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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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名會計師,或者小學教師?好像叫蓉,那就蓉吧。他們是怎么認識的?華方一點也不記得了。他的心一直陰霾密布,因為蓉突然打過來的一個電話,房間里有板有眼靜懸著的空氣也一下變得軟弱了。
敲門聲響起時他正思索著要給姝縵打一個電話。
蓉站在門外,束腰的風衣令她看上去干練、挺拔,他猜不出她的年齡就像一貫猜不出姝縵的心思。如果最初喚起他作為一個男人原始愛意的不是姝縵而是別的女人,那么此刻對蓉所表露出的友好會不會由衷一些?簡潔的搭配勾勒出蓉不是很苗條但頗具韻味的身段。
他嵌進沙發(fā)里,蓉在他對面坐下來。他沒有說話,望著蓉。蓉望著他,他沒有說話。后來,蓉低下頭去,站起身來。他的身體忽然前傾,頭欲深埋進蓉的懷抱,冰涼的鼻子往里探索。蓉愣了一下,伸手推他,僵持了一陣,蓉準許他將整張臉埋在胸前。
蓉有三十五吧,也許二十九?他穿著厚厚的衣服嵌在那陣要命的幻覺中。空氣流來竄去。他抱著蓉站起來,他跟蓉倒在床鋪上,他用雙臂的力量示意蓉用身體覆蓋住他的身體。就像黑夜那樣。
他像黑夜包裹下的嬰兒。蓉起初推拒,后來將手穿透他身上厚實的衣服,他聽見自己的身體在抽咽,生命似乎在流失,自無形的傷口。他推開她的手,在兜里摸索出幾張錢來,像黑夜那樣。他重復道。
蓉的手掌落在他臉上,就在疼痛躍起的剎那,他感覺到對姝縵那要命的情欲。
蓉從他身上爬起來,抓起地板上的風衣。
他終于感覺到寂靜,有如倦怠,有如感冒時的軟弱溫柔。他不敢眨一下眼睛。蓉似乎還留在逼仄的門廳。他聽見體內(nèi)熱烈而顫抖的響聲。
隔壁的主任睡了吧?有沒有過想跟他說說工作而外的話的欲望?過于迫切地要說點什么的欲望迫使他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伸手,欲敲隔壁的房門。一條短信: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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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樓下的蓄水池干了,風熱烈地吹著,不分四季地揚著沙。按部就班地出現(xiàn)在各種需要抵達的地方,看似程序化的作業(yè),但還得他動用腦子加班加點地干,隔三差五,陪書記主任們?nèi)ド⒉荚诟鞯氐倪\用車間,回來再投入日常的工作。另外,他還負責辦每周一期的《大漠之聲》,他比任何人都忙。許多事并非他的職責。
還不是想往上爬。
那是因為他愛上了那個奇怪的女子。
那些聲音。
每日枯燥無味又緊鑼密鼓地重復。這個禮拜天注定又不能回去。這似乎成了他和姝縵吵架的全部理由。問題在于,這不是全部。
有些事重復多次后你就不再覺得那是重復了。重復是爭吵的開始。若是起因,就好了。
總有幾個值班的人守在大樓里,這讓他凄涼的心憑空抓住了一點希望般感動。風刮起來像刀子。路旁植有冬青樹,矮矮墩墩排列成行,長了十幾年才長成那樣,但卻給他帶來某類慣性的幻想。他仰頭向著高遠寂寥的天空,一絲絲兒淡藍色的亮光潤飾著黃漫漫的曠野。周圍幾百里望去全是黃沙,到了冬天,風是白色的,讓人心里打顫兒的那種白。黃的啞的天空罩著,讓人喘口氣都覺絕望。
他坐在餐廳里,望著門口讀卡器上的紅數(shù)字。
這小子在玩命。
他跟那個姝縵還在糾纏嗎?
