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楠
劉德是在中午時分推開我的柴扉的。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就是名滿天下的河間王。我只看到一個消瘦的身影在陽光下穩(wěn)健地走進(jìn)我的院落,走近我的草屋,走近我的鍋臺,走近我。我在鍋臺邊站起身,看見劉德斂一下長衫,吞一下長袖,用力吸了吸鼻子問,這鍋里煮著什么好東西,這么香?我說,是野兔,白鼻子給我捉到的野兔,在我的墳地里捉……說到墳地,我打住了。打住之后,我問劉德,哎,你看到白鼻子了嗎?你進(jìn)來的時候看到白鼻子了嗎?劉德閃身一笑,白鼻子就越過了劉德,躥到了我的面前。毛先生說的是它嗎?劉德說,就是它把我引進(jìn)你家門的??!
白鼻子是我養(yǎng)的一條狗。它渾身油黑,只有從嘴、鼻梁到額頭的一溜毛是潔白的,所以我叫它白鼻子。平時有人來,白鼻子會用叫聲通知我的,沒有我的咳嗽回復(fù),它不會讓來客走進(jìn)我的家門的。怎么今天它竟然不叫不鬧不通知我,就領(lǐng)著劉德進(jìn)來了呢?
我再一次打量了劉德一番,他峨冠博帶,明眸善目,舉手投足間斯文盡顯,這白鼻子怎么舍得吠叫呢?我摸了摸白鼻子的白鼻子一下,我說,先生你是……
在下河間王劉德──劉德正式對我深施一禮,聽說毛萇先生訓(xùn)詁、傳授《詩經(jīng)》,特來討教。
王爺?我的膝蓋差點軟了下去,是白鼻子關(guān)鍵時候幫了我的忙,它用身子支住了我的膝蓋。隨后劉德也攙住了我,先生不必多禮,叫我劉德就是了。只要你讓我看看你的《詩經(jīng)》,就是對我最大的禮節(jié),我想封你為詩經(jīng)博士,進(jìn)王府隨從本王,不知意下如何?
我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想想,你讓我想想。
好的,先生自然應(yīng)該想想,但現(xiàn)在已到用飯的時間了,我陪先生喝兩杯吧,說實話,這些年了,我還真沒聞到這么厲害的香味呢?劉德一轉(zhuǎn)身,從袖口里摸出一小壇酒來,來先生,這是我來河間國那一年,父皇贈予我的御酒,你嘗嘗吧!
還沒等我放桌子、上肉,劉德就打開了小酒壇,酒香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了壇子。我聽到白鼻子叫了一聲,癱軟在了我的腳下。哈,我還沒品酒,白鼻子就先醉倒了。真是沒出息。
那天肉吃了,酒喝了,人醉了。我還在想劉德的話。我能不好好想想嗎?自從秦始皇焚書坑儒以后,我的叔父毛亨帶著孔子刪定的《詩經(jīng)》原本,從魯?shù)鼗袒坛鎏?,一路上邊背誦著詩文,邊扔掉笨重的書簡。拼命向北,逃到荒僻遙遠(yuǎn)而又水草豐美的河間國武垣縣,在鄉(xiāng)下居住了下來。他在村北筑起了一座大墳,然后躲了進(jìn)去。憑著鮮活的記憶,他先是把《詩經(jīng)》一首一首地寫在墳?zāi)沟乃谋谏?,然后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在木牘上,重新編輯校注,才有了后來的《詩故訓(xùn)傳》。叔父的詩書到死也沒有見過天日,臨終前他把書稿和遺憾一起交給了我,他說,萇兒,新帝登基,挾書律撤銷了,你可以……可以開館講經(jīng)了。就這樣,我把他的經(jīng)義從地下搬到了地上。搬到地上不久,劉德就找上門來了。雖然我知道劉德在招徠四方學(xué)者,盡求天下善書,竭力興修禮樂,但我仍有顧慮。王爺就是王爺,焉知不是以斯文來裝扮自己,韜光養(yǎng)晦呢?有朝一日朝廷再次翻臉,遭殃的還不是斯文自己?所以我得好好想想。
后來,劉德又一次找上門來了。這次不是他自己,而是帶來了王府的一群人,還有不少車馬工匠和建筑材料。他指揮著人們,拆掉了我的柴扉和草房,還把我煮兔肉的那口鍋搬到了院里。我知道大禍臨頭了,我?guī)е妆亲佣氵M(jìn)了我叔父建造的大墳。
數(shù)日以后,劉德找到墳?zāi)估飦砹?。又是白鼻子帶的路。我不知道白鼻子和劉德的淵源,但我知道白鼻子出賣了我。狗東西,真正的狗東西,看以后老子怎么收拾你?我會像煮兔子一樣把你煮著吃了,然后讓劉德拿壇酒來,吃著你的狗肉,喝著劉德的御酒。看你還帶不帶路?
但眼下還不能吃它,劉德的火把就亮在了我的眼前。我已毫無退路。劉德跳進(jìn)了墳?zāi)?。他的火把照亮了墳?zāi)顾谋?。叔父刻在四壁上的?jīng)文在火光里有了生命,一個一個的漢字擁擠著,崢嶸著蹦到了劉德的眼前?!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擊鼓其鏜,踴躍用兵……”“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劉德癡呆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發(fā)出了一聲吶喊,太神奇了──
王爺,我走近劉德,我想解釋什么,但劉德攔住了我,毛萇先生,你才是王爺,你是《詩經(jīng)》的王爺??!跟我走出墳?zāi)拱?,你去看看,我已?jīng)把你的草屋建成了招賢館,從此你可以明目張膽地開館講經(jīng),傳授弟子了!
我沒有理由不接受劉德的王令。我走出墳?zāi)梗M(jìn)了招賢館,后來又進(jìn)了河間國都樂城王宮。我?guī)е妆亲赢?dāng)了詩經(jīng)博士。再后來,我推薦了貫長卿為左傳博士,又幫助史丞王定修訂了《禮樂》。一時間,王宮里古書充棟,群儒咸至,每日讀經(jīng)誦典之聲瑯瑯、數(shù)里可聞。
斯文當(dāng)?shù)?,王國鼎盛。劉德想到了長安,想把這種鼎盛帶給長安。所以劉德決定帶我去長安拜謁當(dāng)今天子劉徹。在長安,我們獻(xiàn)了經(jīng)書,獻(xiàn)了《禮樂》。劉德又在三雍宮和董仲舒等朝臣對策。我真正領(lǐng)略了劉德的智慧、才華和思想。我知道劉德期待著大漢文化復(fù)興,王道推行,大同實現(xiàn)。除此,他別無所求。
劉德最后等來了皇帝加皇弟劉徹的召見。劉徹讓劉德與他—起坐在了龍椅上。劉徹又一次叫了聲皇兄,然后握住了劉德的手說,河間國雖小,但是皇兄賢德啊,如商湯、周文王一樣賢德,不如,皇兄現(xiàn)在這里就做了大漢皇帝吧!
劉徹的話音未落,我看見劉德已經(jīng)從龍床上滾落下來。
我們急匆匆返回河間國??吹絼⒌碌臉幼?,我想起了我叔父急匆匆從魯國逃出的樣子,此刻,他們像極了。
劉德再不去我的招賢館了。他遣散了眾儒,歇息了誦讀,從長安請來了宮廷釀酒師,開始大肆釀酒,整日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然后就是去后宮廝混。
建元六年春正月,也就是我們從長安回來的四個月后,斯文而好酒的劉德薨于樂城。我的招賢館也正式關(guān)閉。
選自《小說月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