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樊星
再回首,我心依舊
——我的讀書求學之路
湖北樊星
我的小學和中學時代是在“文革”中度過的。上小學二年級時,“文革”爆發(fā)。我一直記得當時老師被迫停課,讓我們這些班干部從家里帶剪刀、糨糊到學校里去,將《語文》課本中與“封、資、修”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剪掉的那個燥熱的下午。我一邊負責剪“司馬光砸缸救人”那一篇,一邊隱隱感到心疼:那么好的語文書,怎么就剪成了殘缺不全的樣子?后來,取代了《語文》書的,是《毛主席語錄》。那時,我們每天上的第一節(jié)課是“天天讀”——天天讀《毛主席語錄》,背《毛主席語錄》,背到滾瓜爛熟,不假思索就可以脫口而出的程度。我們這一代人記憶最深的,一個是《毛主席語錄》,還有一個就是“樣板戲”。一直到今天,還記憶猶新。因為那是我們記憶力最好的時候啊!現(xiàn)在,有時老同學聚會了,唱起多年不曾唱的“語錄歌”來,還能“不思量,自難忘”。那時,“遇到問題從毛主席著作中找答案”“遇到困難想起毛主席的教導(dǎo)就能迎刃而解”的說法不脛而走。我也想試試。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肚子餓時,想起毛主席語錄、想起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的往事,還是無濟于事。另一方面,平心而論,毛澤東思想中的豪邁、樂觀也的確給青春期的我們注入了一些“正能量”。特別對于上進心強的青少年,那份豪邁、樂觀顯然十分必要。只是,我們因此而與《論語》《道德經(jīng)》《唐詩三百首》《三字經(jīng)》失之交臂,卻無論如何是一大難以彌補的缺憾!
不過,能夠背誦《毛主席語錄》、“老三篇”以后,就感到了新的饑渴。于是開始找別的書看。當時,雖然經(jīng)過“破四舊”的“焚書”運動,但愛舊書、藏舊書的人還有不少。每當我從鄰居和同學那里借到《三國演義》和《鐵道游擊隊》那樣的連環(huán)畫和《破曉記》《烈火金剛》《林海雪原》那樣的長篇小說以及《大別山上紅旗飄》《偉大的戰(zhàn)略決戰(zhàn)》那樣的“革命回憶錄”時,都會一路滿懷喜悅的心情,燕子般飛跑回家,然后將自己關(guān)在家中,靜靜地享受一個人讀書的樂趣。就是在那樣的日子里,我與文學結(jié)緣。記得有一次借到一本《唐詩一百首》,愛不釋手,很想掏錢買下來,即使多出點錢也在所不惜。可書的主人也舍不得割愛。沒辦法,我就下了決心抄。不記得過了多少天,我終于一字不漏地抄完了那本書。一直到今天,在我的書房里,那本我手抄的《唐詩一百首》還天天伴隨著我。每當看見它,就會想到那些求書若渴的歲月,就覺得比起抄書的日子,今天我擁有的滿滿七書柜書真是一種巨大的幸福。一直到今天,我還保持著讀書記筆記的習慣。從記卡片,到發(fā)現(xiàn)卡片積多了不便查閱而在活頁紙上記筆記,積多了就分門別類,裝訂成冊,以備查閱之便。聽過我講課的學生常常佩服我的記憶力過人,我覺得與抄書、記筆記的習慣密不可分。
讀書之余,就喜歡抄抄寫寫。小時候,從書中那些精彩的景物描寫到報紙上的英雄人物的豪言壯語、“小知識”,我都工工整整地抄錄到筆記本上。也沒想到過有什么用途,就覺得抄寫的過程其樂無窮。抄得多了,右手中指上漸漸磨出了一層繭子。后來被一個同學的父親注意到了,作為佳話漸漸傳了開來。
抄寫了一些,就想寫點什么了。記得在小學里,有一次老師要求大家寫歌頌毛主席的詩。我寫了四句,就高高興興交給了老師。沒想到老師說:“你怎么只寫了四句?好好想想,再多寫一點!”老師的話一下子使我激動不已,因為別的同學也交的是四句詩,老師就這么收下了。我暗暗想:原來我在老師的心目中這么有分量!行,我一定好好干!當天,我就重起爐灶,寫了一首二十行的詩。那首詩后來發(fā)表在學校的墻報??希钗壹硬灰?。課間休息時,我裝作無意地在??白吡藥讉€來回,偷眼看看自己的作品和名字,心中狂喜無比。雖然,現(xiàn)在看來,那實在不能算是“詩”。
