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杰
江南的兩張面孔,具體到書而言,“一張”是劉士林先生所著的《憶江南》,“另一張”是萬宇女士所著的《夜雨寄北》。書的前言里有這樣一句話,“用一種現(xiàn)代性的中國話語去建構(gòu)一個有生命的古典人文江南”,不妨提取出兩個詞,“現(xiàn)代”與“古典”。這是關(guān)于江南的第一組反義詞。
?筠 現(xiàn)代與古典
“憶江南”語出白居易的詩《憶江南》,但白居易的“憶”,是空間上的憶,隔著千里,而作者的“憶”則是時間上的“憶”,隔著千年。正如作者所言,“一方面是‘夜深還過女墻來的舊時明月,另一方面卻是‘重過閶門萬事非的江邊看月之人”,作者是拿著一張舊船票登上了江南的客船,他要表現(xiàn)的是曾經(jīng)的詩性與古典的江南———青山綠水、無限春光、如云美女、詞人騷客以及詩酒歌舞,這些組成了江南的五官和表情,而下篇《夜雨寄北》卻為我們展現(xiàn)了江南的另一張面孔?!耙粋€好的故事,一個人的傳說或一個城市意象會比事實活得更久?!比绻f,“一個好的故事,一個人的傳說或一個城市意象”是江南的一張面孔——詩性的古典的面孔,那么江南的另一張面孔,便是當下的“事實”。相較于《憶江南》呈現(xiàn)的“文本江南”,《夜雨寄北》呈現(xiàn)的更多的是江南的事件,是現(xiàn)代的江南——江南的小吃、書店以及其它一些現(xiàn)代的城市符號。文中說道,“城市與鄉(xiāng)村、文明與自然的分裂與對立,把人的生活分隔成兩種空間,一種是仍然滯留在大自然中的故鄉(xiāng),另一種則是人類走出大自然之后的社會”,可以這樣說,《憶江南》描摹的是“自然的江南”,而《夜雨寄北》描摹的多為“社會的江南”。
那么,又是什么導致了兩者對江南書寫角度的不同呢?我以為有兩點,一是生活背景,二是寫作姿態(tài)。作者劉士林生于北方,按照他的說法,“家鄉(xiāng)無此好河山”,他自小就做著江南夢,自稱是“那古老夢幻中最年輕的郎”,“一方面是街頭桂花的叫賣聲、桂花酒釀的梆子聲聲依舊,另一方面卻是少年時代的長干、橫塘和南浦已不可復聞”,長干曲,橫塘路,南浦云,這些常見于詩歌中,具有江南氣味的詞匯,雖然不可復聞,但作者仍懷念它們,并欲把它們表現(xiàn)出來。所以他要書寫的江南是夢中的江南,心中的江南,詩畫中的江南,記憶中的江南。而作者萬宇,因常年居住在江南(南京),她看到了江南在“慢慢磨滅自己的個性,消解著古典的詩意”,現(xiàn)代的鬧鐘在吵醒著古典的夢,她說,“對于一些期待和想象,身臨其境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我們熟讀了這些詩篇,但很有可能對這座城市,這個江南一無所知”,作者是“身在此山中”,去辨識江南面目。這就涉及到了第二組反義詞。“遠”和“近”。
?筠 遠與近
劉士林看到的那張江南的面孔是在遠處,朦朧、神秘而又引人惆悵,仿佛“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歷史在江南臉上拍下的蚊子血也成了朱砂痣,而萬宇看到的那張面孔是在近處,近得能看到臉上蒼老的皺紋,能看到褪了胭脂紅的唇。這種“遠”和“近”又能從文章對插圖的選擇上看出一二?!稇浗稀返牟鍒D多是古詩畫,而《夜雨寄北》則多是作者及旁人的一些關(guān)于江南風物的攝影作品,所以,江南的兩張面孔,一張是宣紙做的,一張是膠卷做的。一張是軟的,一張是稍嫌硬的。這是生活背景造成的“遠”和“近”,還有就是寫作姿態(tài)。兩位作者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都并不厚重,劉士林說“我自幼隨父母漂泊于北方大地,十二歲前踏遍北方諸省,及至成人,又有雷州半島上的數(shù)年行旅,可以說沒有什么故鄉(xiāng)觀念了”,萬宇說“在城市之間的漫游使我習慣了生活的變化,沒有對于哪個城市產(chǎn)生過很強的依附感覺。倘若真的能自己選擇籍貫,考慮再三之后可能也只能保持一塊空白了”。