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艦平
漢語,是一株歷盡滄桑的參天大樹,它的華冠蔭護著人類的五分之一。
它以一種永恒的姿態(tài),俯瞰著時間的荒涼。——蕭蕭蒿草、凄凄瓦礫的黃土下,厲厲西風、惶惶駝鈴的大漠中,凡有人跡的地方,到處都長眠著用漢語鐫刻的絕版故事。甲骨、鐘鼎、碑碣、竹簡、絹帛……在考古學家的探詢中幽幽醒來,這些不死的漢語,能從歲月的另一端,凸現出歷史的音容笑貌,和華夏文明的悲涼謎底。
據說漢語之父倉頡造字時,取其與事物的象形。它們的總體特征,既像根芽初露的種籽,又像活蹦亂跳的精蟲。由此,漢語便有了驚人的活力,它們在蒼茫凜冽的失控中游弋、壯大,經歷了扭曲和變形,終于在人類語言的星空,繁衍出恢宏璀燦的陣容——史蘊豐厚的字形,意象萬千的辭義。儀表堂堂的方塊字,告別了茹毛飲血、金戈鐵馬的年代,浩浩蕩蕩地從古老走向青春,從畸變走向方正,從具象進入大象,由結繩記事般的摹擬工具,進化成為人類生命的一部分。
漢語不再是機械的媒介載體,漢語已是有靈性的生物。它是活著的符號,是不朽的物質,是思想奔流的河床,是靈魂飄逸的舞姿,是生命的抽象存在,是精神的形象寫真。
倒溯時光,漢語曾是炫目的先秦繁星,是皓緲的漢宮秋月;是珠落玉盤的琵琶,是高山流水的琴瑟;是“推”、“敲”不定的月下門,是但求一字的數根須;是莊子的逍遙云游,是孔子的顛沛流離;是曹操的老驥之志,是孔明的錦囊妙計;是君子好逑的《詩經》,是魂兮歸來的《楚辭》;是出奇制勝的《兵法》,是榮辱不驚的《史記》;是李太白的杯中酒,是曹雪芹的夢中淚;是千古絕唱的詩詞曲賦,是功垂青史的《四庫全書》……
漢語還是筆走龍蛇的書法寫意,是梅蘭竹菊的紙身墨影,是似字非字的仙風道骨,是人生變數的篆、隸、楷、草。
當然,漢語也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是“清風不識字”的殺身之禍;是八股秀才的之乎者也,是范進中舉的瘋笑癲哭;是假洋鬼子的裝腔作勢,是九斤老太的絮絮叨叨……五?四運動的一聲吶喊,漢語剪掉了辮子,脫下了長衫,由儒雅的文言變成瀟灑的白話,由圣賢的殿堂走向平民的書攤。從此,漢語是古都的新韻,是文化的重建;是南腔北調的普通話,是西學東漸的新觀念;是社會變革的平平仄仄,是命運沉浮的陰、陽、上、去(借指漢語的四種聲調)。如果說,近些年來,淪落在商街市井的媚俗漢語,像長滿瘡疥的賣笑女那樣使你難受痛惜;那么,流行于許多報刊雜志上的仿洋漢語,則像抹了厚厚一層牛油的窩窩頭,令你反胃起膩。文壇、學界的一群專吃洋草的黑馬們,以糟蹋漢語為時尚,玩新詞像玩股票,做學問像做期貨。在他們的炒作下,商標就是價碼,信息就是產權。海外走私,行情看漲,話語壟斷,暴利可圖。于是,中外合資式的著書立說,竟以引進洋垃圾為新潮;而奶養(yǎng)過我們的漢語經典,反倒成了難脫手的舊貨。
仰望世界文化的博古架,最受矚目的仍然是人文學科的漢語版本。它是儒家之禮,道家之空,佛家之善。是“無”與“物”的神秘,是“禮”與“利”的深奧,是充滿玄機的善惡輪回。靈澈渾闊的漢語,既是參禪之壁,也是入世之門;既是普渡眾生之舟,也是叩問天國之磬。在漢語的奇云詭霧里,隱逸著香爐的紫煙、銀河的飛瀑;在漢語的清風麗日下,悠然著南山的牛群、東籬的野菊。漢語是蕓蕓子民躬耕的田野,漢語是昭昭仕宧歸鄉(xiāng)的牧笛。真理在漢語中,有時是譏俏的民間諺喻,有時是雄辯的宮廷演說,有時是點石成金、一石數鳥的區(qū)區(qū)一字,有時是妙不可言、一字不著的淡淡沉默。誠然,漢語也有食古不化、感情用事的時候。有一個故意容錯的字例,就折射出大漢民族的一種不失幽默的偏狹與固執(zhí)——“射”與“矮”的倒置。身、寸本應為矮,矢(箭)、委(發(fā)、放之意;作名詞如“原委”用時,亦可通“靶標”)其實是射。