有一段時間,武漢武斗正酣。父母不許我和弟弟上街,就安排我在家背《毛主席詩詞》。他們下班回來后檢查。我從這件事中也得到了樂趣:常常背著背著,就進入到那些氣勢磅礴、色彩瑰麗的藝術(shù)境界中了。上中學以后,我甚至開始模仿著“填詞”。那時,其實根本不懂什么詩詞格律,以為只要照葫蘆畫瓢,字數(shù)一樣,再押韻就可以了。填了一些“詞”,與幾個要好的同學彼此贈答,竟也樂趣無窮。也許,我的性格中有一些豪放的浪漫氣質(zhì),最初的來源就在背誦《毛主席詩詞》的體驗中。毛澤東對我們這一代人的影響之大,的確是一言難盡的。
高中畢業(yè),趕上了上山下鄉(xiāng)。下鄉(xiāng)后,常常向農(nóng)民兄弟借書。缺頭少尾的長篇小說《虹》《三家巷》《青春之歌》就是在知青點的柴油燈下讀完的。農(nóng)村的書很少。沒書讀時,就將讀過不止一遍的《毛澤東選集》再讀一遍。那年代時興學“毛著”。但我卻實在是想好好研究一下毛澤東思想,想從中了解毛澤東是如何研究中國社會的。我曾經(jīng)準備過一個筆記本,在扉頁上寫下了“毛澤東思想研究”幾個字。我父親看后對我說:“應(yīng)該是學習毛澤東思想么,怎么能研究?”但我的想法沒有因此而改變。那時,我的研究其實就僅僅停留在“熟讀”的層面。不過,那“熟讀”的工夫畢竟沒有白費。后來,我著手研究當代中國文化思潮和當代思想史時,常常需要觸及“毛澤東與當代文化思想”這個話題。這時,我便能很快從讀過的毛澤東著作中找出用得著的材料,這就得益于中學和下鄉(xiāng)年代的“熟讀”。一切都有點始料未及、陰差陽錯。
往事并不如煙。在思想僵化、文化生活貧乏的年代里找到什么書就讀什么書的體驗固然想起來也溫馨,可也實在可憐。一直要到思想解放的浪潮突然高漲起來,我才真正感到了一個新世界一下子展現(xiàn)在面前的欣喜與激動。記得那時剛剛打倒“四人幫”,我還在農(nóng)村當知青,有一天忽然從報上看到一大批“禁書”解禁的消息,一股“換了人間”的驚喜感猛然涌上了心頭!那時真想快點飛回城市,去圖書館看書!那時,我的理想就是當一名新華書店的營業(yè)員,一邊賣書,一邊讀書。
沒隔多久的1977年底,恢復(fù)高考的好消息傳來,在我們枯燥的鄉(xiāng)村生活中掀起了熱潮。我夢想著考進大學,成為一名大學生,并借來了一些油印的復(fù)習資料,開始準備??梢驗槲业臄?shù)學太差,加上填報志愿的差失,只考入了一所師專。那時,正是“傷痕文學”風起云涌的歲月。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人因為一篇小說而一舉成名的事實使我們那一代學生都做起了“作家夢”。我也不例外,在功課上滿足于應(yīng)付,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閱讀文學期刊和世界文學名著上,并積極向各種報刊投稿。小說、詩歌、評論,什么都寫。每一篇稿子都帶著我的夢想寄了出去,不久又飄了回來。但使我一直難忘的,是《長江文藝》《上海文藝》(即后來的《上海文學》)《光明日報》《鐘山》的編輯,在我第一次投稿時他們沒有選用我的稿子,在退稿時卻附上了肯定我的長處又指出我的不足的信件,有的還寄給我雜志和《寫作參考》,使我感動不已。那個年代的編輯平易近人、勤懇敬業(yè)的風格使我寫得更勤了。雖然有時也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沒有關(guān)系是敲不開文學的大門的。但我自己的親身體驗告訴我:不能聽這些使人氣餒的話。我堅持到處投稿,一直到1980年11月號的《詩刊》在《關(guān)于所謂“朦朧詩”問題討論的來稿綜述》中引用了我的一個觀點,1983年4月號的《讀書》發(fā)表了我的一篇兩千字的讀書筆記《這樣探索人生》,我才開始收獲自己的成果。我至今還記得看見自己的名字和稿子變成鉛字時的激動和欣喜,就覺得心臟在狂熱地跳,渾身的熱血在暢快地奔涌。一天之內(nèi),不知道把那刊有自己作品的雜志看了多少遍,先是急急地瀏覽,然后是慢慢地閱讀,每一次都感到新鮮、奇妙,像做美夢一樣。
