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挖掘王氏校勘、訓詁精髓的一部力作
——評張其昀《〈讀書雜志〉研究》

祝鴻熹 王國珍

（浙江大學 杭州 310028；湖州師范學院 湖州 313000）

全面挖掘王氏?？薄⒂栐b精髓的一部力作
——評張其昀《〈讀書雜志〉研究》

祝鴻熹 王國珍

（浙江大學 杭州 310028；湖州師范學院 湖州 313000）

清代是小學發(fā)展的巔峰時期，名著眾多，成績斐然。高郵王氏父子四種是其中的佼佼者，代表當時的最高水平，是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的基礎(chǔ)閱讀書目。揚州大學張其昀教授多年致力于王氏父子研究，成果頗豐，影響深遠。所著《〈廣雅疏證〉導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3月）榮獲第十四屆北京大學王力語言學獎二等獎。時隔不到五年，作者的另一部巨著《〈讀書雜志〉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10月）問世，分上、下兩冊，全書洋洋灑灑九十萬字。前作已得到學術(shù)界的認可，今僅就其新作《〈讀書雜志〉研究》（以下簡稱“研究”）略作評述。

《讀書雜志》全書84卷，洋洋近70萬言，以讀書札記的形式記錄了王氏研讀古籍的成果，“乃王念孫一生治學精粹之匯集”［1］2，集中體現(xiàn)了王氏的?？?、訓詁成就。梁啟超先生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曾高度評價乾嘉學派，指出“然則諸公曷為能有此成績耶？一言以蔽之曰：用科學的研究法而已。試細讀王氏父子之著述，最能表現(xiàn)此等精神”［2］。然而，《讀書雜志》不是理論性著作，沒有對貫穿全書的?？睂W、訓詁學方法進行系統(tǒng)的論述。《研究》全面系統(tǒng)地挖掘了王氏的?？睂W、訓詁學方法，使王氏“科學的研究法”清晰地呈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功莫大焉。

全書分為三部分：主篇為?？保沂就跏系男？睂W理論；次篇為訓詁，揭示王氏有關(guān)聲訓、義訓的訓詁學理論；贅篇為《讀書雜志》指瑕，指出了王氏的少量疏失。從布局上看，主編包括三章，742頁，約60萬字；次編包括兩章，172頁，約14萬字；贅編9頁，約0.7萬字。此外，書后還有三個附錄：《讀書雜志》引述文獻與語料目錄、《讀書雜志》各書校勘所涉及本子與資料目錄、本書主要參考文獻目錄。前兩個附錄長達88頁，約4萬字，系作者精心剔抉爬梳而成，為漢語史研究提供詳盡的語料目錄。

一、主篇“?？薄?/h2>

《讀書雜志》的主要成就體現(xiàn)在校勘上。《研究》結(jié)合王氏的?？睂嵗龔牡浼e誤類型、典籍致誤原因、?？狈椒ǖ确矫嫣釤捦跏系男？崩碚?，并將其置于?？睂W史的視角下進行定位、評價，使人們能更清楚地認識王氏校勘學理論在學術(shù)史上的地位、價值。今擇其要試述如下：

第一，王氏在《讀書雜志·淮南子雜志》末卷細數(shù)致誤原由，共羅列六十四事，據(jù)作者標目整理，今本《讀書雜志》僅有六十二種。這六十二種不僅僅局限于致誤之由，也包括錯誤類型（或兼指出錯誤幅度）?！堆芯俊分赋觥斑@些校勘問題亦不限于《淮南子》一書，對于認識校勘，增加校勘學知識，具有相當大的普遍性價值。在王氏之前，惟南宋章如愚曾對典籍文字訛誤之由作過總結(jié)性的論斷……章氏之論只限于字之誤，而未及衍、脫等其他方面；而且其所提出的字誤因由也不全面”［3］37。一經(jīng)對比，王氏所說六十馀事的價值立刻凸顯。《研究》第一章“典籍錯誤類型”、第二章“典籍致誤原因”對此多有參考。

