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峻
2009年,拙作《李濟傳》出版時,寫到李濟家事私情,涉及父子齟齬:李光謨于1949年春離開臺北、離開父母,回到上海同濟大學。在渡江戰(zhàn)役前夕,得到父親托人送來的一張機票后,毫不猶豫地退給來者,然后給父母寫了一封言辭激進的決絕信。此后父子終身未見。
《李濟傳》出版3年后,光謨先生于2012年接受某刊物采訪,向世人披露了一段隱情——他曾在有關部門安排下,與父母有過一次見面。對于一生一世最重要的見面,他為何“不可告人”?那邊的李濟見過兒子,也不聲張,這當中可有隱曲?這次密晤有何背景,有哪些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這件事可以引出哪些歷史學與社會學的思考?
光謨先生已于2013年12月7日離世,筆者有責任試作梳理。
一張船票改變?nèi)松?/p>
1948年底,22歲的李光謨跟隨父母到了臺灣。當時他是上海同濟大學醫(yī)學院三年級的學生。這年春天,他因“心動過速”向學院請了一年的假,回南京家里養(yǎng)病。遇上再次搬家,李濟就此問過兒子,要不要一起走——恍惚之間,李光謨就渡海到了臺灣。
李濟一家擠在臺大醫(yī)學院宿舍里,一起的還有勞榦、凌純聲等史語所的同人。李光謨每天看看書,到公園走走,無所事事。倒是與同濟的同學經(jīng)常寫信聯(lián)系,他們都勸李光謨一年假滿即回上海,耽誤了時間不好插班,這當中不乏同濟地下黨的聲音。李光謨遂萌生去意,要是插讀臺大醫(yī)學院,臺灣大學堅持兩個條件:一是倒退兩個年級;二是學一年的日語。李光謨不同意,決定還是回上海讀同濟。從1948年底到次年2月,他前前后后在臺北待了55天。
1949年2月22日,李光謨在基隆港上了船,心想只是暫時離開,等到暑假就會回來。送行的只有默默流淚的母親與后來過繼給李家的弟弟李光周,父親李濟沒來,那時他恐怕也抱有同兒子一樣的想法:從臺灣基隆到上海的班船每天都準時開出;蔣介石宣布下野,李宗仁代總統(tǒng),國民黨粉飾民主,取消新聞檢查制度,提出“和談”條件,當時輿論認為,國共兩黨必將劃江而治。李光謨離開臺北與父母分別,并沒有生離死別的感覺。當然還有一種解釋——李濟作為一位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他尊重兒子的選擇,也沒有太多的兒女情長。
1927年,李光謨出生在北平鼓樓附近的一家普通民宅,是李家的第四個孩子,也是唯一一個兒子。父親李濟是中國第一位留學美國哈佛大學的人類學博士,爺爺李權還為此給自己取了個別號“李博父”,盡管他是前清朝廷命官,飽學儒生,也不理解新學。這樣一個讀書人家庭,在風雨中國并無鐘鳴鼎食之盛,反而屢經(jīng)跌宕。先是在李濟留美期間初生的大女兒幼年夭折;繼后抗戰(zhàn)流亡,年方15的三女兒和17歲的二女兒,又分別在昆明和李莊病亡。在李光謨的記憶里,自己成長的過程鮮有父親陪伴。李濟要么是在安陽主持田野工地發(fā)掘,要么是每天上班或在書房里寫作,要么就是沉浸在喪女的悲痛中?!皬男〉酱?,我跟父親之間的交流很少,幾乎沒有”,李光謨回憶,“我記得父親只帶我參加過一次他們那個圈子的活動,中國科學社年會,在抗戰(zhàn)前的南京。他帶我這個小學生去到通往中山陵的那條大馬路上的勵志社,那房子很講究,現(xiàn)在是南京鐘山賓館?;顒邮切姓涸洪L翁文灝主持的,我還記得,他的臉剛剛受過傷,有好長一道疤。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就光帶著嘴,心思全在吃上,別的都沒在意”。這樣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一直持續(xù)到他在臺灣與父親分別。