在那個年代讀過的世界名著中,有兩本書給了我巨大的教益:一本是羅曼·羅蘭的長篇小說《約翰·克里斯朵夫》,這部“成長小說”中洋溢的沖天詩情、精辟哲思使我有相見恨晚、一見傾心之感。雖然,我也讀了歌德的《浮士德》那樣充滿哲思的作品,還有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那樣富有激情的作品,但我還是更喜歡《約翰·克里斯朵夫》的青春氣息。書中那些精彩的段落、句子令我過目不忘:“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貴……信仰只是為軟弱的人,萎靡的人,貧血的人的!……凡是自己心中有著太陽有著生命的,干嗎還要到身外去找呢?”多年后,我讀到王元化先生“我是十九世紀之子”的說法,知道“他最喜歡讀的書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許紀霖:《“我是十九世紀之子”》,《讀書》2008年第8期)就有心心相印之感。還有一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本書告訴我:人性之惡,深不可測;人性的困惑,也難有圓滿的解答。書中“宗教大法官”那一節(jié)中關(guān)于人們要面包還是要信仰、要自由還是要奇跡的深刻思考令人震撼。盡管如此,不斷的追問與探討,仍然能夠使人去超越邪惡與困惑。我從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學會了通過“不斷追問”去接近豐富智慧的思想力。我常常向我的學生們推薦這兩本書。我希望《約翰·克里斯朵夫》能夠帶給大家不斷保持青春熱情、自信的啟迪,也希望《卡拉馬佐夫兄弟》使大家能夠洞見人性的深不可測、人心的復(fù)雜與微妙,不至于吃思想單純的虧。
師專畢業(yè)以后,我在一所中學教了五年書。那時一心想成為一個小說家。寫了幾十個中、短篇小說,都沒有發(fā)表。倒是幾篇讀書筆記在投給《書林》和《文藝評論》雜志后不久相繼問世了。我漸漸意識到,也許我的長處不是小說創(chuàng)作,而是文學評論。這樣,就決定考研究生??催^一些考研的試卷以后,我覺得可以拿下來。我對文藝理論、外國文學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都有興趣,那么,到底選擇哪一門作為攻讀的方向呢?想到當時的文藝理論主要是引進西方有關(guān)成果,在外國文學方面我即使做得再好恐怕也難以超過外國的學者(因為那畢竟是外國的文學),而中國的當代文學卻是與時代同步發(fā)展、永遠年輕的學科,這樣,我最終選擇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為主攻方向。經(jīng)過一年的準備,我在1986年春節(jié)過后走進了考研的試場。我至今記得考專業(yè)課時的體驗:打開試卷,看見幾道論述題都可以好好發(fā)揮一下,便暢快地寫了起來。筆幾乎一直沒停,心臟也一直隨著筆的流利而激動地跳躍著,直到離交卷還差五分鐘時才基本答完。甚至已經(jīng)沒有再檢查一遍試卷的時間了。不久,我給導(dǎo)師王鳳先生寫信,詢問考試成績,得到的答復(fù)是:總分、專業(yè)兩項考了第一。這樣,我就在1986年9月成為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的一名研究生。
