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樂川
魏晉南北朝時期別集編輯興盛。梁元帝蕭繹在《金樓子·立言》中說:“諸子興于戰(zhàn)國,文集盛于二漢,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盵1]這一說法未免有夸大之嫌,但是從中可以看出當時文人學士編輯別集的熱情。這一時期別集編輯的狀況,不僅表現(xiàn)在《隋書·經(jīng)籍志》收錄之中,而且可以從相關史書記載中管窺一二。張可禮在《別集述論》一文中統(tǒng)計,《晉書·文苑傳》記載了兩晉應貞、成公綏、左思等16位文士,其中5人,有別集行于世,占31%;《南齊書·文學傳》收錄文士10人,有別集的2人,占20%;《梁書·文學傳》收錄文士25人,其中有18人有別集,占72%;《陳書·文學傳》收錄文士14人,有9人有別集,占64%。[2]這說明當時文士編輯別集的確是一種風氣。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別集不僅數(shù)量巨大,而且內(nèi)容龐雜。有單一體裁的別集,如文人的賦、詩匯編,也有匯編多種體裁的綜合性文集。從編輯類型來看,以自編成書居多。此前研究者更多關注這一時期的別集編輯的類型和體例,而鮮有論述其編輯思想的。本文嘗試對這一時期別集編輯思想進行初步探討和分析??傮w來看,有以下幾種編輯思想表現(xiàn)較有影響。
魏文帝曹丕在自編別集中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傳世思想。他在《典論·論文》中以文學與事功并重,提出為文學可以像事功一樣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永恒。他說:“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盵3]文學界將曹丕的這一觀點視為一種新的文學觀,認為曹丕的文學觀顯現(xiàn)了一種文學的自覺。其實,這也是曹丕的編輯觀,一種追求編輯作品傳世的編輯思想。曹丕之所以認為文學可以像事功一樣名垂不朽,正是基于他對古代編著活動的仔細觀察和思考。他認為人生都是有限的,而編輯著述可以無限存在。因為他看到古代的作者,并沒有借助史家的如椽大筆,卻一樣聲名不朽。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就在于這些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即他們進行了創(chuàng)作,并被編輯成為文集,為后世所傳誦。他這種追求作品的傳世意識,生動地表現(xiàn)在他自編的別集實踐中。在《與王朗書》中,他說:“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若著篇籍。疫癘數(shù)起,士人凋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集諸儒于肅成門內(nèi),講論大義,侃侃無倦?!盵4]這句話充分地說明,他編輯的根本目的,就是要追求作品的傳世,要像立功立德一樣名垂不朽。
南朝梁時的王筠,曾自編很多別集。王筠,字元禮,梁時著名文人,深受當時文壇之首沈約的器重?!赌鲜贰贩Q“筠自撰其文章,以一官為一集,自《洗馬》、《中書》、《中庶》、《吏部》、《左佐》、《臨?!?、《太府》各十卷,《尚書》三十卷,凡一百卷,行于世”。[5]“以一官為一集”,王筠自編別集不下八部。他在《與諸兒書論家門集》中道出了自己熱衷別集編輯的個中原因。他說:“史傳稱安平崔氏及汝南應氏,并累葉有文才,所以范蔚宗云崔氏‘世擅雕龍’。然不過父子兩三世耳,非有七葉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繼,人人有集,如吾門世者也?!盵6]可見,王筠是以王氏顯赫的家族、光耀的文庭自居的。他認為王氏家族“名德重光,爵位相繼,人人有集”。編輯別集既是王氏家族良好的傳統(tǒng),又是王氏家族的地位、聲名的象征。他還引用沈約之語,告誡諸兒要繼承編輯文集這一傳統(tǒng),光大王氏家族的門第。他說:“沈少傅約常語人云:‘吾少好百家之言,身為四代之史。自開辟以來,未有爵位蟬聯(lián)、文才相繼如王氏之盛也?!甑妊鲇^堂構,思各努力?!盵7]由此,就不難理解王筠為何熱衷編輯別集,“以一官為一集”。光耀門楣,顯示王氏家族“名德重光,爵位相繼”的揚名,才是王筠熱衷編輯別集的根本出發(fā)點。編以揚名思想,在當時的別集編輯中占據(jù)很大的潮流。這一編輯思想,與當時盛行的門閥之風不無關系。魏晉南北朝時期實行的是士族門閥制度,整個社會門第觀念盛行。以王筠為代表的這種編以揚名的編輯思想,實乃當時社會門閥觀念的表現(xiàn)。
除了編以揚名、傳世的思想傾向,這一時期的別集編輯還有編以言教的一面。蕭統(tǒng)曾為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編輯別集,并為其作序。在《陶淵明集序》中,蕭統(tǒng)首先對陶淵明的詩文大加推崇,充分肯定陶淵明創(chuàng)作的藝術價值,認為陶作富有文采,超凡脫俗,獨樹一幟。他說:“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哀。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8]在這句話中,蕭統(tǒng)不僅指出了陶淵明文章之美、風格獨特,而且分析了陶淵明文章背后所顯示的人格之美、道德風范。他認為,陶淵明具有寬廣的胸懷,真誠的情懷,不渝的志向和安貧樂道的心性。蕭統(tǒng)認為,陶淵明的這種道德風范、人格之美,和他的文章融為一體,他的文章正是其道德風范的寫照。因此,他“素愛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不能同時”[9]。蕭統(tǒng)認為,匯集陶淵明作品,編輯陶淵明別集,可以讓讀者通過閱讀陶作而陶冶性情,完善人格,提升道德。他說:“嘗謂有能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怯,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義可蹈,抑乃爵祿可辭。不必旁游泰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風教也?!盵10]由此可見,蕭統(tǒng)編輯《陶淵明集》的主要宗旨不是別的,而是“有助于風教”。編以言教,構成了蕭統(tǒng)所編《陶淵明集》的主要編輯思想。
