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

艾克拜爾·米吉提

老張退休已近5年了。他由最初的不適應，到漸漸地適應了退休后的生活。

有趣的是，夫人養(yǎng)了有10年光景的兩條小狗，居然成了他家生活的中心。夫人55歲就退了，還在退休頭兩年，她就張羅著養(yǎng)了兩條小狗，一條是深棕色的，一條是灰色的。當初說起來，他心里那是一百個不情愿，但也只能是在心里不情愿而已，絲毫沒有掛在嘴上，也沒在臉上有所表現。他們給兩條小狗取了兩個最普通的名字：小棕狗叫黑黑，小灰狗叫灰灰。

很快在他家形成了一種新的生活秩序。鄰里街坊從他嘴里或多或少獲知了這一新的生活秩序的內容。每晚他和夫人都下來遛狗，一人牽著一條，人們常?？梢钥吹剿蛉藸恐诤?，他牽著灰灰，在院子里遛跶。

當然，有時也會看到他一個人或他夫人一個人出來遛黑黑和灰灰。無疑，每當這時，不是夫人回了娘家便是老張有了應酬。夫人是個十分安靜的人，遛狗時遇到熟悉的鄰里，至多也是含笑點點頭而已，沒有更多的話。老張則不同了，他為人熱情開朗，見著鄰居總會主動打招呼。

于是，鄰居們就會問，老張，遛狗哪？老張就會十分熱情地答非所問，嗨，甭提了，現在是我給老婆做飯，老婆給狗做飯！

有一次，大清早看到老張遛狗，那兩條小狗拽著繩子跑在前面，老張緊趕慢趕跟在后面，那兩根繩顯然被小狗扯得繃緊了。正好一位鄰居下樓來遇見了他，便順口問，老張，遛狗哪？

老張似乎被兩條小狗激得有點慍怒，依然答非所問：嗨，這哪是遛狗呀，是狗在遛我！顯然，這是老張退休以后的事了。有一段時間，鄰里們發(fā)現老張情緒有些波動，也就不多問了。

漸漸地，這院里退休的人開始增多，老張的老伙伴多了起來。于是，他們開始在一起下象棋、打撲克、搓麻將，順便還能傳遞傳遞小道消息，有時也頗具針砭時弊的意味，發(fā)泄發(fā)泄對某些看不慣的事物心中的不滿。

當然，也有幾位身體好的，每周總能找個機會聚聚，喝上個幾盅。老張正好入了這個小圈子。酒桌上的事就不好說了，有時一高興，保不齊酒也會跟著高一點。

每次這樣回來時，他便會受到夫人的輕責。不過，他心里是高興的，因為和那些老伙伴們聊得那叫一個痛快。

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不可預料的事，他家的黑黑不治而亡。這給他夫人的情緒帶來很大的挫傷。有那么幾天，他夫人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甚至還為黑黑流下過傷心的淚水。

由是，灰灰自然成了他家的中心。他們的兒子研究生畢業(yè)后，被聘到香港一家金融公司去了，一年到頭也不回家，更甭提娶妻生子的事了。他們倆差不多成天圍著灰灰轉，老張更是灰灰長、灰灰短地叫得心歡。

更慘的一幕接踵而至——灰灰突然雙目失明。他們抱到寵物醫(yī)院去看過，那掛號費就300元，與三甲醫(yī)院專家號可以比肩。寵物醫(yī)生作了仔細檢查后宣布，灰灰患的是青光眼，已處不可逆轉期。老兩口望著灰灰突然感到心底一陣悲涼——原來，不論是人是狗都會患病，而且生命的規(guī)律總有終期。這一點算是徹底悟明白了。他們心照不宣地彼此望了望。夫人甚至忍不住兩行淚下。

從寵物醫(yī)院回來，他們對灰灰更加呵護備至，老張地地道道是為夫人做好三頓飯菜，夫人專為灰灰做飯，精心呵護，甚至每晚都抱在自己床上，與灰灰同蓋一條被子。

灰灰雖然視力已經終結，但是，憑借超常嗅覺和聽覺，依然在家里與兩位主人共度時光，默默體驗著生命的旅程。

每天早晚，他們還會將灰灰抱下樓來遛跶，灰灰總會在他們身邊形影不離。不知內情的人，都不知道這是一條雙目失明的小狗。

有一天晚上，老伙伴們又在院里的小餐館相聚小酌。這晚不知是聊得盡興還是話太投機抑或是酒勁太烈喝得太猛，老張不知不覺就喝多了，幾乎走不回自己的家，是兩個老伙伴攙扶著他上了電梯送到家門口的。

想不到老張一進門，夫人便發(fā)起火來。她高聲數落著老張，都這么一把年紀了，也不知道個自重，瞧你都喝成什么樣兒了……

老張試圖為自己辯解，我……剛才……可能……空腹……喝了……幾杯……酒……就……上……上……頭……了……

老張抑制不住打了幾個酒嗝，腳底下拌蒜——趔趄著。

夫人當下叫了起來，你看你，要吐了吧！瞧你這副德性！都醉成什么樣了，你！

這時，一直在一旁靜臥的灰灰突然沖著夫人汪汪叫了起來，引得夫人不免略略一怔。

老張嘴里含混地嘟嚕著什么，歪歪斜斜地走進自己的臥室，和衣躺倒在床上，一切便昏然不知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發(fā)現灰灰破例地蜷伏在自己腳邊，依偎著他的腳。老張不覺把灰灰抱在了懷里。

老張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他一下床就忙著給夫人做早飯，夫人也忙著給灰灰做飯。但是，奇怪的一幕發(fā)生了，灰灰不愿意吃夫人做好的早飯，蜷伏在老張床上不肯下來。

夫人努努嘴，示意著灰灰，說，自打昨晚你酒醉回來我數叨你幾句，這灰灰就不肯進我的屋，跑到你床上過了一夜。夫人在一旁輕輕搖頭。

老張鼻根突然有些發(fā)酸。他克制住自己，心想，難道我真的是老了？

選自“中國作家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