上了研究生,我就想怎樣早出成果、多出成果。我很想使自己的文學研究超越一般性的文學賞析,而獲得開闊、深遠的智慧品格。因為我對哲學有過濃厚的興趣,曾經(jīng)讀過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也注意到許多大作家都對哲學問題有過深入的浸潤和研究,有的甚至同時在文學與哲學兩塊園地中耕耘,并且收獲甚豐——例如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中就有一部分叫“哲學研究”,海涅就寫過一本哲學史論《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車爾尼雪夫斯基也寫過一本美學著作《生活與美學》,盧梭、伏爾泰、薩特都是兼哲學家和文學家于一身的文化巨人,等等。我想探索一下:在文學與哲學之間有沒有一條使作家走向大氣魄、大境界的通途?為此,我想從系統(tǒng)了解西方哲學入手,可一個學期過去了,當我發(fā)現(xiàn)連古希臘哲學都來不及理出個大概時,就覺得這樣是不是有些撒得太開了?我的專業(yè)是現(xiàn)當代文學,我應(yīng)該立足于此,將重點放在讀作品、熟悉當代文學的發(fā)展脈絡(luò),并且提出自己的學術(shù)見解上。而我的導(dǎo)師在入學時對我的要求不也是:讓整個當代文學都在心中活起來么?這樣,從第二個學期開始,我就投入到讀當代作品、寫文章上去了。當然,在哲學上投入的勞動沒有白費。在讀作品時,我比較留意作品中的哲學意味,比較關(guān)注西方哲學思想對當代中國作家的影響,將這樣的眼光帶入寫作,使我的評論文章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一般的文學賞析,而具有比較開闊的視野。一批研究當代作家與文化思潮的文章因此而順利發(fā)表了,并且被有關(guān)刊物轉(zhuǎn)載。
我常常想:如何寫出文學評論的智慧性?可不可以將文學評論也寫成有思想深度和強烈現(xiàn)實感的文化評論、思想史論?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給了我啟迪。這本書在1977級、1978級大學生中曾經(jīng)十分流行。書中關(guān)于“哲學家們可以分成為希望加強社會約束人與希望放松社會約束的人”和“每一方都是部分正確的而又部分錯誤的”的論述就使我開了眼界:原來,我們已經(jīng)熟知的哲學家可以分成“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兩大陣營,而且唯物主義正確、唯心主義謬誤的說法之外其實還有研究哲學的新思維!接觸到這樣的新思想后,我就想:我可不可以嘗試在關(guān)于思想與文學的流行話題之外以新的眼光探索新的話題呢?還有,書中在哲學史上為詩人拜倫辟專章的獨樹一幟和關(guān)于尼采是“文藝性的哲學家,不算學院哲學家”的論述也拓展了我對于哲學與文學的認識,使我開始注意文學家在思想史上的獨特作用,并且琢磨在“當代文學與當代思想史”的關(guān)系研究上做些嘗試。而全書那清晰、明快、生動的文風也啟迪我思考:如何將文學與思想的評論也寫出靈動飛揚的文采來。這本書給了我多方面的啟示。我記得當時我是從一位朋友那里借得此書的。讀到激動時就想趕快買回此書,結(jié)果跑了幾家書店都買不到。于是希望書的主人轉(zhuǎn)賣給我,書的主人也不愿割愛,我就下決心做詳細的摘要。不久,就在活頁紙上記下了一百二十二頁(每頁都是正反兩面)的摘錄。記完后粗粗一算,不知不覺中,已記下了十萬字,約占那部七十萬言巨著的七分之一。我常常翻看這本手抄的筆記,自己被自己感動著。
當然,還有李澤厚的書。從《美的歷程》《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到《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都是1980年代青年學子的必讀書。我讀《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中《二十世紀中國文藝一瞥》那一篇時,很自然就想到了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中那些將哲學思潮與文學思想熔于一爐的章節(jié)——《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浪漫主義運動》《盧梭》《拜倫》《尼采》……而李澤厚對“啟蒙”的呼喚、對“現(xiàn)實感”的強調(diào)、對“理性”的倡導(dǎo)也深深地感染了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醞釀,我開始寫《“當代思想史”片斷》的系列文章。