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英,李玉忠
(1.山東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濟南 250011;2.山東中醫(yī)藥大學附屬淄博市中醫(yī)醫(yī)院,山東淄博 255300)
全國統(tǒng)編《中藥學》[1,2]教材中提出了苦有“堅陰”的作用,如黃柏、知母用于腎陰虛虧而相火亢盛的痿證,即具有瀉火存陰(堅陰)的意義。并談到苦能堅陰為前人經(jīng)驗,其應用不僅限于內(nèi)傷雜病的治療,而且已擴展到外感熱病出現(xiàn)陰津耗損的治療。查閱古代文獻,苦“堅陰”的提出分為“苦能堅陰”與“苦味堅陰”,二者同源于《素問·臟氣法時論》。但其含義、由來、演變及臨床意義卻不盡相同,有必要加以論述。
“苦能堅陰”的含義是指某些苦寒藥物能通過瀉火而達到存陰的目的。“堅陰”所指重點是腎陰,即“腎欲堅,急食苦以堅之”,故實指苦寒藥物瀉火,火去則陰津得以堅固。瀉火與堅陰兩者之間有因果關系,瀉火是手段、方法,堅陰是目的、效果。
實質(zhì)上,陰虛火旺,火旺爍陰,不局限于腎。譬如肝、肺、心也有這種病情,因此,肺腎、肝腎、心腎等陰虛有火者,有時泛用此法。后世據(jù)此主要發(fā)展為兩大應用范圍,即平相火固腎陰如大補陰丸、封髓丹,清熱瀉火固護陰津方如白頭翁湯。
“苦能堅陰”之說,有人認為出自張潔古《珍珠囊》:“苦能燥濕,堅陰”,所查原文乃“苦能燥,能堅”,無“堅陰”兩字?!翱嗄軋躁帯睂嵸|(zhì)上是從《素問·臟氣法時論》“腎欲堅,急食苦以堅之”(腎主閉藏而欲堅實,故腎病急宜食苦味藥以堅之)脫胎而來。張潔古、李東垣、朱丹溪等認為,黃柏、知母能使腎得固堅,所藏陰精不致妄瀉,就推論黃柏、知母能滋補腎陰,將《內(nèi)經(jīng)》的“苦能堅腎”演化成為苦能堅陰。如朱丹溪曰:“黃柏走至陰,有瀉火補陰之功,非陰中之火,不可用也”;“得知母滋陰降火,得蒼術除濕清熱”。張潔古《醫(yī)學啟源》:“黃柏……治腎水膀胱不足”,“知母……大補益腎水”??梢?,張潔古等提出“苦能堅陰”之原義,是指某些苦寒藥物如黃柏、知母有滋補腎陰的作用。
張潔古、李東垣、朱丹溪等黃柏、知母滋補腎陰之說,后人已議其非。譬如《得配本草》:“以黃柏補水,以其能清自下泛上之陰火,火清則水得堅凝,不補而補也。蓋陰中邪火,本非命門之真火,不妨用苦寒者除之?!薄侗静菡?“夫知母以沉寒之性,本無生氣,用以清火則可,用以補陰則何補之有?”多數(shù)書籍則一致認為,黃柏、知母等苦寒藥物并不能滋補腎陰,而是祛除火邪,使陰液不耗,陰津自能潛滋暗長,間接達到滋陰的目的,故苦寒藥物能通過瀉火而達到存陰的目的。
“苦味堅陰”屬于清氣法中苦寒瀉火的范疇,明確提出“苦味堅陰”4個字的是葉天士《三時伏氣外感》,也體現(xiàn)了中醫(yī)學“既病防變”的預防醫(yī)學思想。篇中春溫條言[3]:“春溫一證……昔賢以黃芩湯為主方,苦寒直清里熱,熱伏于陰,苦味堅陰,乃正治也。”然黃芩湯出自《傷寒論》172 條[4]:“太陽與少陽合病,自下利者,與黃芩湯?!狈街悬S芩苦寒直清里熱,芍藥酸苦斂陰,甘草大棗甘緩和中。諸藥相伍,共奏清熱瀉火、和里堅陰之功。故雖論中用治太陽少陽合病自下利,實則是治偏于少陽熱邪內(nèi)迫的下利,因而被后世廣泛用于治療熱利。葉天士則根據(jù)其方苦寒直接清里熱的作用特點,及春溫初起即有陰精素虧、里熱熾盛的病理特點,亦選用之作為正治主方,并點出其苦味堅陰的作用內(nèi)涵,奠定了作為“苦味堅陰”代表方的理論基礎。
葉天士所謂“苦味堅陰”包含兩層意義:一是清瀉邪熱,所提“邪熱”指外邪,即外感溫熱之邪;二是通過清熱達到保護陰液的作用,從而防止整個病情的深入加重??辔懂斎缛~天士所述“苦寒直清里熱”,系指苦寒清熱瀉火之品。堅者,守也、固也。堅陰即固守保存陰液之意。通觀溫病,或屬燥熱、溫熱性質(zhì)者,或濕熱化燥者,其證或素有陰虧,或本無陰液內(nèi)耗,但至氣分火熱熾盛必耗陰液。陰傷則邪熱無制,其勢更盛。陰液的耗傷是以邪熱亢盛為先導的。可見在氣分火熱熾盛之時,急以苦寒清瀉火熱之品直折邪熱,才是制止陰液虧耗、減緩或阻斷邪熱傳變的有效手段。
三者在祛除熱邪以保存陰液方面有共同之處,不同的是三者的適應證大有區(qū)別,在概念上絕不能混淆。
“苦能堅陰”系張、李、朱等所謂黃柏、知母能堅陰,“堅陰”的含義是指腎中真陰。所說諸證無論是真陰虧虛,陰不制陽,火熱內(nèi)生;或相火妄動,暗傷腎精;或下焦?jié)駸幔艟没療?,耗損腎陰,多屬內(nèi)傷之久病,病機的要害為真陰不足(非外感火熱所傷)。
