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獎

小妖寂寂

我找到珍珠的時候，明星小學的校園里已經籠罩了一層淡淡的暮色。

看著她那蹲在小花圃后面玩石子玩得不亦樂乎的小身影，一股氣急敗壞迅速于胸腔里升起，急匆匆走過去打落她手中的石子，拉起她就往校外趕。

我走得很快，加上步子本來也大，珍珠有點跟不上。她的小手在我的掌心里被攥得緊緊的，到后來她只好用小跑才能保持和我同樣的距離。她一邊跑一邊抬起腦袋來問我：姐姐，你是不是生氣了？她的聲音明顯比平常要細，帶了一點怯懦。

我只顧著趕路，沒有回答，也懶得回答。

回到家，打了水給她洗手，然后我沉默地去準備晚飯。

我覺得很累，不想說話，似乎是發(fā)燒了，全身摸上去都燙，頭還疼得厲害。珍珠似乎也覺察到了我的不尋常，她顯得很安靜，還主動地拿起碗去幫忙裝飯。我心頭才剛剛涌上一絲安慰，目光就觸及到珍珠手中那白瓷碗上礙眼的指痕污跡，我的頭一下子疼痛加劇。碗放下來，洗手去！我不耐煩地喝令她。

飯桌上我問珍珠：你為什么不和鄰居的小敏一起回家？

我玩小石子，忘記回家了。珍珠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望著我。她無辜的眼神讓我越發(fā)覺得煩躁，下午她的老師就已經發(fā)了手機短信給我，說珍珠在上著課的時候突然跑去操場上玩石子，怎么勸也不肯再回教室上課。

老師的短信，讓我只能兀自在心里苦笑，都10歲的孩子了，連洗手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情尚且干不好，你還能對她抱有多大的期望??？

年幼時曾下過病危通知書的珍珠，在天真活潑的同齡人之中，身量不足，性格乖戾木訥，常常像是活在自己的一個小世界里。本來家里準備送她入特殊學校接受特殊教育的，但是那昂貴的學費我們負擔不起，所以去年爸媽牙一咬雙雙外出打工去了，而珍珠，只好在明星小學讀了整整三年的一年級。我這個做姐姐的，已經升初三，很多同學為了方便沖刺中考已經搬到學校去住，但我為了照顧珍珠，每天都得學校家里兩頭跑。就算我脾氣再好，對于經常被老師、同學投訴的珍珠，自然也免不了偶爾會心存怨氣。

也許是身體不舒服的緣故，我胃口很不好，胡亂扒幾口白飯后就把碗放下了。我頭暈目眩地回了房里，軟倒在床上。我平躺著，盯著天花板的眼睛里逐漸變得潮濕，我累，我真的覺得累了，我在心里吶喊：爸爸媽媽，你們快快回來吧！

房門吱呀一聲，珍珠的腦袋探進來，閃閃縮縮的。

我不理睬她，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終于大著膽子推開門走到了我床邊。顯然是被我滿臉的淚痕嚇了一跳，珍珠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我依然不做聲，于是她轉身走了出去。

我閉上眼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間忽然聽到有瓷器摔到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破碎聲音，睡意一下子去了一半，我扯開已經有點沙啞的喉嚨大喊：林珍珠，你給我進來！話音才剛落，她就急匆匆推門進來了，我想從床上坐起來，但是發(fā)覺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只得轉了個身來依然躺著問她：吃飽了？她沒吭聲，我又問她：打破碗了？

她終于開口，期期艾艾地似乎想解釋些什么。我揮揮手：你出去吧。

我極力克制著自己，想趕跑內心那些不好的情緒，努力讓自己睡去。飯桌上的碗筷都還沒收拾，也還要煮熱水給珍珠洗澡呢，趕緊睡一會好起來干活。

可正當我才剛剛要睡著，門又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我聽見珍珠跑到了我的床跟前。她開始拉扯我的衣袖，一邊輕聲喚我：姐姐，姐姐，姐姐……我佯裝已經熟睡，閉著眼睛不理她，卻沒料她不松手反而抓著我手臂搖起來。她細密的聲線叫得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心力交瘁的我終于爆發(fā)了，我用力把她的手一甩：你給我滾出去！

我從床上爬起來，憤怒地盯著她。珍珠只是驚駭地往后倒退了一步，并沒有跑掉，她瑟瑟發(fā)抖地說：姐姐，我疼。

我這才聽到她聲音里的不安，我拉過她的手一看，天啊，滿手的血，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老天到底給了我一個什么樣的妹妹，笨得連在家呆著都會弄傷自己！

這樣的傷口恐怕再多的創(chuàng)可貼都無濟于事，我拿過手帕把珍珠受傷的手纏住，然后領著她往診所趕。我們走得磕磕碰碰，我本來是要背她的，可是虛弱的我連這點兒力氣都沒了。珍珠仿佛也知道自己闖了禍，一路上不哭不鬧，乖得異常。

到了診所，吳醫(yī)師在給珍珠包扎傷口時皺起眉頭責備我的疏忽，他是爸爸的朋友，很清楚珍珠的情況。我只管低頭默默地聽著，懶得去解釋什么。

叔叔，我姐姐也生病了。珍珠忽然開口，她的眼睫毛撲簌簌地抖，像蝴蝶濕了的翅膀。

吳醫(yī)師伸過手來撫上我的額頭，這溫暖的大掌帶著爸爸的感覺，我有點想哭。吳醫(yī)師嘆了一口氣，背過身去邊給我配退燒藥邊自言自語：大的丫頭也還是個孩子啊！這句話碰到了我心里的暗傷，一瞬間委屈排山倒海涌過來，但我仍然得忍著，我拼命地忍著欲奪眶而出的眼淚，我不要在外人面前哭，也不好再在珍珠面前掉眼淚。