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寫這個系列。其中的一部分后來結(jié)集為《大陸當代思想史論》一書,在臺灣出版。
還有一套對我影響深刻的書是錢鍾書的《管錐編》。我們這些知青出身的讀書人,最大的遺憾是因為“文革”浩劫,對傳統(tǒng)文化了解甚少。還記得“文革”后期“批林批孔”“評法批儒”運動中,一批古典文史著作重新出版,也曾經(jīng)給我?guī)砹诵迈r感。盡管,當時出版那些書有晦暗的政治背景,但我還是從重印出版的孔子、荀子、曹操、柳宗元、王安石、章太炎的著述中,從重印出版的楊榮國的《中國古代思想史》中感到了古代文風的浩蕩、深遠,可親可愛。因此,渴望全面了解中國古典文化就成為我的一個情結(jié)。上大學以后,讀了一些介紹古典文化的書,但似乎一直到《管錐編》問世,才使我在一般性的教材和普及讀物之外,發(fā)現(xiàn)了一座學術(shù)的宮殿?!豆苠F編》還原了中國學術(shù)“文史哲不分家”的傳統(tǒng),將文論與哲思、史實與妙想熔于一爐,不在乎體系的建構(gòu),也不講篇章結(jié)構(gòu),只是隨意而談,灑脫而從容。以筆記體去展示學術(shù)的精妙與深邃,可以從任何一頁讀起,感受古今文心的同中之異,異中之同,從而感悟文心的偉大、人性的微妙。學問做到這個份上,才稱得上是自由與精深吧。我尤其喜歡書中那些關(guān)于人情世故的有趣議論,關(guān)于神秘文化的奇妙記載,關(guān)于政治玄機的深刻點化,關(guān)于文化意象的比較辨析,覺得這些不成體系的知識與思考正好昭示了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貼近豐富的人生、感悟玄妙的哲理、“萬物靜觀皆自得”的豁達情懷。中國學術(shù)有中國學術(shù)的特色,中國學術(shù)有中國學術(shù)的魅力。在現(xiàn)代以來學術(shù)規(guī)范大規(guī)模向西方學院派模式(其實,西方也是有自由、灑脫的學術(shù)傳統(tǒng)的——例如尼采的著述)轉(zhuǎn)移的背景下,《管錐編》這樣的著作顯示了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奇妙生命力。因此,我也嘗試著在自己的學術(shù)研究中追求把知識性、趣味性、智慧性與文學性結(jié)合起來,并嘗試將文學評論與思想片斷、文化史論、人生哲思融為一體。我對祖國的地域文化、神秘文化興趣濃厚,出過《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的專著,發(fā)表過《當代文學與神秘文化》的系列論文,都與《管錐編》的啟迪有關(guān)。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留校任教。那是在1980年代末,正值考研的最低潮。與“拿手術(shù)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造導(dǎo)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一起流行的,是“博士不如狗,碩士滿地走”“傻得像博士,窮得像教授”的順口溜。那時,已經(jīng)有一些朋友投入了“下?!钡睦顺?,我并不動心。因為我知道自己只適合讀書、教書、寫書。那時,一家三口,擠在一間十二平米的陋室中。我常常就在妻子上班、孩子上幼兒園以后,在床上鋪上報紙,墊上書本,趴在書本上寫文章。