第二，作者參照王氏所說六十馀事，歸納五種典籍錯誤類型：一曰訛誤，二曰衍誤，三曰脫誤，四曰倒誤，五曰混合誤，并將《讀書雜志》中的校勘實例進行了詳細的分類整理，總結(jié)《讀書雜志》揭示各種錯誤時常使用的術(shù)語、語式：（1）訛誤，大多使用指其是的“當作”、“當為”、“本作”，很少使用斥其非的“訛”、“誤”；（2）衍誤，常用“衍”、“不當有某字”、“某字后人所加”及“乙［字］即甲［字］之誤而衍者”①這是特別的誤衍：乙為甲之訛而又衍于甲，就是六十四事中的第八事“有誤字與本字并存者”。；（3）脫誤，常用“脫”、“當有”（當有某字）、“本有”（本有某字）；（4）倒誤，常用“倒轉(zhuǎn)”（乙、甲倒轉(zhuǎn)）、“誤倒”（乙、甲誤倒）、“互誤”（乙、甲互誤）、“互易”（乙、甲互易）等語；（5）混合誤，沒有較凝固的語式，但王氏所謂六十四事中，有與混合誤有關(guān)的類型，如：“有誤而兼脫者”（第十二事）、“有既誤而又妄加者”（第三十事）、“有既脫而又妄加者”（第三十二事）。作者通過追溯混合誤實例，指出“總起來看，前人，包括早于王念孫的清代學者，發(fā)現(xiàn)古籍中的混合誤并明文指出的并不多”［3］104。王氏于此類錯誤揭良多，指正了大量的古籍失誤，成績突出。

第三，作者將王氏揭示的致誤原因分類整理為八大類：一、文字方面的原因，包括字形近似、不識或少見其字、分其一字或合其二字、字形破壞、偏旁類似；二、語音方面的原因，包括音同或音近、不知古音；三、意義方面的原因，包括不知意義、不識假借、失其句讀、狃于熟知；四、兩方相牽涉的原因，包括上文與下文相牽涉，正文與注文相牽涉，句際、句內(nèi)重現(xiàn)的字詞相牽涉，二文、二說相牽涉，異本相牽涉；五、不諳故實的原因；六、錯簡、脫簡的原因；七、臆改及其他原因；八、疊加性原因?！堆芯俊返诙路职斯?jié)詳細整理分析了《讀書雜志》中的大量校勘實例。作者分析異本相牽涉致誤時舉《史記·魯周公世家》“我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②此句當有兩個版本，一本為“一飯起以待士”，一本為“一飯三吐哺以待士”，后人誤合成“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詳《讀書雜志·史記第三·魯周公世家》。，猶恐失天下之賢人”為例說明“如此類異本牽涉而誤合的情況，古書中頗有之，然而未見有學者明確指出。包括四庫館臣們所作的考辨，也僅僅或以‘一本作某’指出版本之異，而未能進一步予以辨證。大量地且有所辨證地揭示典籍異本牽涉所致之誤，王氏之書堪為一典范”［3］317。與此類似，“由于疊加性原因而致誤，這情況在典籍中并非很罕見。然而王氏之前，幾無人于此有明確揭示。王氏書中始有所揭示”［3］349。