再回到家里已經是晚上10點鐘了，我望著珍珠纏了紗布的手，和她說：今晚就不洗澡了，你去睡吧，乖乖的，明天起來手就不會再疼了。

珍珠回了自己房間，我吃完藥調好鬧鐘后也躺了下來，對于筋疲力盡的我來說，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睡覺才是王道！

結果我就睡了極為綿長的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的上午，窗臺上陽光燦爛。

我滿足地伸個懶腰，目光觸及到鬧鐘上的時刻，我蹬地從床上跳了起來，糟糕，已經10點鐘了，我沒有叫珍珠起床上學，自己也沒有去上學！拖鞋都沒穿便跑到珍珠房里，可是她不在，我又轉到客廳，碰上她剛從廚房走出來。我問她：你聽到我的鬧鐘響嗎？

看見她點頭，我懊惱得差點要撞墻，你怎么不喊我起床啊……啊……啊——

今天學校有一個很重要的活動，我作為負責人竟無故缺席，真不知道老師和同學會怎么想我！這珍珠腦筋要稍微正常一點，都該知道鬧鐘響了要叫我起床，偏偏她不正常，唉。

姐姐，你過來看看。她拉起我的手往廚房走去。我卻驚叫起來。

珍珠那只纏滿紗布的受傷的手，明顯是剛從水里撈起來的！這個白癡妹妹，不知道傷口不能沾水，沾了水還不知道疼！我連忙拉著她坐下，手忙腳亂地給她拆掉濕的紗布換過藥再纏上新的紗布，而這個過程里，我覺得我剛剛退了燒的腦袋又開始隱隱作痛了。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要什么時候才能賺夠珍珠的學費，我又要什么時候才能解脫……endprint

珍珠仍然堅持要我去廚房看看，我只得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求上帝保佑廚房不要出現太讓人崩潰的狀況，因為我的心臟再也承受不了。

意外的，廚房很好！起碼我一眼掃過去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的異樣，除了空氣中彌漫的一股不太正常的味道?？村伬?，姐姐你看鍋里。珍珠守在煤氣灶旁邊催促我說。我狐疑地走過去，探頭一看，我的天啊，這一坨分不清顏色的散發(fā)著怪味的漿糊狀是什么東西！

珍珠一臉燦爛的笑容：這是我煮的早餐面條。

我睜大了眼睛，問她都放了些什么。除了面條，我還加了花生、辣椒、火腿、雞蛋、豆豉和腐竹哦，珍珠一五一十道來，言語間全是得意。我拿勺子一攪，除了珍珠說的那些，我還發(fā)現了沒切片的姜塊、沒剝皮的蒜頭，和大塊的雞蛋殼……我指著旁邊整排的調料盒子沒好氣地問珍珠：你是不是把這些都放了個遍？

她點頭的模樣很天真。我卻氣瘋了，這鍋東西要真吃下肚子去，我真擔心我會暴斃身亡。

當然，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居然自己開煤氣灶煮東西，對于連手都洗不干凈的珍珠來說，她不是在玩過家家，是在玩命！

我端起鍋，一股腦把它倒扣在垃圾桶上，心里暴躁得想找誰大吵一架。

我重新煮了面條，可珍珠居然不吃，她悶悶不樂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我尾隨她進了房間，只見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紙，然后眼盯著手中的紙看，不一會兒，就有豆大的淚滴從她的臉上滑落。我心里莫名有些慌張了，我走過去，看見她手中的紙上端寫著“姐姐獎”3個大字，然后下面有3行小字：①制作一張卡片。②做兩件家務活。這些字，除了“姐姐”一詞明顯是珍珠歪歪扭扭的手寫，其它都是打印的。我心中一動，忙給珍珠擦干眼淚，然后問她這是怎么一回事。

從珍珠抽抽噎噎的講述里，我終于弄清了事情的始末。原來那是學校老師布置的作業(yè)，題目叫做《給你最喜歡的家人頒一個獎》，完成措施就是自制卡片和做家務。珍珠說她不會做卡片，但是同桌說如果珍珠能夠玩石子贏她的話，她就多做一張卡片讓珍珠送給我。珍珠還說她做了兩樣家務：一個是洗碗；一個是煮早餐。

珍珠又拉了我到廚房，她踮起腳尖拉開碗柜說：姐姐你看，這就是我昨晚洗的碗，但是打破了一只。

我看看碗柜里還沾有不少油漬的碗筷，又低頭看看旁邊角落里還沾著血跡的瓷碗碎片，內心一陣一陣痙攣著。我想起珍珠上著課時突然會跑出去玩石子玩得甚至忘記了回家，原來她只是為了要贏得同桌的一張卡片來送給我??！

智力只相當于五六歲孩子的珍珠，連手都還洗不干凈的珍珠，她幫我洗碗，幫我煮早餐，可我卻嫌她笨，偶爾還在心里罵她是禍害精！

珍珠低聲地說：姐姐，同學們都笑話我什么都不會，還有人管我叫白癡。

她頓了頓，又靜靜地說：我不是白癡，姐姐你從來都沒叫過我白癡。我不是，姐姐你以后教我做卡片，教我洗碗和煮面條，我會努力學的，我想幫你的忙。

我的心像被燙到了似的在疼著，蹲下身去，輕輕地擁抱了珍珠。

我抱著她柔軟的身子，抱著此刻離我最近的溫暖，終于知道我懷中的是一個纖塵不染的世界，是一顆舉世無雙的珍珠。

石順江摘自《可愛女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