一個是“漂泊”,一個是“漫游”,同是游子,但是當在江南駐足,兩人又有不同。劉士林說“把美麗的詩性江南作為故鄉(xiāng),是一種最好的棲居方式”,所謂“人人盡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而萬宇則說“我并不知道這種旅行是否還要繼續(xù)下去,或者什么時候需要開始再次旅行”。劉士林把江南作為自己的一個歸宿,是“燕歸”;萬宇視江南為自己的一個驛站,是“雁過”。這就導致了心理上的“遠”和“近”,從而導致了寫作姿態(tài)的不同。對于江南,劉士林是“歸人”式的近,萬宇是“過客”式的遠。歸人,故能覺“故鄉(xiāng)”之溫妥,作者蘸的感情之墨是飽滿的;過客,故能察風物之實貌,作者的觀察和體驗是冷靜而理智的。兩張面孔,一張是親切的故人臉,另一張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臉。一張是曾經(jīng)的小橋流水,另一張是眼下的枯藤老樹。劉士林本是北方人,于江南本是“出乎其外”,但是因為有著一個江南夢和一顆詩人心,卻又能“入乎其內(nèi)”,尋找江南的詩性文化。萬宇之于江南本是“入乎其內(nèi)”,在耳聞目睹后,又能“出乎其外”,不被江南的古典意象所挾持,以溫而不燙的筆觸去畫一張江南的臉。這就要說到關(guān)于江南的第三組反義詞。在場和離場。
?筠 在場與離場
劉士林和萬宇分別為對方寫了跋語,一名曰《我在美麗的詩性江南》,一名曰《江南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這兩個篇名十分有趣,一個是不在而在,詩性的江南已隨一江春水向東流,江南的詩性已成為一抹模糊的光影。而作者劉士林仿佛是那個古老江南的守護者,即使不在江南,即使身在這個現(xiàn)代性的江南,他的江南依然是詩性而美麗的,他不住在古老的江南里,但是古老的江南住在他心里。另一個是在而不在,“江南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雖然是身為北方人的劉士林的自謂,但是放在萬宇身上也未嘗不可?;蛘哒f,它可以放在任何一個行走在江南的人,眼前所見是那么的“文不對題”,內(nèi)心充滿了失落,江南曾是他們心目中共同的精神故鄉(xiāng),而今卻故園渺渺,無處還鄉(xiāng)。古老的江南仿佛一首古老的歌謠,久無人哼唱,且歌詞也殘缺不全了。江南是否已經(jīng)老了?于是,到了關(guān)于江南的最后一組反義詞。衰老和年輕。
?筠 衰老與年輕
江南的兩張面孔,哪一張是年輕的?哪一張是衰老的?在劉士林眼中,曾經(jīng)的“詩酒江南”無疑是年輕的,而歲月更迭,風雨飄搖,春盡紅顏老,江南的面孔已不知何處去。翻新的古跡,林立的高樓,亂哄哄的人流,五顏六色的廣告牌,江南已經(jīng)走向了衰老,滿是皺紋的臉上撲著時髦的粉,干癟的嘴里露著幾顆鑲上去的假牙,顯得格格不入。江南走向了現(xiàn)代化,卻也迎來了自己的衰老。但只是這么簡單么?江南的面孔究竟是怎樣的?南京作家蘇童說,南方是一種腐敗而又充滿魅力的存在。江南是矛盾的,就以詩歌為例,太多的詩歌在歷史中發(fā)酵,虛構(gòu)和想象掩蓋住了生活本身,限制了人們對于生活的理解,而如果缺少了詩歌,江南也便不再是江南,江南的杏花春雨便和天下的杏花春雨并無二致。當江南不再和詩歌捆綁在一起,而通往世俗與日常,“沒有了感傷,沒有了往事,而是側(cè)重于南京的衣食住行,普通人的生活細節(jié)”,在與時俱進的過程中產(chǎn)生形形色色的新的城市符號和名片,它是走向了衰老還是煥發(fā)了青春,也是要費一番思量的。當然,在萬宇的筆下,江南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也在通過各種方式進行著傳承,兩張面孔相隔其實并不遙遠。又或許江南的面孔其實只是一張面孔,只不過是一張被蒙了面紗,一張被挑下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