第四，《讀書雜志》運用的校勘方法非常多，都貫穿于具體條目的辨證中，作者通過仔細爬梳，將王氏所運用的校勘方法歸納為三大類：一、文理?？狈ǎ〒?jù)文義?？?、據(jù)文脈?？?、據(jù)文例校勘、據(jù)句式?？?、據(jù)對文?？薄?jù)章法?？薄?jù)缺注和贅注?？?、據(jù)韻讀?？?、據(jù)連文等?？?。其中據(jù)文義?？庇挚杉毞譃槲牧x不通、文義不明、言非其旨、詞累意復；二、識見?？狈?，包括據(jù)本無其字校勘、據(jù)本無其說校勘、據(jù)本無其訓?？?、據(jù)地理知識?？?、據(jù)歷史知識?？?、據(jù)事理常識?？?；三、資料?？狈?，包括以引文與原文或所出之文與所本之文互校，以注文與原文互校，以內(nèi)容相關(guān)、相應(yīng)之文互校，以上文與下文互校，以不同版本互校。這就是作者提出的所謂“三校法”。與之呼應(yīng)，作者在《后記》中用將近八千字的篇幅梳理了“四校法”和“兩校法”，比較了它們的優(yōu)缺點，對“三校法”進行了理論闡釋。

校勘學上，影響較大的是陳垣《?？贬尷诽岢龅摹八男７ā保磳π７?、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程千帆、徐有富《校讎廣義（?？本帲氛J為所謂對校法、本校法、他校法實際上都是以某一種材料和另一種材料相對校，合并“四校法”為“兩校法”，即對校和理校。作者認為，一則程著“理校”所依據(jù)的“語言、體例、史實這三大端，直至其‘語言’所包含的數(shù)小端，其間似乎很難找出一個共同的本質(zhì)屬性，似不能以一個‘理’字籠統(tǒng)概括之”［3］1042-1043；二則“古籍中一些錯誤之得以勘正，其方法與文理、資料這兩者皆無關(guān)系，而于此，彼四校法與兩校法則均未涉及”［3］1043，因此，根據(jù)校勘所憑借的內(nèi)容將?？狈椒ㄕ{(diào)整為文理校勘法、識見?？狈ê唾Y料校勘法。這種提法頗有新意，也能較好地統(tǒng)攝王氏《讀書雜志》大量的?？睂嵗?，是作者的獨創(chuàng)。

二、次篇“訓詁”及贅篇“指瑕”

雖然《讀書雜志》的主要內(nèi)容是?？保斑@些?？贝蠖嗖皇呛唵螜C械地比較各版本間的異同，而是?？迸c訓詁相輔相成”［1］3?！堆芯俊反尉幏謨烧路治隽送跏下曈栴?、義訓類訓詁方法。第一章“聲訓類”按語式的不同將聲訓③聲訓的界說，學術(shù)界有寬嚴不等的說法。《研究》取從寬的說法，將所有通過語音相同或相近為線索探討詞語意義的訓詁都歸之于聲訓。分為“某讀為某”類、“某之言某”類、“某、某聲同”類、“某、某一聲之轉(zhuǎn)”類、“某與某通”類、“某與某同”類、“某借作某”類，從中可以全面地了解王氏因聲求義的方法。第二章“義訓”類首先將《讀書雜志》的義訓分為直訓（運用直白性的語式、直白性的表述形式來訓釋）和推訓（通過一定的推尋方式，對所訓詞語間接地作出訓釋）兩類，然后按照不同的語式將直訓分為“某，某也”類、“某猶某也”類和“某與某同義”類，按照推尋詞義的依據(jù)不同將推訓分為據(jù)異文推其訓、據(jù)對文推其訓、據(jù)連文推其訓和據(jù)其他方式推其訓四類，從中可以全面地了解王氏《讀書雜志》的義訓?！堆芯俊贩治觥蹲x書雜志》訓詁成就時有兩個較明顯的特點：

第一，與分析?？睍r一樣，作者能聯(lián)系訓詁學史對比王氏的訓詁成就。如分析聲訓類時，從《大戴禮記·誥志》所記孔子引虞史伯夷之語曰“明，孟也；幽，幼也；明幽，雌雄也。雌、雄迭興，而順至正之統(tǒng)也”開始追溯聲訓歷史，一直講到漢代的《爾雅》、《釋名》，西晉楊泉《物理論》的“在金曰，在草木曰，在人曰”，北宋王圣美的“右文說”，元初戴侗《六書故·六書通釋》中有關(guān)“因聲以求義”的論述，明末方以智《通雅·卷首一》所說的“欲通古義，先通古音”的主張，最后從王念孫古音理論入手闡釋了王氏的因聲求義。在聲訓史的背景下，王念孫因聲求義的價值立刻顯豁了。

