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和你一樣

唐夏

他說，他最愛的人是她

她出生前有5個姐姐，所以當(dāng)她破開嗓子號啕著向世界宣告她誕生的那一刻，他也差點哭了出來。他本是不喜歡她的，當(dāng)她號哭時，他不愿抱她不愿哄她；當(dāng)她趴在高高的門檻邊用稚嫩的童聲乞求他抱她出去時，他假裝沒看見……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個朋友來看他。朋友帶了一個小男孩兒來，和她差不多大。她大方地來拉小男孩兒去玩，可沒多久，小男孩兒就哭著跑了回來，臉上還糊滿了泥巴。他看著她沾滿泥巴的手，眼神倔強(qiáng)得像小獸，她仰起下巴大聲喊道：“是他先罵我爸爸是壞蛋的，打死我也不會跟他道歉！”那一刻，他心里的弦莫名顫動了一下。他想，小六和她的姐姐們真的不一樣，有點像自己呢。那一年她5歲。從那以后，她發(fā)現(xiàn)他似乎開始愛自己了。在6個姐妹中，她是最高的，成績也是最好的。于是村里人看見她都會說：喏，那就是老林家的小六，活脫脫個男娃娃，簡直像極了她爸。

她每次聽見這些議論都只是撇嘴低頭走過，而他卻樂得合不攏嘴。她是他最愛的寶貝。

她說，為什么我一定要叫林寶六

她始終不太喜歡他，因為“重男輕女”的思想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她覺得他小氣暴躁，因為他總是動不動就對母親或者姐姐們發(fā)火……

每當(dāng)她坐在小閣樓里昏黃的燈光下讀書時，都會想起隔壁家的大哥哥，她聽過他抱怨不喜歡鄉(xiāng)下這又苦又累的生活，于是他考上大學(xué)飛出了大山溝。她也想和他一樣。小升初時，她終于如愿了。她的成績是村里第一，鎮(zhèn)上第二，于是她可以驕傲地高昂頭顱去鎮(zhèn)上的重點初中上學(xué)。

通知書下來那天，他捧著它比她還興奮。他把家里的大肥豬殺了，擺了酒席請客。席上他被大家的酒灌得臉比火燒云還紅。他聽見大家的稱贊，嘖嘖嘖嘖，都說你們家小六有出息吧，可比男娃娃還厲害呢。

他撫著她的頭笑，聲音很大，活像個瘋子。他說，那是那是，小六可是我的寶啊。他的眼里閃著幸福的淚花。她抿著嘴站在人群面前，聽見有人小聲說，考了重點又咋樣，還不是一個女娃。她以為他沒聽見，可當(dāng)她還沒回過神時就聽見“嘭”的一聲響，一抬頭，看見他慍怒地望著對桌坐著的李嬸。他說：我家小六是不是男娃，我都一樣愛！

他堅持要送她去學(xué)校，她哭鬧了很久不讓他送，可是他就是那樣固執(zhí)己見，挑著她的行李，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到了學(xué)校她才知道他有多婆婆媽媽，他擠在人群堆幫她注冊報到，他拿著單子?xùn)|奔西跑，他挑著她的行李汗流浹背地帶她找宿舍。自始至終她都懶得和他說一句話。直到他幫她鋪好床，叮囑完這和那后依依不舍地離開，她都沒有軟下心來去送他。

宿舍里的同學(xué)主動和她說話：喂，你叫什么名字?。?/p>

她撇撇嘴說：林寶六。她聽見大家小聲的不算友好的笑。

那同學(xué)又問：那，那個一直站在窗外偷看你的人是你的……

帶著猜疑的問句，她的自尊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也許她們是想問她“那是你的爸爸還是爺爺”吧？

她抬起頭，看到他假裝什么也不知道一樣轉(zhuǎn)過頭去倉促離開，她的鼻子突然酸了一下。他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時候變得佝僂起來，藍(lán)布衣裳上還沾有泥土的痕跡，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他40多歲，看上去那么蒼老。

后來她才知道，室友是笑她土，笑她的名字以及她的爸爸土。她覺得自己怎么像個笑話呢？為什么我一定要叫林寶六！可是她不會知道他怕她和自己同樣激烈的個性會吃虧，怕她在學(xué)校受欺負(fù)……所以他叫她寶六——被保佑的小六。