雖說考證字源此二字并非錯置,但因其訛傳謬變導致形、義相悖,而違反了漢語的構字規(guī)律也是明擺著的事實。這一失誤,早在武則天時代,經女皇御示指疵,后人居然抗旨不遵,想必有其難言之隱。也許(恕我望文生義地——這不正是漢語的一大特色與優(yōu)勢么——姑妄猜之)古戰(zhàn)場上的漢將從來都是英雄對豪杰的捉對廝殺,尤其憎惡躲在遠處放暗箭的卑鄙小人;或是中原人本不擅長射術,而又屢屢敗于胡人的弓弩之下,悲愴忿悶之余,何以會理睬山高皇帝遠的圣旨或規(guī)律,必然像阿Q式的將錯就錯,任“射”字在人格化的漢語中一眼就能讀出“矮”意來——也算得上是約定俗成、順口順心的永遠精神勝利。再者,重祖?zhèn)鳎p應變,多神秘直覺,少現代理性,以形會意,以似論是,以史誤始的漢文化的陰柔守舊心態(tài),也是遮蔽漢語光輝的另一頂陰云。以致在今天的漢語里,仍殘留著諸多類似上述文字官司。
細細考察漢語曲折艱辛的演化歷程,慢慢品味它具體而有豐富、精確而又混沌的辭義和讀音,似乎每個漢字都凝結著先人對已知世界的漸悟(它積淀著光耀東方的文化傳統(tǒng)及終成禁錮的民族自律的道德尺度)和對未知世界的哲思。漢語作為古老龐大而又日臻完美的人造物種,不應像漸入魔境的工業(yè)科技那樣,最終成為人類難以駕馭的文化恐龍。語言在理想形態(tài)不是人被文的統(tǒng)治或異化,而是文對人的拓展與升華。人以文存,文以人興??v觀古往今來的優(yōu)秀生命,一旦成為漢語的非凡騎手,無一不從容走出了大限,而接近永恒。被中華歷史詠唱至今的眾多先哲詩圣,誰個不在后人的心頭依然栩栩如生——語若天籟,形同神靈。漢語藉此亦超越了語言的一般功能與屬性,由僵滯的文本字符躍變成鮮活的人文精神,從而衍生出一種廣義的、極富感召力與凝聚力的“鄉(xiāng)音”情結。它的形質已如同堅實遼闊的一方水土,滋養(yǎng)著國之魂、民之根。我于是由衷地感嘆:漢語是噴涌著智慧的長江、黃河,漢語是散發(fā)著溫情的炎黃背影。
在此,我想修正一句民諺:江山易改,漢語難移。
北魏時期的孝文帝力排眾議遷都中原與其說是為了更利于領地的拓展與掌控,不如說是對漢文化的敬畏與歸順。成吉思汗的彎弓射落了前朝帝國的皇冠,卻射不落閃爍著方塊字的高深莫測的星漢。這些驃悍魁偉、能騎善射的游牧民族,縱然馱負著中國歷史在馬背上馳騁騰越,仍舊“矮”在漢語里。此后又是滿清滅明,使?jié)h人變換了服飾、發(fā)型,以及制度、習俗,但變換不了溶淀于骨血之中的漢語。百姓可以殺擄,疆土可以割讓,朝廷可以易主;唯有漢語不可掠奪,無法出賣,更難取代。漢語是載舟之水,是覆舟之瀾,是安邦之舵,是興國之槳??滴?、乾隆二位異族天子,深諳此理,便順水行舟,以漢治漢。他們尊崇儒學,師承漢典,苦讀線裝書,創(chuàng)設翰林院,詩才書藝,風騷朝野。博識漢藉尤數康熙,一次他批閱案卷,一目了然就匡正了一樁錯案。案犯被控自配藥方,哄騙受害人服藥后,致其昏迷喉啞,實屬死罪,當判絞刑。對《本草綱目》研究頗深的康熙,一見罪證中開列的藥名,遂察覺破綻,即揮毫批示:半夏、雞子何能致人昏迷喉啞?此案荒唐,退回重辦。像這一類的美談,民間口碑甚多。乾隆對漢文化也是如癡如醉,鴻辭淵學,不遜先帝。他經常微服出宮,泡茶館、逛柳巷,弈黑白,習丹青,賞古玩,興園林,哼戲唱曲,題聯(lián)吟對,無所不好,無所不能。真?zhèn)€是筆伴絲竹舞,意隨瀚墨香;寄物詠帝志,觸景生凡情?!嵙舯眹?,詩遍江南??梢哉f,這是兩位被徹底漢化了的女真?zhèn)魅?,得益于漢學的輔佐,故能先后雄踞帝位六十余載,堪稱中國歷代皇帝在位時間最長的冠、亞軍。endprint
