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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我們去哪里

      2014-02-11 04:41:53朱山坡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2期
      關鍵詞:布包糧票肩膀

      朱山坡

      惠江有多長,船就走了多久。陽光燙熱,船如蒸籠。整個上午,父親都沒說一句話。我們和那些陌生人擠在黑色的船蓬里,父親像他們那樣赤裸著上身,局促地坐在一個哺乳的女人身邊。汗臭比奶味更濃,船比流水更慢。船客靠輪流抽著水煙和說些不痛不癢的葷話打發(fā)時光。那個女人低著頭,并不說話,像父親一樣,只是她的樣子出奇的安靜和從容,仿佛身邊的男人并不存在,甚至這條船也并不存在。船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碼頭,乘客離開了一個又一個,最后只剩下我們父子和那個女人,我這才仔細地端詳起她來。

      女人矮小豐滿,面容姣好,短發(fā),花格薄襯衣,懷里的孩子看上去約摸只有一歲多點,胎毛還沒有脫干凈,瘦瘦的,臉色有點蠟黃,好像永遠也吃不飽,小嘴一直要吮著母親的乳房,一會左邊,一會右邊,始終有一只潔白的乳房半裸在我們面前。孩子睡著了,女人也在打盹,粉紅的奶頭掙脫了孩子的嘴,涓細的乳汁順著他的臉流下來,白色的,除了招致幾只蒼蠅,還加劇了我的饑餓,我從袋子里掏出一只南瓜餅,獨自啃起來。船老大焦慮地立在船頭遠遠地看著江面,他似乎比我更希望早點到達終點。

      可是,終點在哪里?父親沒有告訴過我。昨晚他只跟我說,明天我們出門一趟。我很久沒有出過門了,甚至從沒離開過村子。我們離開村子,在黃石碼頭上了船。離開碼頭的時候,濃霧封鎖了江面,看不到兩岸的蘆葦、野花,甚至看不到坐在對面的父親的臉,我們仿佛是在漫長的黑夜里航行。

      惠江那么長,它肯定是通往世界的盡頭。

      “爸爸,我們去哪里?”我終于鼓起勇氣再次問父親,我們已經走了很長的路,我甚至擔心因離家太遠而回不去。

      父親陰著臉,不說話。他依然坐在女人旁邊,盡管船蓬已經寬敞得可以讓他像在家里一樣躺下來。但他一動不動,也從沒有正眼看一下女人,仿佛她并不存在,但我看得出來,他早就想跟女人搭訕。我的母親在我不到一歲的時候已經離開了人世,我一直在想象她的形象,那樣子,應該跟眼前這個女人差不多,抱著我,把濕潤的奶頭送到我的嘴里。女人察覺到了我對她乳房的凝神,抬頭看了我一眼,還笑了笑。我趕緊低頭啃南瓜餅,可是南瓜餅早已經吃完。我吮了吮手指上的南瓜味。

      “你們去哪里?”女人問我,并瞧了一眼父親。

      這個問題本該由父親回答,但他依然一言不發(fā)。

      “不知道?!蔽覔u搖頭。

      我記得女人是從一個叫舊津的碼頭上船的,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著一只飽滿的布包,慌亂得像逃亡,從碼頭的臺階上匆匆跑下來,不顧一切地跳到船上,如果不是父親本能地拉了一把,她也許掉到江水里去。她也沒有對父親說一句多余的話,徑直坐到船蓬里大口地喘氣,然后把衣服掀起,準確而及時地把奶頭送到一個哭泣的嘴里。

