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玲,何二元
(湖北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430068)
有學者將語文的特質(zhì)概括為:“從學科來說,語文是一個以研究語言運用為本體的涉及言語、文字、文章、文學及文化的體系,是一門研究語言表達藝術(shù)規(guī)律和語用能力原理的學問。從課程來說,語文是一個以文本和言語案例為要件,以探尋如何提高語文素養(yǎng)和語用能力為核心,兼習人文文化知識而獲得人文精神陶冶的綜合性教學過程?!保?]對于目前語文界過分強調(diào)語文的人文性的情況來說,這個定義側(cè)重強調(diào)了語文課程研究語言文字的運用規(guī)律和能力培養(yǎng)的核心任務(wù)。對此,我們認為有必要進一步突顯語文是形式訓練課的特點,所有其他學科的內(nèi)容都可以成為語文教材的課文內(nèi)容,但只有從語言文字形式上對這些課文內(nèi)容品讀時它才是語文。語言文字是學習的工具,是人之特有的生命的工具,它決定了語文的工具課性質(zhì)。
語文是“工具”的思想早在近代語文學科草創(chuàng)之初就已潛伏,后來又在白話文運動和民國教育中得到普遍認同。癸卯學制《學務(wù)綱要》說:
學堂不得廢棄中國文辭,以便讀古來經(jīng)籍。中國各體文辭,各有所用。古文所以闡理紀事,述德達情,最為可貴。駢文則遇國家典禮制誥,需用之處甚多,亦不可廢。古今體詩辭賦,所以涵養(yǎng)性情,發(fā)抒懷抱。中國樂學久微,借此亦可稍存古人樂教遺意。中國各種文體,歷代相承,實為五大洲文化之精華,且必能為中國各體文辭,然后能通解經(jīng)史古書,傳述圣賢精理,文學既廢,則經(jīng)籍無人能讀矣。外國學堂最重保存國粹,此即保存國粹之一大端。假使學堂中人全不能操筆為文,則將來入官以后,所有奏議、公牘、書札、記事,將令何人為之乎?行文既不能通暢,焉能畀以要職重任乎?
就是說國文是讀經(jīng)和學習各種文體的工具。在癸卯學制各種章程中(惟初等小學堂章程除外),國文一科都叫“中國文學”,這是一個不恰當?shù)姆Q呼,唯有在闡述國文科的工具性質(zhì)時,它改用了“中國文辭”,也就是“語言文字”,這也暗示了語文“語言文字”的定位與“工具說”有某種天然的聯(lián)系。
到白話文運動的主將胡適那里,便把“工具”一詞明白說出來了——文學革命甚至就是工具革命。在《逼上梁山》一文中,胡適回憶他1916年的思想時說:“從2月到3月,我的思想上起了一個根本的新覺悟。我曾徹底想過:一部中國文學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陳代謝的歷史,只是‘活文學’隨時起來替代了‘死文學’的歷史。文學的生命全靠能用一個時代的活的工具,來表現(xiàn)一個時代的情感與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須另換新的,活的,這就是‘文學革命’”。[2]
民國的國文教育也用了“工具”這個詞。1924年,黎錦熙在《國語教學之目的》一文中說:“語言文字有什么用處?……(一)就是得到了研究學問的工具(即我們施行教育的一種工具);(二)就是得到了種族中歷代所積聚下來之知識的鑰匙(因為他能記載人類生活的過去經(jīng)驗):這真是一件重要的東西。”[3]1936吳研因也在《清末以來我國小學教科書概觀》一文中說:“民國六年左右,我們覺得文字是一種工具,文言、白話功用差不多,但是白話文是用語言寫出來的,讀時容易明了,不必花去翻譯講解的功夫,作文也容易,要說甚么就寫甚么。因此,主張小學用白話文編教科書。”[4]
這說明“工具論”不但是近代語文的設(shè)科依據(jù),還是文學革命的利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淘汰文言,改用白話,正是新舊工具的一次革新。
葉圣陶是“工具說”的集大成者,1935年,他在《聞華北改編小學教科書有感》一文中指出:“教科書,工具也,工具自當期其盡善,而如何使用工具,以達到所懸之目標,則視工具尤為重要?!保?]1942年,他在《認識國文教學——〈國文雜志〉發(fā)刊辭》中更將這一理論具體用于國文教學,說:“國文,在學校里是基本科目中的一項,在生活上是必要工具中的一種?!保?]建國后葉老更頻繁地使用這一概念,1955年在《關(guān)于語言文學分科的問題》報告中,他說:“按照馬克思列寧主義關(guān)于語言的學說,語言是‘交際的工具’,是‘社會斗爭和發(fā)展的工具’?!保?]1963年在《認真學習語文》一文中說:“語言是一種工具,就個人說,是想心思的工具,是表達思想的工具;就人與人之間說,是交際和交流思想的工具。”[8]這兩例中葉老雖然用的是“語言”一詞,但葉老認為語文就是語言——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所以兩者是可以通用的。1978年在《大力研究語文教學 盡快改進語文教學》一文里說:“語文是工具,自然科學方面的天文、地理、生物、數(shù)、理、化,社會科學方面的文、史、哲、經(jīng),學習、表達和交流都要使用這個工具。