在海上漂流了兩三天,李光謨又回到了同濟大學,但此時的想法全變了。他擔任了學生會的負責工作,加入了宋慶齡支持的人民保安隊,與多數(shù)市民一起積極迎接上海的解放。此前,他受學校里地下黨同學的影響,早早看過《社會發(fā)展史》《八月的鄉(xiāng)村》和《中國的西北角》等進步書籍,他希望看到向往已久的生活能早日實現(xiàn)。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宣告國民黨政權被推翻。李濟夫婦焦急萬分,快信電報一封接一封地催兒子回臺灣。5月,中共陳毅大軍渡江戰(zhàn)役打響,李濟轉托傅斯年,央請臺灣省主席陳誠托人買一張飛臺灣的機票,據(jù)說當時買這樣一張機票需花費十根金條。李光謨得到機票后,毫不猶豫地退還給相關人士。他給父母寫了一封很“革命”的信,表示了決絕的態(tài)度,說自己決定留下來,要看一個新的制度是怎樣在一塊古老的土地上建立的。當然,他也信心滿滿地說,放假就回臺灣看望你們。光謨先生告訴筆者:“后來別人告訴我,母親看到信之后,大哭一場?!?/p>
李濟不會流淚,卻必然失望。作為一個人類學者,后來轉向考古學,曾經(jīng)的遺憾是缺了基礎醫(yī)學這一塊,也就缺了對體質人類學的完全把握——他希望兒子學醫(yī)或許正是基于這一點。李光謨完全背棄了他,重新考進華北干部學校(中國人民大學前身)的俄語專修班,之后按照組織安排,從事馬列主義哲學理論的翻譯,并加入了中共,他的生活、信仰和價值觀與紅色中國連在了一起。有時他也會升起某種情緒,內(nèi)心也會追問:自己走的路,與父親的意愿相距甚遠,這是否意味著從生理到精神,自己與家庭與父親已了無干系?但轉瞬間他就斬斷這種“不健康的溫情”。
此后,海峽兩岸處于敵對狀態(tài)。李光謨與父母不通音訊,連定居北京娶妻生子,父母都毫不知曉。1955年,李濟的老友趙元任的女兒去香港,李濟才得知兒子的情況。李光謨說:“那些年,父親在香港的一些朋友,曾經(jīng)給我寄油、糖等日常物品。真的非常感謝父親,一直動用自己的力量幫助我。到了五十年代后期,反右以后就不行了。”當年他不時在想,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父親母親。
“八九不離十”的據(jù)說
1959年秋,臺灣中央研究院代院長李濟兼任美國哈佛燕京學社東亞學術計劃委員會主任委員,受福特基金會資助,以訪問學者身份偕夫人赴美。李濟先后在哈佛大學進行學術訪問與研究,應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之邀作學術演講,應華盛頓自然歷史博物館及加拿大多倫多大學之邀,前去代為設計中國藏品整理研究及陳列計劃。到了1960年7月,再轉赴西雅圖,出席中美學術合作會議。8月,再偕夫人乘船取道檀香山、日本、香港等地返臺灣。