寫著寫著,有時會想起下鄉(xiāng)的歲月,就覺得現(xiàn)在比那時修地球還是強多了。能夠有大量的時間讀書、寫作,可以別無所求了。日光流年。我心依舊。不知不覺間,我在大學教書已有二十五個年頭了。這二十五年間,世道天翻地覆。大學的行政化發(fā)展使得浮躁之風愈刮愈烈。大家常常談?wù)撈?0年代的自由、開放,談著談著,“做學問有什么用”的疑問也常常引出短暫的沉默。我知道那沉默后面的“盡在不言中”,有的是因為文學研究的“邊緣化”而感到失落;有的則是因為沒有得到更高的待遇而嘆息……但我覺得,在書林里找到了安寧、充實,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標,這就是求學的一個作用吧。按照錢鍾書先生的說法,做學問本來就應(yīng)該是少數(shù)人切磋的事情。
何況我們還可以看到學問影響時代的熱鬧風景——君不見,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產(chǎn)生了群眾性的“文化熱”。1990年代以來,人文講座的熱潮風起云涌,蔚為壯觀。如何認識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那些歷史上有作為的帝王將相、文化名人的成功秘訣是什么?怎樣看待當代的“文化熱”?怎樣讀經(jīng)典?……我就常常在各高校、各地圖書館開講座,有時也會去一些政府部門開講座。每當我感受到莘莘學子求知的逼人氣勢、爭先恐后提問的熱情時,腦海里常常會浮出這樣的念頭:“誰說學問沒有用呢?”一方面,是學問明顯“邊緣化”了;另一方面,學問也在加快走近大眾的熱潮中煥發(fā)出勃勃生機——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吧。陳寅恪先生詩云:“吾儕所學關(guān)天意。”何謂“天意”?我想,就是在世俗化浪潮高漲的年代里突然會產(chǎn)生對于知識、文化、人文精神的渴求;就是在西方化浪潮已經(jīng)極大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的年代里忽然會涌起對于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美德的呼喚吧!這一切,常常突如其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宋代詞人張元干曾經(jīng)感慨:“天意從來高難問。”正因為如此,才有了歷史的峰回路轉(zhuǎn)、世道的柳暗花明。有多少顯赫一時的主義轉(zhuǎn)眼就灰飛煙滅了;又有多少好像已被歷史遺忘的思想會在新的時代漫山遍野地盛開!就像前蘇聯(lián)思想家巴赫金相信的那樣:“在當前的對話中,有大量的意義被遺忘了。但是,在未來某一時刻,對話又獲得了新生命時,這些意義將被回憶起來,因為沒有絕對的死物:每一種意義終有一天會節(jié)日般地歸來?!保ā蛾P(guān)于人文科學的方法論》,轉(zhuǎn)引自〔美〕凱特琳娜·克拉克、邁克爾·霍奎斯特:《米哈伊爾·巴赫金》,語冰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18頁)這就叫“天意”!
何況作為大學教師,我們常常面對各種學生的五花八門的提問——有的關(guān)于如何看待文學新潮,有的關(guān)于怎樣寫作,還有的關(guān)于如何看待當代思想文化方面不同主張的爭鳴,諸如此類,等等。因此,你必須對得起那份信任與期待,爭取多讀些書,多辨析些問題,多給學生們一些有新意的回答與啟迪。從這個角度看,學問有助于傳道、解惑,豈可怠慢!
世道還在變。我心依舊。
作 者:樊星,學者,批評家。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武漢市文聯(lián)副主席。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