要做到個個學生善于使用這個工具(說多數(shù)學生善于使用這個工具還不夠),語文教學才算對極大地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盡了分內(nèi)的責任,才算對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盡了分內(nèi)的責任。”[9]正如1980年呂叔湘在《葉圣陶語文教育論集》序文中所說:“通觀圣陶先生的語文教育思想,最重要的有兩點。其一是關(guān)于語文學科的性質(zhì):語文是工具,是人生日用不可缺少的工具。其二是關(guān)于語文教學的任務(wù):教語文是幫助學生養(yǎng)成使用語文的良好習慣?!保?0]
由于葉圣陶等人的堅持,“工具說”長期以來成為語文教育理論的主流,各個時期的語文教學大綱、語文課程標準也都采納了這一說法。然而到了上世紀90年代卻有人發(fā)出了質(zhì)疑的聲音,認為“工具論”是應(yīng)試教育的罪魁禍首(他們不想想其它學科沒有“工具論”,為什么也會有應(yīng)試教育?),而實施素質(zhì)教育就必須用“人文性”取代“工具性”。這個觀點自然遭到了一部分人的反對,尤其是張志公先生也發(fā)表了重要見解:“現(xiàn)在,頗有一些人,認為我們的語文教學中科學因素太多,要加強人文性。我有些不同的想法,我們的語文教學,吃虧就在于沒有科學性,沒有真正的深入調(diào)查研究,隨意性太強?!薄鞍讯嗄陙碚Z文教學沒搞好的原因歸結(jié)為強調(diào)了工具性,搞多了科學性,就離譜了。”[11]
這個爭論最后由新課程標準作了調(diào)和,確定語文課程的基本特點是“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
為什么會有對“工具說”的這種質(zhì)疑呢?無非是因為“工具”一詞在中國人的詞典里比較形而下吧,所謂“形而上者之謂道,形而下者之謂器”,所謂“君子不器”。《辭源》釋“器”第一義項即“用具,工具”。于是自然是和注重精神世界的“人文”不能相容了。他們根本就忘了“人是會制造工具使用工具的動物”這一著名論斷,任你再高貴的人文世界也是由工具所造成的。以為“工具”只適用于應(yīng)試教育,而無緣于人文素質(zhì)教育,這是拙于大用。這讓我們重新想起《莊子·逍遙游》里的不龜手藥的故事:
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之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shù)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笨偷弥哉f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zhàn),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
所以工具本身無所謂善惡,關(guān)鍵在使用工具的人,使用得當,語文可以是學習文學的工具,也可以是學習文章的工具,學習文化的工具,乃至文學革命的工具、人文教育的工具;使用不當,則可能淪為傳播陳腐思想的工具,階級斗爭的工具,應(yīng)試教育的工具——此非工具之過,人之過也。所以現(xiàn)代學制除了語文學科外,還設(shè)有政治、思品、公民、法制、心理等學科,從來也沒有人奢望一門語文課就能夠解決全部“人文”問題。
圖1 “漁”是一種工具
出于同樣的對“工具論”的誤解,有人認為中小學或可以講講工具,大學語文則必須講文學,講文化,講人文。他們不知道工具也是與時俱進的,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從青銅器時代到鐵器時代,從機器時代到今天的計算機時代,人類歷史就是一部工具進步史。所以問題并不在于語文是不是工具,而在于語文這個工具是否能夠與時俱進。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小學語文、中學語文、大學語文的性質(zhì)與任務(wù):
小學語文是學習小學各門功課以及準備升入中學(中考)的工具;
中學語文是學習中學各門功課以及準備升入大學(高考)的工具;
大學語文是學習大學各門功課以及準備走上社會(就業(yè))的工具。
當然這只是一個簡單的說法,其中還有一些不可省略的環(huán)節(jié),比如不是所有中學生都準備讀大學的,他們也可能是準備就讀職業(yè)學校或者直接就業(yè)的;“小學—中學—大學”也不是一個絕對單向的進程,大學語文還有一個逆向的任務(wù),就是要糾正中小學應(yīng)試教育的弊端,“把學生被應(yīng)試教育敗壞了的語文胃口給重新調(diào)試過來”(溫儒敏語);最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語文教育還有一個鍛造自身“工具”的任務(wù)。注意到這一些環(huán)節(jié)后,那么我們可以大致描述大學語文課以下三個方面的教學任務(wù):