他完全可以另找個姑娘嘛。
那些聲音啊。
樓道里的風聲怪異,鬼叫大概就那種聲兒——那該是幾千個巨型且有多少個發(fā)聲器官的鬼呢。
每晚必打的電話,習慣還是儀式?不打的時候它是點希望,想打的時候卻成了怯懦和無望。拿起手機,懼怕(似乎中間還發(fā)生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又放下。
質(zhì)問和爭吵。他總結(jié)出這種維安——維護與姝縵之間的安定團結(jié),維護生活的日常展開——手段的最終結(jié)果,喝下前天喝剩的半瓶啤酒。
他愛她如愛生命。
胃里立刻翻騰起來了。
只需要一句互抵心靈的情話?姝縵只需要這個?他一直將手機翻來覆去地把玩。
“書記若要材料時幫忙打印一下,U盤在左邊的抽屜里?!彼耐隆⑸嵊牙顪Y打了個電話給他。
他注視著李淵的電腦,對了,他還得寫調(diào)查報告,他打了個令自己難過的嗝。醫(yī)生警告過他,滴酒不沾為好。
“我能從你那得到什么?愛嗎?你是說愛我?好啊,請給愛出示性!”姝縵常借用電影臺詞,你分不清是玩笑還是怨氣?;ㄒ粯友龐茽€漫的姝縵。
“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我沒有,明明是你在逃避。”
“我!是我嗎?求你了,我感覺我受夠了……”
他們放聲而泣??涉z聽不到他的哭聲。
電腦桌面上的姝縵時尚而性感,與他疲于奔命的臉相比簡直活力四射,手指觸摸到她的臉頰,摸她那雙狡黠的大眼。李淵的電腦上閃動著一個綠色的方塊。盯著看了陣。他拿小指推了下鼠標。是姝縵。
我和他,走不下去了……
往前翻了幾頁??礃幼?,姝縵并不知曉與她聊天的人就是李淵。
去跟你那該死的癖好制造成就吧!我憑什么每晚都要在這等你?華方的電腦屏幕上也閃著姝縵給他留的言。他終于撥通了電話。
他想說那是李淵,他的同事、舍友李淵,可他沒說出口。她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打了一串讓他的身體忽然萌動生發(fā)的呵欠。
“我病了,我要死了,我需要你……我看不到希望……我再也受不了了——”她無法自制地嘔吐了一氣,哭起來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那么年輕呵。重要的是,她是依賴愛情和信仰奇跡而活著的人。她是否也依賴那一天,他在那個日子里獲得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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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運??偸嵌逊e如山的材料需要趕寫、處理,每日的例會還得參加,晚上十一點還在辦公室?!靶』镒?,樓都快倒了!”那是書記的聲音,要么是段長的。他們都在等材料急用。他無法想像,沒有了材料這樣東西,世界還會不會有自己的步調(diào)?中午爬在辦公桌上打個盹,他忽然坐起來:做這些,真是必須的嗎?事故偏偏頻發(fā),書記段長們一動身他就得跟隨。坐在車里,腿上還放著趕寫的材料。
廣播通知在小站還要停十分鐘。
車輛連接處擠滿了抽煙的人,有人給他讓出點位置好讓他貼著門站穩(wěn)。
站臺上,有個女子來來回回奔跑,披肩散落在后背,頭發(fā)迎風亂舞,她在呼喊誰的名字,好像一聲沮喪的嘆息。周佩慈。隱約聽得。亂哄哄的人群不在意這聲呼喊。旅行箱在她身后不斷轉(zhuǎn)著方向,離開車還有五分鐘。站臺上烏壓壓的人群還在前奔后突。她不斷向里張望,叫周佩慈的人不知在哪節(jié)車廂,似乎有意讓她找不到。他舉起手,從人堆里向著車窗外晃了晃,有人挪了下腳好讓他上身前傾到窗口。她跑得像一棵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植物。
她終于跑過來了,站在窗下,人群忽然都往這邊擁。他奮力往車下擠。
“你能幫我上去嗎?”張皇失措的一張臉。
“也許。我們試試吧。”拉過她的行李箱往車門處擠,她緊跟著他。人流涌動。但她猛站住了,茫然地看著他的臉。他想掏出懷里的證件,但他沒有。他看著腳下,將行李箱交還她手中。他們被推來掇去,他不停地看手機上的時間。
最后幾秒她還是跟他上了車。
放下行李,她哦了一聲笑起來,以此掩飾還在半空里浮蕩的心。上鋪有人正呼呼大睡。對鋪空著。
“看來坐車也分三等啊,我這還頭一會上‘頭等艙?!彼÷曊f。
“這是專供列車員休息的車廂。”
“你剛才認錯人了?”
“我也不知道?!?/p>
乘警吳過來了,華方馬上指著她說,我妹妹。吳其實并沒打算問他什么,這樣說會少去許多麻煩和追問。他沒有一點兒說話的欲望。不過她主動拿出了自己的車票。
“你能送我去前面的車廂——那是前還是后?”
吳攤攤手,表示無能為力。
吳剛才到底用大腦思考了沒?華方將笑隱下去。在接下來的十四個小時里,他們一刻也沒有停止地說話。
她在北京上學,和同學去一個叫馬角壩的小鎮(zhèn)旅行。她沒有講旅行途中的事,她講的是,愛情。她和戀人分手了。
“那種過于認真又沖動的甜蜜,反而讓人覺得不那么真實?!?/p>
“就這么,結(jié)束了?”她的模樣那樣好,憑什么就無法相信愛情的真實呢?