她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自從開學(xué)第一天老師點到她的名字全班哄堂大笑時，她就決定以孤高的姿勢俯視所有人。所以，她學(xué)習(xí)很努力成績很好。沒有朋友，她獨來獨往，總是昂著頭一副驕傲得不可一世的樣子。15歲那年，開始有各種各樣的男生追求她。她總是從他們面前昂首走過，不屑地笑笑，直到初三末期，班里轉(zhuǎn)來了插班生，叫許言。看到許言第一眼，她就聽見心臟輕微爆破的聲音，他長得真像小說里的男孩子，那樣干凈陽光，而且個性那樣溫和，對誰都是微微一笑的樣子。

許言成了她的前桌，她那樣小心翼翼地掩飾內(nèi)心的歡喜，生怕被別人洞察。班內(nèi)的同學(xué)漸漸發(fā)現(xiàn)，人際關(guān)系特爛的她對“人氣王”許言有那么一點不同，連借塊橡皮擦臉上都不會是一成不變的冷漠。流言開始飛揚(yáng)起來，她本可以很冷漠，可是當(dāng)她收到許言偷偷遞過來的紙條時，心還是碎了。許言說，林寶六，我想，我們還是保持距離吧。三天后，她的前桌換成了別人，許言每次遇見她眼神都會躲閃，她突然覺得好笑，難道自己像瘟神嗎？！

事情本是可以不發(fā)生的，如果不是那天天氣太熱許言突然流了鼻血，如果不是同桌陰笑著說“林寶六你的許言受傷了呢”，如果不是同桌那句嘲笑引起了全班共鳴，如果不是許言捂著鼻子氣紅了臉站起來吼“你們不要亂說話”……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一怒之下狠狠一巴掌往同桌臉上扇去……

他來接她時，陽光很強(qiáng)。他對老師點頭哈腰，她回過頭看到那些偷看的眼睛里的嘲諷，她收好書很瀟灑地出門，所有人都看到她的堅強(qiáng)，可是沒有人知道那一刻她有多絕望。

他追了出來，勸她回去和老師多求求情，好歹要中考了。她始終撇著嘴不說話，他來拖她的包，她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把包扔給他對他吼：你到底煩不煩啊，你沒看見全世界都在等著看我笑話嗎，你怎么那么懦弱沒有自尊啊！

“啪！”他厚重的顫抖的長滿粗繭的手掌還是打在了她的臉上。她咬著牙還是倔強(qiáng)地不肯流淚，她看著那長滿皺紋的黑瘦的臉上，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他眼里的憤怒慢慢減弱。她看到他痛心的表情。他最終扛起她的包走在前面，扔下一句，好吧，回去幫我扛磚。她拖著步子走在后面，屈辱讓她感到夏日陽光那么具有諷刺性。夕陽把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很孤單，她低下頭，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地面，她在心里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他說，我只有一個寶六啊

15歲，是最叛逆最躁動的時光。她把書包扔進(jìn)小閣樓的角落，賭氣地想，好吧我再也不要念書再也不想飛出這破地方，好吧我就在這破地方稀里糊涂湊合著過一輩子。endprint

而他似乎根本不理會她內(nèi)心的躁動，再沒有教育過她或者勸她回學(xué)校認(rèn)錯，只是每天起早摸黑帶上她去磚場扛磚，一天10元錢。雖是初夏，但一整天頂著30多度的高溫她還是有些受不了。有時她抱著磚頭想，每天機(jī)械化地搬磚頭，的確不如在教室里做一道有邏輯有深度的數(shù)學(xué)題有成就感，可是她的倔強(qiáng)遺傳得那么好，任肩上的皮曬破或者手磨出了泡也沒對他哼一句。

五姐總是勸她，小六你怎么那么任性呢，就跟爸求下情跟老師認(rèn)個錯吧，誰都看得出爸對你期望有多大啊，你看從大姐到四姐誰不是沒讀幾年書都被爸停學(xué)了？就剩下我和你了，我成績沒你好，估計明年也要退學(xué)了……你倒是努努力別讓外人看笑話啊，你也知道別人怎么說我們家，說全是女兒沒出息，可是爸每次都和他們爭得面紅耳赤，說“我們家小六比你家男娃有前途多了，次次拿第一，將來肯定考大學(xué)拿獎學(xué)金孝順我，接我去大城市住”……

