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到西安參加全國書市,一個老朋友跑來請我吃飯,還臨時把他太太從辦公室叫了出來。
“你們臨時趕來,家里怎么辦?孩子誰管?”我不安地問,卻見老友已經(jīng)撥通手機(jī),對著話筒喊:“爸爸,我們不回去了,你做飯,先吃了吧!”
“爸爸?”我問,“你那位退休的將軍老岳父?”
“是??!”
“由他做飯?”
“是??!”他笑了起來,拍拍身邊的妻,“你沒聽說那句話嗎,太太是你由岳父那里綁來的人質(zhì)。抓住他女兒,你還怕老將軍不低頭嗎?”
到杭州去,一個年輕小伙子奔前跑后地幫忙,旁邊還帶了個女朋友,據(jù)說已經(jīng)好得偷偷去登記了,只是沒敢讓家里知道。
“我媽怪!我交什么女朋友,她都不喜歡。”小伙子笑道。
“這個她喜歡嗎?”我偷偷問。
“不喜歡成嗎?”小伙子聳聳肩,“有一天,我?guī)厝コ燥?,我媽拉了張臭臉,一頓飯下來都不說話。我就也把臉拉下來,我媽一看,害怕了,臉就不拉了?!毙』镒訐磉吥莻€女孩子,得意地大笑了起來。
到北京,飯店里居然舉行臺灣美食節(jié),擺出的自助餐全是家鄉(xiāng)風(fēng)味。
“真地道呢!”我嘗了一口肉羹,對服務(wù)員說。
“當(dāng)然地道,是臺灣來的人做的。”服務(wù)員笑笑,“要不要我為你介紹?他說他讀過你的書?!?/p>
出來的是位中年男士,穿著一身白,還戴個高高的白帽子,跟我使勁地握手點頭,白帽子一下子掉了,露出個光頭。
“在臺灣我才不戴這鬼帽子呢!我當(dāng)老板,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彼猿暗卣f,“可是現(xiàn)在為別人打工,沒辦法?!?/p>
“為什么到這兒打工,不留在臺灣呢?”
“不放心啊!”
“不放心?”
“不放心我那個在北京念大學(xué)的女兒??!一個人,到這么遠(yuǎn)來,多害怕。天天吃不好,睡不好?!?/p>
“女兒不適應(yīng)北京的環(huán)境嗎?”
“不是啦,是我和我太太吃不好、睡不好啦,就把店關(guān)了,跟來北京,我太太在臺灣商人家當(dāng)管家,我來這里做大廚……”
讀旅行文學(xué)家余純順寫的《壯士中華行》。
上海青年余純順,居然不愛十里洋場,獨自走向祖國最偏遠(yuǎn)的地方。
他一個人以無比堅韌的毅力,進(jìn)入被稱為“天塹”和“生命禁區(qū)”的川藏、青藏、新藏、滇藏和中尼公路。
1996年,余純順不但突破了五個天塹,而且繼續(xù)挺進(jìn),完成了五十九個探險項目,走了四萬二千公里,眼看就將打破阿根廷探險家托馬斯的世界紀(jì)錄。
但是,他最終倒下了,以左腿向前、雙手握拳的“走路姿勢”,死在了羅布泊。
消息震驚了全國,余純順寫的游記成了暢銷書,大家一起向他致敬,說:“這是一尊倒下的銅像?!?/p>
但是,當(dāng)我讀余純順的書時,除了感動于他的堅毅,更佩服一位老人——余純順七十歲的老父余金山。
余純順遠(yuǎn)征西藏時帶的手推車,是老人為他在上海定制,再親自送到重慶的;余純順“壯士行”最初幾年的經(jīng)費,全是由老人去張羅的。
老人把退休金拿出來,不夠,又幫人修東西賺錢,并且十二次為兒子送衣、送錢、送裝備,遠(yuǎn)至哈爾濱和庫爾勒等地。
老人甚至對兒子說:“你這一計劃很好,能打破世界紀(jì)錄……但你一個人破,還不‘絕,除非我也加入這一行列,我們父子雙雙打破世界紀(jì)錄?!?/p>
老人居然陪著兒子走過三千里路,直到經(jīng)濟(jì)支撐不下去,才退出,回去工作。
我眼前浮現(xiàn)一位老人的面容,不像余純順那么剛毅,而是慈祥。
他為什么走?他真想打破世界紀(jì)錄,還是因為不放心,只為陪兒子去冒險?
想起美國的一個電視專題,有個女兒被人奸殺的父親,想盡辦法,希望能見兩個兇手一面。
他終于見到了其中一人。
在監(jiān)獄里,老夫婦和奸殺他們女兒的兇手,面對面坐著。
“我沒動手殺她,是另一個人干的。我還叫他不要干,但是他有槍……”這兇手還不認(rèn)錯。
看得出老人按捺著怒氣,緩緩地問:“我只想知道女兒死前說了什么。從小,我看著她長大,如今她死了,我只想知道她最后的話語,告訴我,讓我在記憶里陪她一生吧!”
長江水患總算過了,中央電視臺播出紀(jì)錄片的精華篇,記者的鏡頭在滾滾濁流和一望無際的水面上摸索。
救生艇跟浪搏斗,忽左忽右地?fù)u擺,突然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棵樹的梢頭掛著一個小小的影子。
“是個孩子!”有人叫。
船開過去,又因為浪急,被蕩開去,差點撞上孩子。多危險哪!那孩子的腳離水只有十幾厘米,一旦落水,就將立刻被洪流吞噬。
船掉回頭,小心地駛近,有人伸手,一把抱住那看來不過六七歲的娃娃。
抱上船,孩子居然只穿一件小小的上衣,光著屁股。
我一個人,深夜,在常州看電視,流了一臉淚,并在第二天記者會上說出了我的感動。
“你知道那娃娃憑什么能掛在樹上九個小時嗎?”有記者問。
“真是奇跡?!蔽艺f,“真難以相信?!?/p>
“告訴你吧!后來孩子說了,原先她下面還掛了外婆,外婆在水里托著她,托了幾個鐘頭,實在撐不住了,臨松手,對孩子說:‘娃娃??!要是外婆被水沖走了,你可拼命抓著樹,別松手!別松手!”
想起那個西安老友的話。
我們都是人質(zhì),只要離開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會牽著他們的心,成為一種“人質(zhì)”。
每個被愛的人都是“人質(zhì)”,每個愛人的人都是“贖金”。贖到最后,把自己也貼了上去。已故詩人梅新有一首詩——《家鄉(xiāng)的女人》
家鄉(xiāng)的女人
總是醒在
家的前面
家總是醒在
黎明的前面
天還未亮
我們的家
屋頂先醒
一縷縷的炊煙……
上帝先造男人,后造女人,大概就因為女人總是先醒吧!她就算不為丈夫醒,也會為兒女醒。
當(dāng)有一天,女人迷失了,她也可能先醒,就算不為外面的情人醒,不為家里的男人醒,也會為家里的孩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