李濟離開大陸去了臺灣,但從未脫離大陸學界的視線。老實說,新政權一直缺乏考古學的掌門人。李濟以現(xiàn)代考古方法和觀念培養(yǎng)了眾多同事和學生,如留在大陸的夏鼐、胡厚宣、郭寶鈞、曾昭燏、王天木等。大陸考古學界對李濟制定的考古工作的規(guī)章制度甚至方法,仍在漢承秦制,蕭規(guī)曹隨。1949年初,鄭振鐸曾在上海和香港多方打探李濟的行蹤。后來鄭振鐸又在北京多次邀請李光謨與李濟的下屬王天木會面,分析如何接觸李濟以及爭取他回歸的種種可能性。于是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下稱考古所)所長一職,便一直由鄭振鐸虛領??脊艑W家石興邦寫道,1950 年中國科學院考古所成立時,他曾對由文化部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兼任所長頗為不解。問夏鼐,鄭先生不搞考古怎么當考古所所長,夏鼐回答:“鄭先生是兼任,所長可能是給李濟先生留下的?!保ā缎聦W術之路: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紀念文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版)夏鼐也在1957年9月5日的日記中寫道:“與劉導生同志談昨日李光謨同志(李濟子)所談及爭取李濟老返國事?!?958年,鄭振鐸空難逝世,考古所所長改由歷史研究所所長尹達兼任,依然是“遙領”。于是有關方面又一次想到李濟,并策劃了好幾套運作方案。得知李濟夫婦乘坐的國際班船將在澳門碼頭停歇的信息后,以為是天賜良機,于是有關方面牽頭,考古學界尹達、夏鼐、王仲殊、牛兆勛等抓緊實施。擬俟國際班船下錨停泊,客人入海關休息室之機,以宴請的方式,把李濟夫婦邀回大陸,再相機留下。
李光謨在文章中寫過父親這次被“邀請合作”而最終“謝絕”的過程:
近埠××旅行社資深高級職員Y先生(身份是作為夏鼐的老同學),在客輪抵埠后,以旅行社名義出面接船并拜會了李濟夫婦,晤談了幾次并熱情宴請招待。據(jù)Y先生后來談到的情形,他向李先生和夫人提出了幾個邀約方案:(一)留在大陸工作和居?。唬ǘ┘s請他們?nèi)ケ本?、然后到各地參觀訪問,并許以往返自由;(三)李濟夫婦到廣州與家人和考古界人士會面,并許以往返自由。這幾個方案(就連第三個)都被拒絕了。據(jù)Y先生后來說,李濟的理由是:“他認為他回到內(nèi)地不會有大的貢獻,對國家民族文化反而不利,沒有好處……牽連臺灣的人太多,必然令在臺的親友遭受大不幸……即便參觀訪問一趟,回去也要冒極大風險……”但他對Y先生的盛情款待很表感謝,還說到他認為劉照林(尹達)和夏鼐“早就完全有資格擔任所長了”(指1959年尹擔任考古所所長、夏擔任副所長事)。
……
李濟剛剛經(jīng)歷過(雖說是“缺席經(jīng)歷”)以《考古》雜志為代表的大陸考古界在1959年對自己的猛烈圍剿,加以“三年困難時期”的陰影尚未消戢,“批胡適”“拔白旗”的余音仍繚繞在耳……這種種潛臺詞李濟雖未向Y君道出,但一個“怕”字肯定是大大的有的,因為這在他的一些文字中曾流露過。
Y先生雖說有著“夏鼐的同學”的身份,但據(jù)筆者推想,在李濟的眼中不會看不出此人自然是北京官方派出、代表共產(chǎn)黨方面去會見他的人。因此筆者把這一次Y先生與李先生的會見列為李濟心目中的“第三次”,看來是十拿九穩(wěn)的。(李光謨《從清華園到史語所——李濟治學生涯瑣記》,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就像對國民黨政權不會有太多的好感,李濟也不會對共產(chǎn)黨政權有太多的惡感。作為一名純粹的學者,盡管對政治保持疏離,但恐怕不會不知大陸那時“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政治運作模式;恐怕也知曉自己的名字在大陸消失后,忽然被拋出來作為靶子。