“愛情的確讓人神往?!彼难凵窳钏裢??!八菢訙I流滿面的樣子讓我總有負疚感。我一直感覺不安,那不是我想要的感情?!?/p>
“不再試試?我是說,也許他的熱情嚇著你了,說不定你對他是有感情的?!?/p>
“彼此都受累,何必呢。也是為他好吧?!?/p>
“失去你,對他來說,無疑是場災難?!?/p>
“那么你呢?你喜歡自己的工作嗎?你愛過什么人嗎?叫人渾身都發(fā)光的那種奇跡般的愛?”她岔開話題,像在自語。
“看我在發(fā)光嗎?”他不怎么擅長地開了個玩笑。手心里掉下一支煙來,才知自己原來一直緊張得不得了,那支煙幾乎被他捏碎了。他不抽煙,可吳遞來時他卻抓在手里。他站起來伸伸腰,打了一串呵欠,眼皮都耷拉下來了。她讓他睡一會,她可以到外面站一陣。
“這算不了什么,列車上有個小女孩坐了四天四夜還活蹦亂跳,老有意思了……”她不能停止地說著話?!爸x謝你,這一天真是太要命了?!?/p>
兩人站在窗前,雪大陣大陣地飛來,似乎要掩埋掉一切。燈光下她的臉龐時隱時現(xiàn)。她繼續(xù)說著話,不能停止。
他想著她說的那種閃閃發(fā)光的愛情。他從沒愛過什么人,一個女人,或一個男人。他從小過繼給了叔叔。他痛恨自己的父母,尤其痛恨自己的親生母親。上學時,他撕下那些有關母愛的書頁,嘲笑那些頌揚母親的作文,在黑板上謾罵所有的母親,包括不怎么拿他當回事的嬸子。在他眼里,女生就像頭皮屑一樣,又多又讓人討厭。終有一天,同學群起攻之,逼他跳進一個眾人齊心協(xié)力挖了好幾天的陷阱里,女生往他頭上撒尿,男生扔石頭,他在陷阱里呆了四天才被叔叔發(fā)現(xiàn)。嬸子將他隔離在一個小閣房里,讓他徹底變干凈了才能吃飯。在學校里,他被推來掇去,女教師沒有一個能受得了他的存在。
此前,他從未給誰講過這些。起初,她哈哈大笑,說你的故事不錯,但后來她哭了。他手足無措,弄不清她是為自己,還是為他的經(jīng)歷??蓱z的人。她將手放在他的額頭上,撫摸他的臉頰。他沒有躲避,心里洶涌起一陣夾雜著友好、難過、陌生的無比激烈的潮汐。她跟他暗涌奔流的雙眼對視,他感覺身體深處的憂傷,閃閃發(fā)亮。他的將來曾被安排好了,去市里的一個事業(yè)單位。但他選擇了千里外的大漠深處。
“你認為,這就使他們受到了懲罰?不,你只是在逃避。遲早有一天,你會后悔的?!?/p>
他其實打算自我毀滅。從來沒有人將手撫在他的額頭說,真是個可憐的人。七年來,他只回過一次家。抱著感恩的心而去,帶著厭惡和失望而歸。他從小聽慣了辱罵。他工作后,嬸嬸學會了隱晦曲折,含沙射影,那比直接的辱罵還具有殺傷力。
在她那雙流淚的眼睛的注視下,他終于放聲而泣。
他不知自己為什么會忽然將她擁在懷里——為了阻止和掩蓋放聲而泣的無助?她身上一種母性的召喚?還是剎那間一陣激烈潮汐的敲擊?正過隧道,彼此的臉一下暗了,他聽到自己粗魯?shù)拇⒙暋K纳眢w溫暖而柔軟,傳遞給他一種訊息:她不會嘲笑他。他常被取笑,孩提時代的記憶就像用刀劃下的痕跡。
“你沒下去?神裕河過了呀!”乘警吳不知何時過來的,吃驚極了。
他們看上去像在吵架,某種氣息似乎還沒來及消隱。他看著吳,感覺到她從懷里溜走。
他本來要在神裕河下車,去那里與提前到達的主任會合。發(fā)生了一起火車與汽車相撞事故。他坐過站了。在下一站要不要下車呢?也許他會一直坐到鄭州。這等于違抗命令,他的工作性質(zhì)半軍事化,這些她不會懂的。她什么也沒問。她忽然想去找她的同學。
“周佩慈?”