      “你們是白沙鎮(zhèn)的吧?”女人問。

      “不是,青梅鎮(zhèn)的?!蔽夷懬拥丶m正。

      “你們走了很長的路了?;萁荒銈冏吡艘话??!迸溯p輕地笑了笑。那時候我還不懂惠江的上游以上就不叫惠江而叫湛水了。

      “我們很快要到了。”父親終于開口說話了。

      “你們是走親戚嗎?”女人說。

      “不是,出了青梅鎮(zhèn),我們就沒有親戚了?!备赣H說。

      “孩子從沒見過他爸,我?guī)еタ纯此??!迸嗣嗣⒆拥念~頭,平靜地說,“他還不知道爸爸到底長得怎么樣?!?/p>

      “現在我也有一個兄長在城里,他當過官的。在我們青梅鎮(zhèn),他的官職最大,我們要去看看他,每次看他,他總會送給我很多糧票和糖。”這是父親唯一可以在女人面前炫耀的東西了。我是有這樣的一個伯父,但早已經被抓起來了,在青梅鎮(zhèn),父親羞于提起他,早已經與他劃清界線。

      “我丈夫沒當過官,他是讀書人,寫過很多文章。我沒認得幾個字,可是他從不嫌棄我。”女人說到她丈夫的時候,臉上的幸福噴薄而出,“我也是第一次乘船去看他。平時他不讓我乘船的,江風大,我會暈船,幸好,這一次我沒有暈船,孩子也沒有暈船。這船開得真穩(wěn)?!?/p>

      女人臉上洋溢著自豪的光彩,好像整個世界都屬于她似的,她直了直身子,懷里的孩子醒了。她本來已經把乳房藏了起來,孩子哭了幾聲,只好又把一只乳頭塞進孩子的嘴里。我的肚子更餓了,可是袋子里沒有了南瓜餅。女人大概也餓了,臉上露出疲憊和菜色。

      “我送你幾斤糧票吧。”父親從口袋里掏出兩張糧票,這是我們此行的口糧,父親卻要將它送人了。

      “你為什么要送我糧票?”女人警惕地說,“我不需要糧票。”

      父親嘴拙,要化解誤會:“糧票……我兄長那里還有,等我見到他,他還會送給我的。他用不完?!?/p>

      父親撒謊了。伯父很久沒給我們糧票了,因為沒有人給他發(fā)放糧票了。這幾斤糧票被父親壓在箱底,一直舍不得拿出來。幸好,女人婉拒了父親的慷慨:“我家里還有口糧——我丈夫從不允許我拿別人的東西,你不明白的,他是一個讀書人?!备赣H拿著糧票的手停在空中,像一只收不回來的翅膀。這是父親一生中遇到的少有的尷尬時刻。

      船老大回頭對我們說,船要靠岸了。

      船到了終點站,城南碼頭。偌大的碼頭也沒有幾條船,卻有幾個男人慵懶地坐在扁擔上犯困。女人也跟著我們下了船,依然是一只手抱著孩子,一只手拎著布包,布包不時從手臂上滑下來。女人卻走得很匆忙,像剛剛上船時的樣子,但比上船的時候從容得多,好像到家了一樣。

      “她真是一個不知廉恥的女人——你媽媽跟她不一樣,你媽媽從不在別的男人面前喂奶——只有母狗才讓自己的乳房露出來讓所有的人看!”父親低聲地詆毀女人,“她,那樣子,一陣風能把她吹過幾個山頭,她能干什么活?一個女人干不了活像什么女人?你媽媽比她高大,比她有力氣,比她懂事,什么活都能干,關鍵是你媽媽從不稀罕什么讀書人……”

      父親悻悻地穿上了上衣,敞開著黝黑的胸脯,領著我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女人的身后,爬上高高的灑滿落葉的臺階。從背后看去,女人顯得越加瘦小,像一只青蛙爬天梯,更醒目的是,她的左腿竟是瘸的,比右腿更長一些,因此她得拖著左腿走路。我瞬間覺得她的左腿是多余的,沒有它也許能走得更快更穩(wěn)一些。父親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幾次靠近她,但不知道應該為她做點什么。

      終于走到了碼頭臺階的盡頭。抬眼四望,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低矮的樓房和破舊的街道,還有三條通往不同方向的路,每條路都鋪滿了金黃的銀杏葉,踏上去沙沙地響。女人選擇了向東,走上了這條杏樹蔭下的便道。父親猶豫不決,看了看我,似乎要聽我的建議。但我對此地一無所知。如果他不告訴我,我還不知道這是鏡縣縣城。

      “爸爸,我們去哪里?”