1959年1期《考古》雜志發(fā)表“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資產(chǎn)階級學術批判小組”的署名文章《批判李濟的反動學術思想》,稱“李濟是美帝國主義一手扶持起來的所謂‘考古學家,過去在中國考古界長期篡竊著領導地位……”“只能以搜集和整理材料的工作代替歷史學和考古學”,“學術思想是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和庸俗進化論觀點”,“研究方法是最粗俗的繁瑣主義和形式主義”。 “為了奠定共產(chǎn)主義考古事業(yè)的基礎,我們堅決按照紅旗發(fā)刊詞的指示:‘必須充分地、全面地深入地展開思想戰(zhàn)線的斗爭……粉碎資產(chǎn)階級的偽科學,粉碎李濟之流的資產(chǎn)階級的考古學!”因此,他知道人生的船該泊在哪個港灣。
筆者以為,既然光謨先生未再見過父親,他描述的此次父親與自稱是××旅行社資深高級職員的中共代表Y先生的晤面,就值得推敲。他描寫的細節(jié)過于活靈活現(xiàn),包括談話內(nèi)容與現(xiàn)場感,而當事者又不知單位姓名——按理這屬于黨和國家的機密。因此筆者在寫《李濟傳》時,對這段“八九不離十”的據(jù)說,心存狐疑。
一次精心策劃的密晤
解開筆者心中這個疙瘩,又是三四年過后。其時,光謨先生自己出面接受媒體的采訪,再后來是《夏鼐日記》出版,都證實了1960年8月下旬在珠海的拱北海關,在有關部門的精心策劃下,李光謨秘密見到了李濟夫婦。
夏鼐日記載:“(1959年)3月21日 南博院長來,與尹所長談李濟事?!辈恢耸屡c后來的統(tǒng)戰(zhàn)李濟可有聯(lián)系?南博院長曾昭燏,她應該是大陸除了家人外最了解李濟的一位。筆者曾寫過她與李濟之間的情感糾葛,后因立場不同動過干戈。(參閱《民國衣冠》,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2年版)夏鼐那時還是中共候補黨員,黨內(nèi)秘密他無權過問,也不能過早知悉,黨組織還不能對他完全信任。爭取李濟的工作,自1960年夏天開始啟動,除了組織出面爭取,最重要的是親情軟化——李濟對家庭尤其是兒女的欠賬,背負很重。
許倬云在李濟身邊工作多年,據(jù)他回憶:
當時(抗戰(zhàn)時),濟之師不忍棄史語所而去,襄助傅先生撐過了艱困的八年。在這一時期,由于醫(yī)藥不足,濟之師的兩位稚女因病夭折。多少年來,我目睹舊式婦女的李師母思念亡女,帶淚苛責濟之師為何不早赴美國;濟之師垂首沉默,只在師母情緒平靜后,長嘆一聲:“大難當頭時,只能一起挺過去,總不能棄大家而去,總不能坐視孟真累死!可是,我這輩子對不住你師母!也對不住兩個女兒!”這一番話,聞之酸鼻?。ā都沂?、國事、天下事:許倬云先生一生回顧》,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返回大陸的幼子,且是唯一的兒子,更加牽扯著李濟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這在大陸學界是近乎公開的秘密。
