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爹打電話說他和娘已經到了,正在火車站出口等我?;疖囌救肆魅绯?,爹娘坐在臺階上,顯得十分拘束,仿佛兩塊唯恐被潮水沖走的石頭。他們身邊的包裹里是從老家?guī)淼拿拙?、花生,還拎著一只活蹦亂跳的鴨子。早在電話里說了啥都不要帶,他們還是帶來了。
需要置辦一些爹娘用的生活用品,便領著他們去超市逛。在偌大的超市里,他們緊緊跟在我和妻子的身后,那些包裝得花花綠綠的商品讓他們目不暇接,不時問這是什么那是什么。直到來到賣大米的地方,他們才放輕松,情不自禁地各自抓起一把,在燈光下看米的成色,還把幾顆放進嘴里嚼。
回到家,領著爹娘在屋里轉,告訴他們淋浴蓮蓬的水閥左打是熱水,右打是冷水,煤氣灶閥門下壓后左旋是開,右旋是關。娘轉動著煤氣灶的閥門,火啪的一聲響,把她嚇了一跳。
清早被一陣流水的聲音吵醒,原來是娘在衛(wèi)生間里洗衣服。娘就是閑不住,來到省城兒子的家里,依然不肯閑著。趁著我們還在睡覺,把一家5口人的衣服全洗了。
周末,我和妻子商量帶爹娘去動物園轉轉,之所以選擇動物園,是我想,作為農民,爹娘對動物天生就有感情,不會感到局促、陌生??吹礁鞣N各樣的飛禽走獸,他們果然高興,會不由自主地在柵欄前駐足,用老家的、與它們的學名不一樣的稱呼喚著它們,揮舞著雙手逗弄它們,嘴里還不忘輕輕模仿它們的聲音。
一天,爹突然跟我說,他想去機場看飛機。記得老家的天空偶爾也會出現飛機。有人突然看見,叫一聲“飛機”,田里所有勞作的人都會停下手里的活計,向天空望去。但是老家天空的飛機太小,比麻雀都要小許多。
娘正躺著午睡,聽見要去機場,一骨碌就爬起來,問去一趟要多少錢。我說不遠處有直接去機場的車,我和爹來回只要40元。娘說,這么多!咱不去了。
我不聽娘的,推著爹往屋外走。爹的腳步有點兒猶猶豫豫,走到半路突然說想上廁所。路邊沒廁所,爹說那我們就回家去。我知道上廁所只是一個托詞,爹是和娘一樣心疼40元車費。我索性把手搭在爹的肩膀上,摟著爹向機場大巴的站臺走去。
我和爹雖為父子,卻情如兄弟。記憶中爹只打過我一次。9歲那年,我偷了家里的錢,買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爹發(fā)了狠,把我綁在樹上,用繩子抽我,邊抽邊聲色俱厲地說:“叫你不學好,叫你不學好!”打到最后,我不停地哭,爹也哭了。
爹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不想讀了。爹不肯,領著我走了15里山路到鄰鄉(xiāng)一個有名的中學老師家里去,求那位老師讓我進班復讀。我記得爹當時的樣子,唯唯諾諾,生怕因為自己嘴笨說錯了話,把我的前途耽誤了。正是爹當時的樣子刺激了我,讓我一改平常吊兒郎當的樣子,發(fā)狠讀書,最終考上了大學。
終于,我和爹等在機場大巴將要??康恼九_邊。大巴遲遲不來,天空開始布滿烏云,狂風卷地,閃電如蛇游走,一場大雨眼看就要來了。爹跳上一輛回家的公交車,我只好緊緊跟上。后來幾次勸說爹再去機場,可爹說什么也不肯了。他到底還是舍不得讓我花那40塊錢。爹看飛機的心愿沒有完成,我很難受。
爹娘說要回去。我和妻子極力挽留,可他們堅持要走。我知道,爹娘是想家了,只好給他們買了車票。我從錢包里抽出500塊錢,說回去用這錢買點兒菜吃,爹娘死活不肯要。爹說這些天花了你們不少錢呢。娘說你們在城里,煤氣水電都要錢,人情往來交朋結友都要錢,買的房子每個月還要向銀行還貸款,這錢就像水一樣,哪里經花?爹說你們每年給的錢還剩好幾千呢,娘說我們在老家,不需要什么花銷的。
我一著急拿著錢朝爹娘吼起來,這只是我請朋友吃一頓飯的錢,然后逼迫他們收下。送爹娘到火車站,把他們安頓在座位上。爹娘趕著我,說快去上班,別誤了工作。我突然感到非常難受,我是他們的兒子,可并不能日日在他們身邊,守護他們終老。
晚上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在縣城的姐姐。姐姐說爹娘到了,一路平安。娘接了電話說,那500塊錢,依然放在床頭柜里,夾在蟲子(我女兒的乳名)的一本舊作業(yè)本里。別責怪我們,算是我們給孫女買東西吃的零花錢好不?
那500塊錢,5張經過了爹娘的手、還透著爹娘體溫的紙,依然整整齊齊地擱著。
(蘇童摘自《田園將蕪——后鄉(xiāng)村時代紀事》 陜西人民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