她吸吸鼻子打斷五姐的話：行了行了別說了，他最喜歡吹牛。

五姐還是沒有停的意思：爸是喜歡吹牛，而且還偏心，小時候你不知道我們有多嫉妒你……

他還是帶她回學(xué)校了，她沒有再拒絕。她想她會永遠(yuǎn)記得那個午后，她抱著沾滿灰塵的書包緘默地低著頭，那一刻她真想自己有一頭長發(fā)可以遮住發(fā)燙的臉。她跟老師鞠躬，說對不起；但是是同學(xué)先誹謗自己，她拒絕道歉。老師的臉晴轉(zhuǎn)多云，他連忙把手里的大袋臘肉往老師手中塞，一個勁地請老師原諒。他粗黃的手那么笨拙地和老師文雅干凈的手糾纏在一起，他顯得局促且窘迫，仿佛犯錯的是自己?？吹竭@里，她聽見自己在心里喊，爸，對不起。

她終是記得他那天下午帶著哭腔對老師說的話，他說，“您要知道，我只有一個寶六啊?！彼褪悄菢釉~窮，講不出美麗煽情的話，盡管是簡短的一句，還是準(zhǔn)確無誤地?fù)糁兴男呐K。

她說，其實我們都一樣

那一年她還是驕傲地考上了省重點高中，成績是她唯一驕傲的資本。不知道是走過了青春的叛逆期還是因為親情的感染，她開始像一個柔軟的女孩樣，頭發(fā)長長快要柔順地搭在肩上，她有了固定的好朋友，她開始學(xué)會微笑。

高三那年，他怕她寂寞，死活要跟來城里照顧她。此時他已是五十好幾的人，身材越加佝僂，他的話變得少起來，也許是怕煩到她，怕她不喜歡。他在學(xué)校旁租的小房間里，拿著菜譜學(xué)做營養(yǎng)的飯菜等她回來。她有時看到他快要骨瘦如柴的身影在火爐前忙活時，鼻子就偷偷酸了。她想，她越來越懂得了“父親”這個詞，不是一首華麗的詩，卻是一支無詞的曲兒，在成長的路上，與她一路相隨。

她終是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在北方的美麗城市。他堅持要送她，比考上重點初中時送她去學(xué)校的決心還要堅決。這次她沒有拒絕，只是理解地看著他忙進(jìn)忙出。母親打趣說，你爸越來越像個執(zhí)拗的孩子了。

他挑著她的行李，路過七鄰八舍，家家戶戶都出門來打招呼，笑著說，老林你家老六可真是你的驕傲啊。他昂起頭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說，那是，一直是重點苗子，比你們家男娃都強(qiáng)吧。鄰居便笑呵呵地說，那是，那是。

她沒有再阻攔他吹噓，她想，他如果永遠(yuǎn)這樣快樂該多好。

下坡時他差點摔跤，因為前一天剛下了雨路很滑，而且他一直都太興奮，他挑著擔(dān)子滑了好幾步，褲腳全是泥，嘴上卻還是樂呵呵地笑個不停。她回頭說，爸你慢點啊。他說，知道知道。走起路來還是歪歪扭扭讓人提心吊膽。她看著他有些滑稽的樣子，眼角還是濕了。她想起自己當(dāng)年多么不懂事，多么嫌棄他的種種，可他卻那么固執(zhí)地愛著自己……

在大學(xué)里空閑時間多了起來，她開始寫些文字來打發(fā)時間，她開始回憶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用文字記錄下來?？粗切┳郑奈⑽⑴饋?，有時還會柔軟地疼痛起來。

冬天的時候，她給他和母親寄去用稿費買的棉衣還有一本雜志。她想著又厚又大的棉衣裹在他瘦削的身體上，而他喝著酒大著嗓門笑呵呵，臉紅通通的樣子一定可愛極了。可是母親打來長途電話，說，小六啊，你寫的啥東西啊，你爸又被你搞哭了。

她才想起那本雜志，寫了一篇關(guān)于他的文章，她想象著隔壁家的小孩捧著雜志在他邊上念，他叼著煙桿聽著聽著就哭了起來……其實她也想哭啊，在北方的城市，她突然那么想他。

那篇文章的題目叫《其實我和你一樣》。

爸，其實我和你一樣，把你當(dāng)作我最幸福的驕傲。

孫強(qiáng)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綜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