夏鼐在日記中寫道:“8月5日星期五 上午赴所,學部轉來關于出席國際檔案會議發(fā)言稿中美國掠奪文物檔案一節(jié),提了一些意見。牛兆勛同志明晨偕李光謨同志赴廣州,寫了一封‘致李濟的信給他帶去?!毕呢驹谶@封致李濟的信中,引用了一段文學名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于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想早勵良規(guī),自求多?!崩顫窍呢具^去的恩師,夏鼐此舉或有向黨組織表示進步的心理驅使。李光謨認為:“這是南朝梁武帝之弟蕭宏的記室丘遲在《與陳伯之書》中的一段千余年來膾炙人口的名句。然而,盡管文字清麗感人,畢竟這是一封勸降書。記得當時尹達讀完此信沉默了好一陣,對我只說了一句話:‘夏作銘好糊涂!他把信留下了沒讓帶走?!保ā稄那迦A園到史語所——李濟治學生涯瑣記》)
2012年,光謨先生向某周刊記者披露了當年發(fā)生在拱北海關的“秘辛”:
他們都退出去了,給我們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一位女同志有時會進來看看,照顧照顧我母親。談了有一個鐘頭吧,我父親多的也不問,他就問問家里的孩子。我就拼命講他認得的那些人,夏鼐怎么樣了,陶孟和怎么樣了,還有家里的一些親戚。我那個時候很窮,按這里給我準備的,穿得好一點。我的情況他大致也都知道,他是希望看見我們?nèi)业娜死?。要是他肯留下,當然就見面了,那會兒他們都在北京等著,隨時準備去,說要是老先生多呆幾天就見到了。
……
后來就吃飯,一餐非常豐盛的飯。那時候還在困難時期,我記得是把我從農(nóng)場里頭抽回來的,我在鄉(xiāng)下搞社會主義教育呢。出來的時候我還帶著老鄉(xiāng)的兩個玉米,生的,啃著回城的。我不記得那餐飯吃的什么了,但是記得有茅臺酒,我多少年沒見過了。我父親也是愛喝酒的人。他喝了兩杯,說不錯,挺好。后來他們走的時候,我前后左右都是穿便衣的安保人員。事先就跟我說了,千萬別過那條線,就是地上劃的,用顏色標了一下的邊界線。當時我手里拿了一串香蕉,也是多少年沒見著的水果了,我看我母親身體不好,我說你帶著路上吃吧。我就想遞給她,結果走到邊界線了。旁邊的人示意,指指那條線。他們過去了,我不能過。
所謂“一位女同志有時會進來看看,照顧照顧我母親”的語境,可以大致想象當時的情景:李濟夫婦是猝然臨之,事先毫無思想準備。李夫人,一位舊式婦女,在失去兒子11年后,驟然相見,內(nèi)心情緒奔涌,定然只得掩面而泣,難以自抑。更難堪的,是才相見須臾間又得別離。
父子相見為何不敢告人
密晤兒子,這在當時有“通匪”之嫌,故李濟夫婦回到臺灣三緘其口。其得意弟子許倬云晚年回憶:“濟之師獨子李光謨在1949年回到中國大陸以后,從此兩人只能隔海相思。記得1960年他曾對我模糊提了一句:見過光謨了。那時臺灣禁錮嚴密,我也理解到,有些事不宜說,不敢多問。”“六十年代的臺灣政治,威權體制尚在當令,當局力圖鏟除自由主義的最后一些孑遺,中央研究院與臺大,被當時的中央黨部第二組視為大陸時代北大、清華的殘余,為此必須加以清除。王雪艇先生、李濟之先生,都被情治人員當作異議分子,是挾國際力量(美國)以自重的自由主義者。這一條戰(zhàn)線拉得很長——外面不必說,即是史語所內(nèi)部,也有家神家鬼,其中包括職司情治的工作人員,經(jīng)過脅迫而參加的人員,特意混進來的工作人員……當然還有企圖借政治力量急于取而代之的自己人。一些雜志明槍暗箭,彼此呼應;匿名信與恐嚇電話,也數(shù)見不鮮。當時情勢詭譎,王雪艇先生與李濟之身擋外來壓力,不讓同人受到驚擾,至少保全了南港的學術園地”。
