瓶。
比這更嚴重的是,當我到廚房盛第二碗飯時,竟然發(fā)現(xiàn)煤氣灶沒關(guān),淡藍色的火苗突突地往上躥。
可能是因為這些年身邊的長輩日漸老去,我也變得愈發(fā)淡定。心頭一驚,嘴上卻沒叫嚷,關(guān)了火,盛了飯,繼續(xù)回到飯桌前。
炒完菜竟然忘了關(guān)火,我想,還是不要讓胡媽知道自己“犯錯”了。
飯后,胡媽又跟我抱怨說,白天一個人在家,連口熱水都沒喝上:“我找了一天,也沒找到那個加熱的開關(guān)在哪里?!?/p>
胡媽老了,我只能這樣告訴自己。老到已經(jīng)忘了飲水機的加熱開關(guān)就裝在機箱后部的小槽里,老到忘了壁櫥里有她過年時送來的電熱水壺,老到甚至不知道打個電話問我。
即便老去是事實,但我也不能跟她講。
那天,我在胡媽女兒送給她的新手機上,安裝了時下最熱門的游戲。胡媽沉浸在手機游戲帶來的新鮮與快樂里,全然聽不到我和表叔在一旁討論她的老去是這般迅速與突然。
因為她今天來得太急,忘了帶助聽器。
而且她還忘了,自己坐在這里,打開電視,起初是想看看那部清宮戲的結(jié)局。
我們對胡媽的愛與感謝很深,就藏在“你不曾老去”的謊言里。
上世紀60年代,表叔剛一出生就被從中原故土抱養(yǎng)到大西南。當時家中長輩怕蜀地孤苦,就從鄉(xiāng)下老家攜了剛剛嫁人的胡媽一起過來。
表叔被她照顧了15年,直到進入一所知名的醫(yī)科大學,胡媽才告老還鄉(xiāng),開始和同鄉(xiāng)人稱贊起自己“在成都有個讀書很兇的兒”。
大六那年(彼時臨床醫(yī)學專業(yè)需要讀6年),表叔因為一次誤會,錯失了讀研的機會。胡媽得知后,還托人從家里帶了新鮮的枇杷,給表叔“壓壓火”。那時候表叔所有的細節(jié)她都記得清晰,照顧得也熨帖到位。
在我家人看來,只要一起生活過幾年光景,就是至親了,就是用一生的愛來照顧的對象。對胡媽也不例外。
上周末我離開表叔家時,他跟我講,其實請來胡媽,只是想看看她、陪陪她,陪陪這位剛剛查出重病的至親。他說:越是上了歲數(shù),越覺得虧欠胡媽很多。好在我們還有機會見證親人的老去。
許震宏摘自《中國青年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