編以范文是這一時期別集編輯的另一大思想傾向。劉孝綽曾奉蕭統(tǒng)之命于普通三年編有《蕭統(tǒng)別集》。在該別集序中,劉孝綽首先敘述了蕭統(tǒng)的文學游處活動,指出蕭統(tǒng)在監(jiān)撫之余,飽讀詩書,雅好文章,討論經(jīng)紀。他說:“雖一日二日,攝覽萬機,猶臨書幌而不休,對欹案而忘怠。況復迄納侍講,討論經(jīng)紀。去圣滋遠,愈生穿鑿。枝分葉散,殊路偆馳。靈臺辟雍之疑,禋宗祭社之繆,明章申老之議,通顏理王之說,量核然否,剖析同異,察言抗論,窮理盡微。”[11]在蕭統(tǒng)的周圍,聚集著一大批文人學士,彼此酬唱游處,著文切磋,并形成以蕭統(tǒng)為中心的文學集團。劉孝綽指出,蕭統(tǒng)在當時文學游處活動中發(fā)揮著領軍作用,并表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遠大之才”。他說:“是以隆儒雅之大成,游雕蟲之小道。握牘持筆,思若有神;曾不斯須,風飛雷起。至于宴游西園,祖道清洛,三百載賦,該極連篇。七言致擬,見諸文學;博弈興詠,并命從游。書令視草,銘非潤色,七窮煒燁之說,表極遠大致才。皆喻不備體,詞不掩義,因宜適變,曲盡文情?!盵12]劉孝綽認為,很少有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兼善各體。他說:“竊以屬文之體,鮮能周備。長卿徒善,既累為遲;少孺雖疾,俳優(yōu)而已。子淵淫靡,若女工之蠹;子云侈靡,異詩人之則??阻霸~賦,曹祖勸其修今;伯喈答贈,摯虞知其頗古。孟堅之頌,尚有似讃之譏;士衡之碑,猶聞類賦之貶。”[13]在這句話中,劉孝綽對包括司馬相如、班固、陸機、蔡邕等名家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批評,認為他們或文風有疵,或文體不辨。在此基礎上,他對蕭統(tǒng)之文推崇備至,認為蕭統(tǒng)才是兼善各體,博采眾長,文質(zhì)相合的文學大家。他說:“深乎文者,兼而善之,能使典而不野,遠而不放,麗而不淫,約而不儉,獨擅眾美,斯文在斯?!盵14]由此可見,劉孝綽編輯蕭統(tǒng)別集的宗旨在于編以范文,宣揚蕭統(tǒng)的著述,為其他人學習、創(chuàng)作提供范本。
這一時期的別集編輯還有一個重要思想,那就是備佚思想,即防止作者的文章或文稿散佚、丟失?!度龂尽吩涊d,陳思王曹植死后,魏明帝曹睿令人將曹植作品結集。《三國志》云:“景初中詔曰:‘陳思王昔雖有過失,既克己慎行,以補前闕,且自少至終,篇籍不離于手,誠難能也。其收黃初中諸奏植罪狀,公卿以下議尚書、秘書、中書三府、大鴻臚者皆削除之。撰錄植前后所賦頌詩銘雜論凡百余篇,副藏內(nèi)外。”[15]這里將編輯的曹植別集“副藏內(nèi)外”,可以看出編者編輯曹植別集一個重要思想就是要備佚,防止他所著篇章遺失。其實,不獨曹植別集,魏晉南北朝時期大部分別集編輯都包含著備佚思想。因為別集編輯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可以將作者的大部分文稿匯編成書,而匯編成書的書稿較之單篇書稿,肯定更便于人們保存,更利于傳之久遠。
由上可知,傳世思想、揚名思想、范文思想、言教思想和備佚思想這五種思想,構成了魏晉南北朝別集編輯最為生動的思想形態(tài)。她們不僅是這一時期別集編輯興盛的內(nèi)在動力,而且為其后總集的編輯奠定了堅實基礎。這五種思想形態(tài)無不是當代作家全集編輯的思想淵源。更為重要的是,這一時期的別集編輯也體現(xiàn)了編輯主體對編輯思想的一種自覺體認,顯示著編輯主體對其行為背后的主體觀念有深入的認識和反思,而不是一種無意為之的行為。這一時期出現(xiàn)的別集,已經(jīng)不同于此前史書、經(jīng)部書籍等編著合一的作品。他們已經(jīng)是一種由編者在作者的稿本基礎上進行加工、完善、編修整合的具有獨立性、創(chuàng)造性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編輯活動。編輯活動從著作活動中分離出來,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化創(chuàng)構活動,恰恰是魏晉南北朝編輯思想的走向自覺的表現(xiàn)。同時,這些別集編輯思想,也有著思想內(nèi)涵深刻的一面。比如,曹丕在編輯別集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的追求作品的傳世意識,無不表明這一時期的很多編輯家都有極強的生命價值意識。正是因為有這種強烈的追求人生價值的觀念,他們才追求編輯作品傳世,進而才在編輯作風上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編輯思想中這種對生命價值的肯定、對編輯工作價值的高度認同,構成了編輯思想深刻、厚重的一面,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別具一格的編輯文化內(nèi)涵。
[1]蕭繹.《金樓子》卷四,清知不足齋叢書.
[2]張可禮.別集述論[J].山東大學學報,2004(6):15.
[3]曹丕:典論,載于《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三國文》卷八.
[4]陳壽,裴松之注.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89.
[5][6][7]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611.
[8][9][10][11][12][13][14]蕭統(tǒng)著,俞紹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200-201,244-245
[15]陳壽,裴松之注.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5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