“一些雜志明槍暗箭,彼此呼應”,不知是否包括了臺灣文人李敖?1966年,李敖在為其父李鼎彝遺著《中國文學史》寫序時,談到所謂“不孝”之事,揭發(fā)“李濟的兒子已‘潛返大陸了。所以李濟先生是屬于‘教子無方的類型”。李敖這一著,堪稱“殺著”。那年,大陸“文革”狂飆突起,極左思潮肆虐,“血統(tǒng)論”泛濫,李濟之子豈能幸免。
據(jù)李光謨講述:
當時關于我的大字報都貼到了西單,寫著“清除國民黨的殘渣余孽、李濟的親生兒子”,還有什么“他要不投降,就讓他滅亡”之類的。也有人懷疑我這個李濟的兒子是不是假冒的。李濟去了臺灣人人都知道,兒子在大陸就多不知道?!拔母铩倍肺?,大字報寫揪出李濟的親兒子、獨生子。張奚若的夫人看了很生氣,本來就是親兒子獨生子嘛,有啥好揪的?臺灣作家李敖當年想到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我父親覺得他不是做學問的,拒絕了。他到處寫文章罵我父親是最后一個學閥,文章里還提到他的兒子“潛返大陸”,當時這篇文章被吉林的一家內(nèi)部報紙轉載,在大陸影響不大。也幸好沒有上互聯(lián)網(wǎng)。否則“文革”中我這小命就沒了。(2004年5月10日四川宜賓李莊鎮(zhèn)李光謨口述)
李光謨面見父母,在泛政治化的時期,是必須嚴守的秘密。其一是為在臺灣的雙親著想,其二聽命于自己所在的組織,其三避免外界輿論減少自身壓力。他向筆者講述:
我是在1956年成了預備黨員。按照當時正規(guī)的看法,像我這樣的人還能入黨?但是就是入了,不過中間的周折就多了,先是取消我的預備黨員資格,因為沒有任何我違反黨的原則的證據(jù),而且我歷史上不但清楚而且清白,我當時的問題,無非就是家庭的原因,所以后來又恢復了?;謴蜎]有多久,“文革”開始了,因為這件事,我的入黨介紹人在“文革”中還受到了沖擊。至于我,則是受到了審查。審查來審查去,也沒有審出什么來,我就那么點問題,比較嚴重的也不過是在胡適去世之后,我通過香港給父親寫了一封信,讓他代我向胡家老太太表示一下慰問。除了這件事,我沒有任何的事情。但是處理我的時候,就不是這樣了。那時“文革”已經(jīng)到了末期,當時有關方面辦了一個學習班,把可教育的子女通過辦學習班這種方式解放到人民內(nèi)部來。當時跟我一起一共七個人,其他的六個人都去參加那個班去了。我說:“怎么歧視我?不讓我進那個班?”別人還跟我開玩笑:“你怎么還想進那個班?你不進不就表明你沒有問題嗎?”我說:“不,要是因為沒有問題不讓我進和認為我問題特別嚴重不讓進可不一樣,我可看不出我是沒有問題的?!惫唬詈竽莻€班都解散了,其他人的問題都解決了,我還在那里接受審查。后來又開大會小會來批判我,要我交待問題,我說:“交待什么問題?”他們說:“交待和臺灣的聯(lián)系?!蔽艺f:“我沒有聯(lián)系了啊,過去有過的聯(lián)系都交待過了,現(xiàn)在我沒有可交待的了?!彼麄冎钢业谋亲诱f:“你的問題就是這樣,我們讓你交待是給你機會,這個窗戶紙是一捅就破的。”我無可奈何:“那你捅好了,我實在找不出問題來,你們不能讓我瞎編吧?!本瓦@樣,到了最后,不了了之了。那段時間好像一場噩夢。(2005年9月1日成都李光謨口述)
筆者在寫作《李濟傳》時做了大量訪談,李光謨教授曾光臨寒舍,我們有過長時間的交流,他給我講述爺爺和父親的故事,以及家族的秘密,直至流月無聲,萬籟俱寂。這以后,我開始持續(xù)不斷地做他的口述史。記得一次電話訪談,進行了三個多小時,直到老人聲音喑啞,需要休息為止。盡管如此,光謨先生還是為黨組織嚴守了1960年會見父母的秘密。此時李濟夫婦已故去三十年,而臺灣解嚴開禁業(yè)已二十多年。倘若不是許倬云先生率先揭秘,那部《家事、國事、天下事:許倬云先生一生回顧》已在大陸公開出版,光謨先生恐怕會帶著這個秘密離開世界。