回眸千古華夏,有多少稱霸一方的語種隕落了,僅留下有音無字、或有字無音的語言殘片。它們像村落的標記,像部族的密碼,在帶有腥味的中原文明的誘降下,或歸附主流你中有我(“我”字在漢語初始的象形文字里,竟是一柄造型可怖的征戰(zhàn)兵器,早期的文化之“化”自然也是拔刀相見了);或地方自治廢字留音;或寡居一隅自生自滅;或原本就是從主流分出一支,隨著戰(zhàn)禍災荒的遷棲和山川地貌的阻隔而發(fā)生了變異(它們也像出海謀生的舟群,盡管語音相去甚遠,卻都有相應的漢字像鐵錨一樣為它們鎮(zhèn)守風浪,而不致在語流的顛簸中傾翻迷失。漢語永遠是它們的泊位和港灣)。那些與漢語若即若離、多不勝數的古僻倔拗的方言俚語,尤似二月落紅,沾滿濁淚,化作涓涓細流,匯入漢語大河,一路舉浪回頭,旋波拍岸,流淌至今,仍在用幽怨惆悵的音色訴說著一個個讓現代人無法聽懂的故事。也正因為有了這許多的次生文化的悲歌絕唱,漢語才顯得如此蒼涼渾壯、煙波迷茫、濤哮珠滾、沙涌浪黃。
漢語以它絢斕多姿、濃墨重彩的風景線,托舉著地球東海岸的太陽。它縈挽著恒河的肅穆、尼羅河的沉郁、萊茵河的喧鬧、亞馬遜河的幽謐……匯合成人類語言的交響樂章,讓這壯闊無比的多聲部合唱,流向寬容、和諧、溫情、美妙。
漢語以它天助神佑的自潔能力,大浪淘沙,沖刷歲月,蕩滌荒蠻,洗去血腥。它不求絕對之凈、無機之純——水清則無魚。何況,那水天一色的大河中,還騰嘯著一條巨龍呢。
像無法選擇血緣種族和親生父母一樣,我無法拒絕漢語對我的哺乳。漢語是我幼年的兒歌,漢語是我少年的作文,漢語是我青年的情書,漢語是我成年的簽名。漢語是我的口音,漢語是我的膚色,漢語是我的血型,漢語是我的生活習俗,漢語是我的思維方式,漢語與我的心律合轍押韻。
我是一個漢語人。
在漢語的大樹下,即便落下幾片霜染的秋葉,都可能在我的心頭神奇地吐出新芽,蓬蓬勃勃地長成童話、小說、散文、詩歌……長成一派春意盎然的生命風景。
我時常沉醉于這樣的情境:枯坐窗前,思緒困窘,一籌莫展的稿紙上,便悉悉走來了漢語向導。穎慧(有時又是隱晦)的漢字,往往本身就是一塊敲擊靈感的燧石或指點迷津的路標。漢語特有的象形美和音韻美,也常常使看似平淡的一字一句陡生奇異,幻化出彩蝶紛飛的意象和行云流水的韻律。我的心境于是豁然開朗——在漢語的藍天下,我縱情地放飛著遐想;在漢語的青山里,我從容地采擷著才華;在漢語的海浪中,我虔誠地淘洗著愛情;在漢語的草地上,我癡迷地追逐著童謠……
由于不幸的眼疾,暮色開始籠罩我的書架。朝夕相處的漢語,也不知從何時起悄悄戴上了令我陌生的面紗。直到這時,我才為自己曾經強加給漢語的平庸、浮躁而羞愧。我方才痛徹地明白,逝去的生命已無法修改,伴隨它的方塊字也只能使用一次。
所幸的是,漢語仍能幫助我永遠拒絕殘疾。這是偶爾一次閉目聽寫帶給我的驚喜和自信。那個嗓音甜潤、但發(fā)音不一定標準(比如說“Shi”與“Si”不分)的南方小女孩,希望我能戰(zhàn)勝失明而提前舉行了這次模擬的自立測驗——
“Shi”是什么?
我稍作遲疑,仿佛受到一種神秘的啟示,便依循同音漢字的語義邏輯,一氣寫下了如下的漢字:
“世、是、事、視、示、誓、飾、式、試、肆、弒、伺、仕、勢、市、嗜、食、實、石、似、矢、失、逝、時、始、史、屎、死、尸、祀、寺、斯、私、識、師、施、詩、思……”
小女孩目瞪口呆。我也目瞪口呆。
——漢語牙縫輕啟,口形未變,竟然將全部的人生哲學、社會歷史、甚至是偌大的一個世界,都包容在這一聲南方童音的“Shi”里了。這也許就是漢語獨有的禪機?——只可意會,無法翻譯。請原諒我的孤陋寡聞,我真不知道世界上其它語種,是否也常有這般奇妙的“語境”?
窗外,有幾只覓食的蝙蝠開始跳起黑色的圓舞。我微合隱隱作痛的雙目,坦然以待夜的造訪。冥冥中,忽覺心頭盈滿一片月光。
不用睜眼我便意識到,這月光,可以觸摸,可以聆聽,溫馨似水,悠揚如歌,它來自高天,來自小女孩的雙眸,來自使我一輩子都不會感到寂寞、一輩子都將沐浴在光明之中的——漢語。
靈人摘自《文藝報》2013年9月25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