      父親想了想,往東。我跟在父親身后,把樹葉踩踏得沙沙地響。父親加快了腳步,因為女人已經走出很遠,還往北拐彎,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

      我們?yōu)槭裁匆俗吣??我心里想。父親沒有給我解釋。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都很稀少,縣城蕭條得像假期中的學校。我們隨著女人穿過了好幾條便道和街道,父親突然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他肯定是有目的地的,但迷茫了。在電影院門前,父親放緩了腳步,并終于放下架子走到一間雜貨店問路。但他被指點迷津的人弄糊涂了,似懂非懂地往前走。

      我們在機械廠附近跟丟了女人。她也許從自行車零件廠的側邊小路走了,也許穿過了農貿市場,還可能徑直走進了鋸木場,反正我們看不見她了。父親一下子迷了路似的,蒼茫四顧,最后往西,越過鐵路,穿過一條黑暗而骯臟的涵洞,然后走過一片油菜地,我們終于看到了一堵長長的爬滿青藤的圍墻。圍墻內,高大的梧桐樹和銀杏樹遮掩了那些低矮的樓房。

      父親領著我繞著圍墻走了很長的一圈,才找到入口。

      這是鏡縣氮肥廠。雖然是午休時間,但還有很多人走動,令人驚懼的是停滿了軍車和警車。氮肥廠的大門對任何人開放,但里面的氣氛讓人窒息。

      我害怕??吹贸鰜?,父親也害怕,他刻意躲閃著,像一只害怕被逮住的兔子。

      “爸爸,我們去哪里?”這是由恐懼帶來的本能的提問,并沒有實質性意義。

      父親瞪了我一眼,小心地繞過軍警,來到一座大屋子旁邊。

      這是一所工人食堂。磚瓦平房,高高的煙囪,四周長滿了雜草,地溝里散發(fā)著惡臭。食堂被銹跡斑斑鐵門關得死死的,看不見里面。門口站著兩個窮兇極惡的軍警,握著長槍,槍上了刺刀,沒有人敢靠近他們。但除了門口,周邊的戒備就沒那么森嚴,只有幾個軍警在閑巡。食堂的背后只有一個窗戶,窗臺很高,離地面差不多有兩個人那么高。窗戶下面圍著很多要往食堂里偷看的人,里面肯定有值得一看的東西,他們拼命地踮起腳,把脖子伸得老長也夠不著,但有一個強壯的男人甘當人梯,半蹲著,讓別人踩在自己肩膀上透過狹窄的窗戶往里面看個究竟。軍警對此熟視無睹,懶得去驅散,也許是,軍警就是故意讓他們偷看的。父親狡猾地藏匿在那些人中間,羨慕地看著那些從別人肩膀上下來的人,聽他們描述所看到的一切。

      “他們吃得太豐盛了,我一輩子也沒吃過那么好的東西!”那些人由衷地贊嘆道,“紅燒肉、牛肉、雞腿、排骨湯,木耳炒豬肚,好幾大盤,還有高粱燒酒,他們敞開肚皮吃,狼吞虎咽,這樣吃法,不用槍斃,自己也得撐死——話說回來,換了我,我也要往死里吃?!闭f話的人口水橫飛,濺到了父親的臉上,那人對父親說,“我看你的肚皮癟成那樣,就知道你這輩子肯定沒吃過那么好的東西,不信你上去瞧瞧?!?/p>

      父親謙讓著,并不急于爬到別人的肩膀上,因為需要排隊,排隊的人手里抓著五毛錢的紙幣,像去戲院看戲一樣,得向借你肩膀用的人繳納費用。父親似乎還沒有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花掉五毛錢。

      借人肩膀的那個男人確實健壯,赤裸著上身,肌肉一塊一塊地橫著,肩膀結實得像碼頭的水泥臺階,但經過那么多人的踩踏,兩只肩膀紅腫了,皮也破了,渾身是汗珠,兩只抓著鈔票的手顫抖地撐著膝蓋,咬著牙根,頑強地支撐著肥瘦不等的看客,嘴里還一二三四五地數著時間,數到二十,肩頭上的人便得下來,換第二個上去。

