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東
過了小明湖,大明湖就到了。懸掛于空中的這三個字,燈光下,招來諸多拍照的身影。閃光開啟的一瞬,相機里被定格的表情迥異,唯獨不變的是身后那塊牌匾,一年四季用同一個面孔,慣常著迎來與送往。
白天的濕熱、煩躁、壓抑、沉悶……在這里全然遁逃。
樹是有的,高大里遮住了從城市的樓群里出發(fā)的橙黃色、銀白色、淡藍色、翡翠色……在樹下走動,延伸出來的枝條,輕拂了一下身體,身上會被投下一些光的碎片。能聞到花香,從什么地方追來的,沒有細究,也不想細究。有花,就有暗香浮動。
是的,是荷,在黑暗里舒展。碩大的葉片,浮在水面上,有沒有花開,此時是看不見的。我希望在這些葉片之間,不應(yīng)有花,方顯得樸素。有了花,文人們就多了筆墨,多了情感,多了呻吟,多了無限大的想象,失真的想象。
應(yīng)該是大明湖了,不然,身邊的女子不會說出:“皇上,你還記得那年夏天大明湖邊的夏雨荷嗎?”好在我是不看清宮劇的,皇上和夏紫薇自然是記不得的。
目光掠過荷葉,一泓闊達靜謐于此,不同亮度的燈光映在水里,私占了半湖微瀾。是我要找的地方了。
沿石子鋪成的岸緩步,也不知道岸有沒有盡頭。盡頭肯定是有的,對于我只是陌生和漫長。燈光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將自己裸于水中,展現(xiàn)紛繁和美。水絕對不是靜止的,能看見緩慢流動的光,一圈一圈地漂移,最后將自己消失在岸邊,消失在人的腳下。
而人在這里彰顯著各種動作和表情。快走、慢走、結(jié)伴、獨行、擁抱、呢喃……因水而來,卻忽視了水的存在。聲音也在水的周圍四起,獨唱、合唱、京劇、呂劇、笛聲、鼓聲……這些混雜并沒有攪動多少波瀾。水依舊那樣平緩,在暗淡里一蕩一蕩,多少年來,就這樣與岸拍撫著,又掠過多少人聲與鳥語。水只有時間,不會記憶。
橋是有的,依然是今人用水泥搭建的,造型很仿古,但絕對沒有了古色古香。扶著欄桿,一些人和事從橋下的流水里淌出,很快又遠去。久居于此的人,是否一樣也厭倦這里的柔與婉,而常常期盼著雄渾或蒼黃。這樣一想,就想起了我的故鄉(xiāng)山水。此時,綠色也剛剛開始涌動,但水聲似乎遙不可期。若這樣的一湖碧水,安放在故地的荒涼里,該是怎樣的奢侈與迷醉???
這時候,濕熱完全褪去,黑暗在高處俯視著湖水的氤氳,微涼彌散,是那種恰到好處的涼。有些累,坐在浩然亭前的臺階上,抬頭看天,天很近,卻不見星光,星光有些疲憊,如同我手指間將要燃盡的煙頭。
私密地說,大明湖里流淌的水傳承了浩然之氣。目光穿過夜的色彩,在黑暗的那一邊,我似乎看見大唐時代的杜甫。此時,一個人端坐在大明湖畔,飲酒還是品茗,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自己孤獨在這里,用詩歌的語言翻譯著朱門與死骨之間的對白。
被鏡頭拉近的光線里,我看見了曾堤的指示牌。應(yīng)該是曾鞏吧,在此地為官,他一定來過這片水域,也飲過這里的水。在我的想象里,曾大官人為了躲避無處不在的熱,為自己修了一條納涼專道,后人因了他的名聲,便叫了曾堤。
見證過大明湖的還有辛棄疾。這個生于斯長于斯的男人,為了一個偏安一隅的王朝,在刀鋒上寫著豪放的詩歌。然而,豪放還是沒有讓他和他的抱負回到長江以北,最終只留下“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無奈哀嘆。
湖水有了些許的波動。在一閃一閃的波光里,我開始尋覓她的足跡。她一定在這里歡笑過,惆悵過,冷清過,最后凄慘地死在他鄉(xiāng)的地域上。這個叫李清照的女人,行走在兩宋之間的女人,大明湖一定見證過她完美的前半生。那時候,她把自己婉約成一闋詞,千百年來,有多少男人仰望著她的海拔。然而,在另一座湖水的邊上,她的人生與命運如一場秋風刮過,綠肥紅瘦皆成過往,只留下一葉殘荷在雨中低訴。此時的大明湖,完全跌落于黑暗。同時跌落的還有國破、家亡、離鄉(xiāng)、背井、孤苦、凄涼……這些我們不愿意觸及的漢詞。然而,它們卻與李清照糾纏了一生。詩人就是詩人,骨子里的節(jié)氣在生命的最后豪放成了一首千古絕唱:“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笨蓱z的詩人??!回不了家的不僅僅是項羽和你,還有杜甫、辛棄疾他們。
離開大明湖的那個剎那,我想起了葬身此地的徐志摩,在濟南的雪地里走動的老舍,還有離開我們不算久遠的季羨林……
是夜,日光留下的悶熱自地面緩慢而起,攜帶著沒有任何重量的煩躁。裸了身子,滾在夜的中央,依然不能入寐。迷蒙在凌晨的雨中,我似乎聽見了雨打芭蕉的聲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