比如不善于獨立思考,迷信“標準答案”;比如學習目的不明確,只重視要考試的內(nèi)容,不重視不考試的內(nèi)容;比如淡化文字表達,一味采用ABCD的判斷題型等等。這樣大學語文的教材和教學就有相對應(yīng)的注意事項:不能繼續(xù)搞“標準答案”,不能劃定過于具體的復習范圍,盡量少搞ABCD,讓學生有更多運用文字發(fā)表意見的機會。甚至連中小學貌似革新的“研究性學習”都在糾正之列:不搞那種沒有基礎(chǔ)的“課堂討論”,研究的前提應(yīng)該是多看書,多查閱資料,是進圖書館,一定要糾正中小學課堂上那種臨場“腦筋急轉(zhuǎn)彎”式的學習風氣。
大學語文是面向文、理、工、農(nóng)、醫(yī)、財經(jīng)、政法、外語、藝術(shù)、教育等各類專業(yè)學生開設(shè)的一門課,要研究這些專業(yè)在語言文字方面的需要。專門為每一個專業(yè)編寫語文教材當然是不現(xiàn)實的,但是應(yīng)該研究這些專業(yè)共性的需求,比如各專業(yè)都要撰寫論文,而論文寫作又沒有專門課程來教,其它課也基本不會兼任這個內(nèi)容,看來這個任務(wù)只能由大學語文來擔當。類似這樣的內(nèi)容肯定還有很多,總之,大學語文應(yīng)該多研究哪些才是其它學科不管的只能由大學語文“獨當其任”(葉老語)的東西,而沒有必要總?cè)帄Z其它學科的教學內(nèi)容,比如“兩課”的內(nèi)容。
大學語文是一門公共基礎(chǔ)課,是通過為專業(yè)課服務(wù)而最終實現(xiàn)為學生就業(yè)服務(wù)的。大一語文和大四就業(yè)還隔著三四年的時間,要求大學語文直接為就業(yè)服務(wù)是不現(xiàn)實的。但是大學語文卻可為學生未雨綢繆,為他們指點今后的方向。比如大一講“求職信”的寫作就不能僅僅滿足于格式的問題,而重在教會學生學會學習和積累,假如能讓學生預先了解四年后的求職必須從大一開始積累資料,否則將來不是不會寫求職信的文字,而是沒有內(nèi)容好寫,那么這樣的教學也就不但解決了語言文字的運用問題,還會對學生的人生產(chǎn)生長遠的影響。還有走上社會后如何進行母語終身學習,也應(yīng)該在大學語文中給予指點,例如推薦“人一生要讀的書”的書目。尤其是文學閱讀習慣的培養(yǎng),中小學文學教育靠的是潛移默化,大學語文沒有那么多潛移默化的教學時間,只能靠點撥性的指導。這一方面,民國大師教大一國文,能讓學生聽過一兩次課后就確立終身熱愛文學的興趣,這樣的歷史資源值得我們好好發(fā)掘。
語文是工具,葉圣陶先生早有論述。他說,語文是“表情的工具”,是“應(yīng)付事勢萬應(yīng)的工具”。葉老所說的工具,不是抽象的語言文字符號,而是指人們形成見解、闡述真理、溝通心智、交流思想、獲取知識、研究學問,乃至生存發(fā)展所須臾不能離開的語言中介。它活在人們的口頭上,承載在書面的語言中。它是構(gòu)建文段、文章、文學以及各種文化形態(tài)的有機元件?,F(xiàn)在大學生文章中的辭不達意,錯別字較多,正是因為語文工具的缺乏。所以創(chuàng)新溫習葉圣陶強調(diào)的“語文課的目的,是讓學生掌握語言文字這種工具,培養(yǎng)他們的接受能力和發(fā)表能力”,“語文教本好比一個鎖鑰,用這個鎖鑰可以開發(fā)無限的庫藏”,[9]對我們認識大學語文的特質(zhì)和改進教學意義深遠。
[1] 周金聲,張祥平.論大學語文的本質(zhì)追求與改革途徑[J].教育評論,2014(7):102.
[2] 胡 適.胡適文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46.
[3] 黎錦熙.黎錦熙論語文教育[M].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88,26:
[4] 陳學恂.中國近代教育史教學參考資料[M].中華教育界,1936,23(11):442-443.
[5] 葉圣陶.葉圣陶集[M].第12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1:288.
[6] 葉圣陶.葉圣陶論語文教育[M].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86:102.
[7] 葉圣陶.關(guān)于語言文字分科的問題[J].人民教育,1955(8):3.
[8] 葉圣陶.認真學習語文//葉圣陶教育文集[M].第三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3:280.
[9] 葉圣陶.葉圣陶語文教育論集[M].上冊.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1980:150.
[10]呂叔湘.呂叔湘論語文教育[M].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5:425.
[11]張志公.提倡兩個“全面發(fā)展”——答《語文學習》記者問[J].語文學習,199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