“瀉下存陰”系《傷寒論》中運用苦寒攻下蕩滌邪熱以存陰的治療方法,概括起來主要是熱邪傳入陽明與腸中糟粕結為燥屎,熱盛津傷,以及少陰病,邪從熱化,劫傷津液,復傳陽明,燥結成實,因熱邪盤踞,耗津傷正最速,祛邪刻不容緩,故必須釜底抽薪、攻下腑實,使邪熱速去,以免熬煎津液,致使病情轉危。方如大承氣湯中大黃,取其苦寒泄降之力以清除實熱,導熱下行,起到“釜底抽薪”的效果。由于是外感邪熱、邪正俱實,故能通過瀉下使邪隨大便而出,達到熱去陰存的目的。
“苦味堅陰”從適應證來看,雖有陰傷但火熱亢盛至極,且陰傷亦由此而致,故當務之急已非復陰,若用之反有它弊。正如《重訂廣瘟疫論》所指出:“凡溫熱病之宜于苦寒者,切忌早用甘寒,蓋因苦寒為清,甘寒為滋,自時醫(yī)以鮮地鮮斛元參麥冬等之清滋法,認作清泄法,于是熱益壯、神益昏,其弊由甘寒清滋之藥,得火熱煎熬,其膏液即化為膠涎,結于脘中,反致伏火不得從里而清泄,從此為閉為厥,為痙為癲,甚則為內(nèi)閉外脫,變證蜂起者,多由于此?!惫收萎斠钥嗪逍怪闭鄄敝盁?,使其不得深伏陰分,蒸沸陰液,造成它變。因此,“堅陰”、“滋陰”不得混用,若用彼法,其弊無窮。
前人經(jīng)過長期臨床觀察深刻總結出“大抵清火之藥,不可久恃,必歸本于滋陰”(程鐘齡《醫(yī)學心悟·治法八論》),“陰不足者,陽必上亢而內(nèi)燔,欲陽之降,必滋其陰,徒恃清涼無益也”(尤在涇《靜香樓醫(yī)案》)。一見熱象,不分虛實妄用苦寒,必然克伐腎之真陰,戕害脾胃運化之功,而竭乏先后天生生之氣??嗄芑?,津虧液乏之體,恣用苦寒亦可有更傷陰液之弊,則虛熱更甚矣?!侗静菥V目》對此有很好的說明:“近時虛損及縱欲求嗣之人用補陰藥,往往以此二味(黃柏、知母)為君,日日服餌,降令太過,脾胃受傷,真陽暗損,精氣不暖,致生他病,蓋不知此物苦寒而滑滲,且苦味久服,有反從火化之害。”可見欲使陰得堅,絕不恃苦寒清火,必須把“壯水之主,以制陽光”作為基礎的治療手段,雙管齊下,方能截斷火熱-陰傷-火熱的病理循環(huán)。從前人的臨床實踐看,對陰虛火旺,欲瀉火以存陰,總是滋陰清火合用。諸如李東垣的虎潛丸、當歸六黃湯,朱丹溪的大補陰丸,羅謙甫的三才封髓丹,吳謙的知柏地黃丸,都是苦寒清熱藥配伍滋陰藥治療陰虛火旺的典范。
僅就以上所述,堅陰只是苦寒藥物的清泄作用和甘寒、咸寒藥物的滋補作用協(xié)同而產(chǎn)生的共同效應,而后者又居于主導方面。如果片面強調(diào)苦寒藥物瀉火而保陰的作用,則難免失之偏頗。
就“苦味堅陰”的含義,一是清瀉邪熱,二是通過清熱達到保存陰液的作用。由此可見,“苦味堅陰”并非滋補生養(yǎng)陰液,且味苦性寒之藥并不具備滋養(yǎng)之功,它是通過祛除邪熱而達到保存陰液之目的,故葉天士稱為“苦味堅陰”,以有別于滋陰,故“堅陰”與“滋陰”不能混用。
“苦能堅陰”所指重點是腎陰,但不限于此,后世對肺腎、肝腎、心腎陰虛有火者有時泛用此法。如滋潤養(yǎng)陰藥配伍知母、黃柏等,補肝腎之陰而瀉相火,治療肝腎陰虛火旺,見潮熱骨蒸、足膝疼熱、尺脈弦數(shù)有力等癥,方如知柏地黃丸、大補陰丸。又如在養(yǎng)陰的同時,配伍馬兜鈴或地骨皮或黃柏等,治療肺腎陰虛,虛火刑金,見潮熱顴紅、咽喉干燥、氣喘咳血、脈細尺數(shù)或浮數(shù)等癥,方如補肺阿膠湯、大造丸。再如在養(yǎng)陰的同時配伍黃連、黃芩等,治療心腎陰虛,心火上炎,見心中煩、失眠遺精、舌紅脈細數(shù)等癥,方如黃連阿膠湯、朱砂安神丸。以上諸證火旺的特點,是屬于陰虛中的實火,與虛陽上浮的“浮陽”不同,所以可配苦寒瀉火之藥,而苦寒瀉火又能堅陰。以上均為陰虛陽亢、虛火偏旺,需要用苦寒堅陰清火者。
至于陰虛火旺之病,還當明確陰虛與火旺之主次,火旺為主者當滋陰與清火同用;陰虛為主而火旺者,則單用左歸丸(飲)、六味地黃丸之類純甘壯水之劑即可,陰液一充,虛熱自去矣。
[1]凌一揆.中藥學[M].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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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林培政.溫病學[M].北京: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1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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