      我在人叢中看到了那個女人。一只手拎著布包,一只手抱著孩子。孩子的哭聲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父親也看到了女人在隊伍的后面。她試圖從衣袋里摸出五毛錢,但努力了很久,摸出來的依然只是粗紙和一條花白色手帕。

      “我明明還有五毛錢的,那是我留給自己乘船回家的費用。可是怎么也找不著了?!迸擞只庞旨钡卣f。

      有些人淺薄地哄笑。父親從隊伍里走出來,對女人說,不用著急,你再找找。

      女人把布包里的東西全翻出來,除了孩子的尿布,什么也沒有。

      “他們快不得吃了!墻上的鐘已經快到下午一點了,沒吃夠的,就等到了閻王那里再討吃個飽?!庇忠粋€從肩膀上下來的人向排著長隊的人通報情況,引起一陣騷動,隊伍一下子就亂了,他們爭先恐后地擁到了窗口下,要搶先踩到壯漢的肩膀上。

      “別亂,一個一個來,這次看不上,還有下次,反正每年總會有死刑犯在這里吃最后的午餐?!眽褲h先是勸慰,然后一聲斷喝,“如果要亂,我一個也不給你們看了——亂什么!那些被槍斃的也得排隊,想死也得有先后!”

      人群安靜下來,又恢復了秩序。父親悄悄地塞給女人五毛錢。女人要推辭,父親瞪了瞪眼,女人只好作罷。

      壯漢承受不了那么多的人對他的踩踏,但他不容忍別人來搶他的生意,喝退了幾個試圖取代他的人。他累得鼻子流血了,也不愿意讓出崗位。

      輪到父親了。父親遲疑了一會,向排在后面的女人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我不看了,我把我的位置讓給她。”父親對那些排隊排得不耐煩的人說,“她是女人,讓女人先看?!?/p>

      女人走過來了,遞給壯漢五毛錢。

      但壯漢并沒有收女人的錢:“我從不讓女人跨在我的頭上,我不想倒霉一輩子的?!?/p>

      女人哀求說,你行行好,就一次……

      身后的男人笑問她,你一個女人也敢看這些馬上就要上刑場上的人?

      女人平靜地回答說,我丈夫在里面,我看他吃得好不好,是不是瘦了,我的孩子也要看看爸爸……

      女人抱著孩子。孩子沒有哭,只是看上去像他母親一樣挺焦急的。他們愕然,不再說話。壯漢猶豫不決,父親往他的手里塞了幾張糧票,壯漢才說服了自己,突然變得溫順敦厚,將身子俯得更低,幾乎是爬在地上,嘴巴要嗑著泥巴了,目的是讓女人更容易一點踩到他的肩膀上去。

      女人依然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著布包,布包本來可以讓父親代勞拎一會的,但她不愿意。她拎包的手扶著墻壁,另一只手顧著孩子,吃力而小心謹慎地試探著,先是左腳踩上去,可是她的左腳是瘸的,一點力也沒有,只好換右腳,一換右腳,身體便失去了平衡,整個人要倒下來,因此她的右腳根本就不敢離開地面。壯漢催促她,大伙鼓勵、催促她,可是她的右腳還是不敢踏上去,急得滿頭是汗。僵持了好一會,大伙覺得沒有辦法了,嚷著讓她靠邊站去。

      “你們沒看見她是個瘸子!”父親厲聲喝道。喧鬧的人頓時安靜下來。我不知道向來怯懦的父親哪里來的勇氣,竟敢在陌生人面前橫刀立馬。

      女人哭了。沒有哭的聲音,只是黯然流淚。

      此時父親果敢地站到壯漢的身邊,一下子蹲在女人的面前,對女人說:你爬到我的背上!女人遲疑了一下,終于明白了,一手抱著孩子,另一只手摟著父親的脖子,她爬到父親的背上去了,雙腿緊緊地夾著父親,父親的脖子被她的手勒得死死的,青筋突出,右臂和脖子間那條深藏多年的刀疤突然變得明亮耀眼。父親雙手扶墻,踩著壯漢的雙肩,緩緩地往窗口上送。