第二，作者前已出版《〈廣雅疏證〉導讀》，對王氏在《廣雅疏證》中運用的訓詁手段、方法了然于胸。因此，《研究》“次篇”的分析常常將《讀書雜志》與《廣雅疏證》相對比，這樣既有利于全面了解王氏的訓詁方法，也能抓住《讀書雜志》的訓詁特點。比如，第二章“義訓”類有“據(jù)連文推其訓”的訓詁方法，作者簡略分析了《廣雅疏證》用“連文”指同義詞連用的例子后，對比指出“《廣雅疏證》中把‘連文’作為一種很重要的證義手段，但卻很少使用該術(shù)語，而《讀書雜志》中該術(shù)語的使用則較多”［3］915。

雖然《讀書雜志》的成就巨大，但由于時代局限和個人學識的限制，也難免有不足之處。《研究》在“贅編”中從引述或與原書不符、記書證出處或過于簡略、有些說法不正確等三個方面指出了《讀書雜志》的部分失誤。此外，在主篇、次篇也不乏以案語的形式糾正王說的情況。如《淮南內(nèi)篇第九·主術(shù)》：“鼓而食，奏《雍》而徹，已飯而祭灶。”王念孫認為“鼓而食”當為“伐而食”……若作“鼓而食”文不成義。作者加案語糾正說：“此說欠妥，‘鼓而食’可成其義”［3］291。

三、小 結(jié)

總之，《研究》在?？睂W、訓詁學史的背景下，運用?？睂W、訓詁學理論對《讀書雜志》進行了全面的分析，既有助于人們閱讀這部經(jīng)典，也有利于深刻認識王氏的?？?、訓詁成就，是一部全面挖掘王氏校勘、訓詁精髓的力作。

不過，白璧微瑕，《研究》也有一些可商之處。第一，對于陳氏“四校法”、程氏“兩校法”（特別是前者）在古籍?？鄙系膬r值，似應(yīng)有更充分些的論述，以便于人們對?？睂W史有更全面些的認識。第二，“指瑕”部分稍顯薄弱。比如，自清代朱一新以來，學術(shù)界一直存在對王念孫太過相信類書的批評。作為《讀書雜志》的研究專書，對這一問題理應(yīng)有所評價。再如，對王氏不準確的說法僅辨證了“一與文等”（《史記第四·孟嘗君列傳》）、“實廣虛”（《漢書第九·爰盎晁錯傳》）、“何以女為見”（《漢書第十·李廣蘇建傳》）、“奉酌”（《史記第一·秦始皇本紀》）、“容”（《荀子第一·不茍》）、“快耳目”（《史記第五·李斯列傳》）等六條，數(shù)量偏少①王云路曾在《中國語文》、《古漢語研究》上發(fā)表多篇志疑文章。她的《〈讀書雜志〉失誤舉例》（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1985）舉出數(shù)十則訛誤。。

據(jù)悉，作者已著手撰寫《〈經(jīng)義述聞〉研究》，期待作者的新作面世，構(gòu)建王氏四種研究的系列成果。

［1］程艷梅.《讀書雜志》專題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

［2］梁啟超撰.朱維錚導讀.清代學術(shù)概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45.

［3］張其昀.《讀書雜志》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10.13853/j.cnki.issn.1672-3708.2014.02.022

1672-3708（2014）02-0090-03

2014-03-11

祝鴻熹（1933- ），男，浙江衢州人，浙江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訓詁研究與辭典編纂。

王國珍（1973- ），女，山西省定襄縣人，文學博士，湖州師范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漢語史的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