光謨先生的行為,我雖未必贊同,卻極為尊敬。
遲到的薄奠
1979年7月15日,也就是李濟逝世前的半個月,他在給許倬云的最后一封信上說:“世事日惡,不知終于會變成什么樣子。你年輕,或許會往樂觀方面想;我已老衰,眼前實在看不見出路?!?月1日,是李濟親手創(chuàng)建的臺灣大學考古人類學系成立30周年紀念日。一場名為“賀璞”的臺風肆虐臺灣海峽,就在這個陰霾的早晨,83歲的李濟因心臟病猝發(fā),在臺北市溫州街寓所溘然長逝。
李光謨得到噩耗,只能悵望長天,兀自垂淚。1984年,他萌動赴臺處理父親安葬事宜。那時,臺灣尚未解嚴,與大陸并無“三通”,他只能求助一批父親的故交,海外名人。現(xiàn)在披露的一些材料中,有幾封著名語言學家李方桂致史語所所長丁邦新的信。李先生古道熱腸,老臉求人,先后致書中研院院長吳大猷及研究員許倬云、高去尋(字曉梅)等。
時也勢也,那是注定失敗的努力。又過了11年,直到1995年,臺灣召開紀念李濟誕辰100周年座談會,光謨先生才終于踏上1949年離開的這座島嶼??邕M父母曾經(jīng)生息的庭院,已是人去樓空。唯余父親的書籍、手稿、信札和未完成的學術資料,無言地靜待一旁。
李光謨摩挲遺物,凝目父親的文字,嘆道:“我捫心自問,我這一輩子,得到的和失去的,掂量掂量,不知道哪頭輕,哪頭重?!贝撕螅幾胝砀赣H留下的資料,讓父親“推進科學在中國扎根”的思想在大陸重光,成了光謨先生離休后唯一的要務。在這日復一日的工作中,李光謨開始了與父親的心靈對話。當初分別,時空阻隔,父子間越漸陌生。而今,父親的思想學問為兒子打開了一扇窗口,越深入越理解父親的內(nèi)心?!耙彩窃谡砀赣H的手稿,才知道學問家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澹泊的人生態(tài)度?!惫庵兿壬嬖V筆者,“現(xiàn)在要想再做學問,時間已來不及了”。
光謨先生以勤奮贏得了時間。2013年12月7日,他在京中寓所走完最后的人生,享年86歲。筆者以為,光謨先生一生可分三個階段:一頭一尾各24年,中間38年。自出生到1951年參加革命,在家庭與社會中形塑自我;1989年離休至逝世,審視往事回歸書齋。中間歲月是作為馬列主義翻譯家的社會角色,他翻譯校定近千萬字,譯介專著、教材、文獻資料54部,被授予“中華人民共和國資深翻譯家”。自離休以后,光謨先生突然轉身,專事對父親遺著的編校整理,著譯有《李濟學術文化隨筆》《李濟與清華》《李濟張光直通信輯錄》《李濟考古學論文選集》《鋤頭考古學家的足跡:李濟治學生涯瑣記》《從清華園到史語所》等。早年背棄家門,晚年重振家聲,李光謨讓國人知道了學術大師李濟,知道了海峽那邊還有一道學術之脈。九泉之下,光謨先生可以無憾無愧地拜見父母了。
我以陪伴光謨先生最后十年的忘年交身份,赴京參加了先生的葬禮,并受其女公子李寧之托,撰寫了一副挽聯(lián),掛在靈堂兩側,聯(lián)語:“求真理覓新知焚膏繼晷有譯有著終傳父輩薪火 重諾責敦風義剖肝瀝膽亦智亦仁盡化身后綠蔭”,庶幾未誤解先生?
(作者系文史學者)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4年第9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