      眾人屏氣凝神,盯著女人,生怕女人或她的孩子從父親的背上掉下來,有幾個男人圍到了壯漢的身邊,隨時做好不測的準備,而我,緊緊地抓住女人給我保管的布包。

      女人終于到達了窗口。應該說是父親首先到達窗口,但他沒有往里面看,而是繼續(xù)向上,讓女人的頭正對著窗口,他的臉扣在墻壁上。女人往食堂里眺望了一下,趕緊把孩子舉起來,讓他的眼睛對著食堂里面,然后興奮而迫不及待地告訴他:“第三張桌子,坐在左邊第二個,瘦瘦的,戴著眼鏡、圍著圍巾、碗里堆滿了紅燒肉的那個就是爸爸——你看,爸爸吃飯的時候也像個讀書人……”她反復地指點給孩子,可是孩子根本就沒往里面看,他顯然是受了驚嚇,只顧著哭,掙扎著要回到母親的懷里。

      孩子根本就沒有看到自己的父親,女人大失所望,對我父親說,算了,下來吧。父親緩緩地下來的時候往窗口里看了一眼,怔了怔,然后怏怏地從壯漢的肩膀上下來。

      女人從父親的身上下來,整理了衣容,忙給孩子喂奶。就在她喂奶的時候,她從孩子的衣服里找到了五毛錢,交給我父親:“這是還給你。”父親堅拒不受,女人就給了壯漢:“我們母子兩個人借用了你的肩膀,理應給你兩份錢——我丈夫也會這樣做,他從不占別人的便宜——他是一個讀書人?!眽褲h猶豫了一下,收下了。父親有些不滿,讓我順勢爬到了壯漢的肩膀上:“你讓他也看看吧,他也是一個孩子?!眽褲h知道自己多收了錢理虧,只好滿足父親的要求。我踩到了壯漢的肩頭上。此時警笛驟然響起,我反而鎮(zhèn)靜了。我也抵達了窗口,極力往食堂里眺望,可是里面什么人也沒有了,我只看到杯盤狼藉。

      “看到了嗎?站著吃飯的那個就是你伯父。他的胡子比頭發(fā)還長,臉上滿是傷痕,他飯吃得最慢,慢吞吞的—— 一輩子都改不掉的壞習慣?!备赣H在下面大聲地說。父親只有一個兄弟,我只有一個大伯,可是我從沒見過他。我想了想,告訴父親:我看見他了,但他吃得像別人一樣快,夾到自己碗里的肉跟別人一樣多……警笛往外響去,窗底下的長隊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哄而散:“他們被押赴刑場了!”壯漢猛地將我放下來,跟隨著眾人飛快地繞到食堂門口,他們來不及看囚車上的犯人,魚貫而入,搶奪食堂里的剩飯剩菜,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往袋子里塞,場面混亂,爭執(zhí)四起。父親拖著我,機敏地爭搶著紅燒肉,一邊大把大把地往嘴里送,一邊低吼地責怪我吃得太慢,痛斥我饞吃那些不值得錢的豆腐……當戴著紅袖章的人拿著木棍來驅逐我們的時候,我已經吃撐了,不停地打著飽嗝。父親的手抓著肉,在紅袖章的斥責中拉著我逃出食堂,往警車那邊跑。

      可是警車已經走遠了。警車的身后也沒有幾個人跟著。但有一個人不舍不棄地追著警車,盡管她已經離遠去的警車有一里之遙。她的孩子凄凜地哭著,她的頭發(fā)被風吹亂了,她的身影被淹沒在飛揚的塵土中。

      警車將我們拋棄了,它們奔赴另一個世界去了。

      離開氮肥廠,我們迷路了似的,不知道往哪里去。父親帶著我穿過鋸木廠后,向工人文化宮方向走去,我們在百貨大樓前小坐了一會,父親也開始夸張地打著飽嗝,滿臉油光的臉沾滿了塵埃,張開嘴巴時牙縫里滿是肉屑。鏡縣縣城肯定不是我們呆的地方,父親又要出發(fā)了,但他沒有帶我離開的意思,只是漫無目標地閑逛,東張西望。他迷惘了。

      “爸爸,我們去哪里?”我依然不知道父親要將我?guī)蚝翁?。他從來沒告訴過我下一步應該要做什么。他就像一個沒有預見的皇帝。

      父親依然沒有回答我的提問。也許他也不知道答案。已經是黃昏了,我們應該呆在城里,還是回家去,總得有個決定。可是父親一直在東張西望,我才突然明白,他在尋找那個女人。

      “我們和她素不相識,為什么要找她???”我對父親的不可理喻第一次流露出不滿。

      “她是你媽媽!”父親不耐煩地吼叫著說。

      父親吃得太多了,興許他還喝了酒,神經錯亂,語無倫次了。

      現在,我和瘋子父親流落在鏡縣的街頭,需要一個好心的人將我們收留或帶我們回家。但我們身無分文,連糧票也沒有了。

      估計那個瘦弱的女人也像我們一樣,身上沒有了回家的錢,盡管一張回家的船票只需要五毛??墒牵趺磿俏业膵寢??但父親的神態(tài)兇狠得容不得我辯駁。我只能呆頭呆腦地跟隨著他,并且決定從此以后不再問他我們要去哪里。

      “你沒看見她一整天沒吃飯了?你沒看見她的孩子病了?”父親回頭大聲地斥責我,“你沒看見她的左腿瘸成那樣……”

      我全看到了,一輩子也忘記不了??墒撬皇俏覌寢?。

      父親說:“我們得把她帶回家去……”

      我感到震驚。原來父親心里想得那么多那么繁雜。

      我開始試圖理解父親,跟隨著他到處尋找那個不辭而別的女人,好像她真的是我死去多年的媽媽一樣。我們在鏡縣的街頭旁若無人地迎著晚風狂奔,落葉在我們的腳下飛舞,它們有時絆住了我們的腳,有時遮擋了我們的眼睛,但無法阻擋我們狂亂的腳步。我們爭相展示著各自健壯、隨時準備承擔責任的雙腿。我們父子從沒如此親密,從沒如此像一對父子,我們互相鼓勵著,狠狠地使勁,跑得鏗鏘有力,要讓整個縣城都能聽到我們的聲音。

      我們在城南碼頭看到了那個女人。是我首先看到的,我告訴父親,我們猜得沒錯,她在鏡縣城里也沒有親戚,她得趕回家去。父親眼前一亮,透過如煙的暮色,看到女人抱著孩子,挎著布包,正急匆匆地走下碼頭的臺階,一瘸一拐的,踩著厚厚的黃葉,跌跌撞撞地走上了船。隔著那么高的臺階,父親礙著面子,不敢追喊女人。他裝作從容、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緊不慢地走下臺階。可是,令他暴跳如雷的是,船竟然在我們離它還有十八級臺階的時候離開了岸,駛入了江中。

      從碼頭那塊并不顯眼的告示牌上得知,這是今天最后一趟離岸的船了。碼頭上已經沒有船,世界孤寂得像死了一樣。

      父親終于忍受不住,望著江水,大聲地呼喊。然而,船沒再回頭,且離我們越來越遠。父親轉而惡毒地謾罵船家,但他的謾罵聲被輕易地吹散在風中。

      最后,父親累了,泄氣了,安靜了。偌大的碼頭,靜悄悄的,只有我們父子孤零零地站在暮色里,像兩只無家可歸的江鳥。

      “兒子,我們去哪里?”父親忽然問我。

      面對突如其來的提問,我無從回答,茫然四顧。沉重的江面開始緩緩下沉,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奔騰而至的夜色很快便要把我和父親一并淹沒,誰也將看不到我們,我和父親也將看不到對方。

      選自《上海文學》2012年第5期

      原刊責編 張予佳

      本刊責編 宋瀟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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