她艱難地笑了笑。
他隨同她一起往人堆里擠。車廂門一打開,立刻一股冷氣竄過來,夾雜著煙味、人聲、體味、方便面被開水沖泡后濃烈奇怪的味道。過道里的人緊貼著站立,每個座位上都擠坐了四五人,邊上耽了一點位置的人將腿斜伸出來擱在站立的人腿中間。偏有食物和香煙飲料的小推車一路劈波斬浪地吆喝而來,真難以置信,那堆疊粘貼的人群在小推車經(jīng)過時還真就出現(xiàn)了空隙,小推車往前,時而懸空,時而壓住了人腿,封閉密集的波浪從中劈開旋即又閉合得嚴嚴實實。
“過不去,算了。”她轉(zhuǎn)過身來。他看著她那張臉,淡月一樣的眉毛,淡藍色的雙眼,春天的湖水一樣,讓人愉快。他們被夾困在幾只旅行袋中間,方才離開的人從洗手間回來了,站在他們面前,示意那地盤是他們的。
終于又擠回來了,她蹲下去喘氣,一邊拿出手機。
“他就是你男朋友?”他有些不快,但還是想把那個周佩慈弄到這節(jié)車廂里來。也許連吳早都看透他本是個潔身自好之人了吧?她像沒聽見他的問話。
“你跟他才打算著要分手?”
“喔,是?!彼D了頓才又說,“不,早分了。”似乎剛才那一氣擠徹底耗光了她的力氣,她說著又蹲下去。他們回到宿營車廂,他讓她躺一陣,她躺下了,盡量縮緊了身軀好讓他能坐下來。對面鋪上剛才有人放了一件大衣。上鋪的人睡得像死過去一樣。
“我很擔心他。”
“你們還沒真正結(jié)束吧?”
“喜歡電影不?”
“學生時代是在電影里泡過來的?!?/p>
“電影是一種奇跡。”
“各位旅客——”忽然響起廣播聲。已早晨七點鐘了。雪花仍在飛舞,天際刺目的亮。
“最上等的旅途是有令人愉快的伴侶,中等是一個人,下等是跟糟糕的人在一起?!彼麄兓ハ嘟又f,忽然就沉默了。
“我很想家,想我爸媽??晌乙稽c也不想回去,看到他們?yōu)榱宋叶M力裝出來的樣子只會更加難過。說實話,他們還不如離了呢。真不知他們在一起怎么混,那么多個清早黃昏。他們怎么堅持了下來!”他想說,夫妻過到一定份上就只剩下了親情,但他在想著別的。
細雪還在飄著,地面的積雪使得窗外的光線越來越刺灼,微微閉上眼睛才得以看清雪景。大漠深處正是這樣的廣袤無盡頭。
她一直在打電話,一直打不通的樣子。列車忽然停了。
站臺上有人在奔跑,廣播員再次說要停車十分鐘。
“可能路況不好吧?也可能在會車?!彼康酱翱冢瑒偛判旭偠鴣淼姆较蛞黄靵y,人們不斷地向那個方向聚集。還有幾百米就到千河了。他曾在這條線上出過車。她說開火車一定很刺激吧?
“你如果想讓自己變成金剛大概就會很刺激吧?!彼粗巴庹f。那天午后三點鐘的太陽仿佛正是地獄入口的光亮,機車窗戶上投射進來的光線灼傷了他的視線,火車正在加速,他體驗到飛翔的快樂。經(jīng)副司機的提醒他才猛一下警覺:前方鋼軌上有人!鳴笛、減速、制動,他動用一切能避免事故發(fā)生的措施也沒能讓機車正好在那個人身邊停下來。機車顛了一下,一具碎裂了的肉體,他感覺到了。
雖不屬于他的責任,然而這件事讓他整整休息了半年?!澳阏f他在撿什么呢?”他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可以針對那個事件開口,之前他無法談論這件事。當時那人在道心里站成弓形,左手揚著一個塑料袋迎風飄搖?!盀榱吮苊庀肫鹉莻€場面我不停地喝酒,我有三個月睡不著覺?!?/p>
“那不是你的錯。所以,你后來就改行了?”
“差不多吧。我再沒有出過一趟車?!?/p>
“那個事件已經(jīng)過去了?!彼哪槪坪醪⒉恢约涸谡f什么。過了片刻,她站起來,又往前面的車廂行去,他跟著她。
“有人跳窗了!”有人尖叫起來,發(fā)呆的,假寐的,酣睡的,全醒了?!熬驮谀莻€拐彎處……”
她忽然往回疾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是個年輕小伙子,幽閉恐懼癥吧……這樣子,誰都受不了……”
最終從吳那里得到可靠消息。根本沒人注意到那小伙子原本在哪呆著的,站著的坐著的都昏昏欲睡,小孩先叫起來:“媽媽!他在——跳了——”孩子的母親看到一角黑色的衣裳,如同一片巨大的枯葉沉重地墜落。
“周佩慈,你們有誰認識嗎……”
“不!”她驚跳起來,雙手蒙住了臉?!疤炷模皇撬?!不是他!”
吳帶他們?nèi)チ硪粋€車廂。他注視著她軟弱憂傷的肩背,恍惚、驚悚:她早就料到周佩慈會自殺,她沒設法去阻止。如果有人向他發(fā)問,他一定會這么肯定地說。沒有人問起他。
“你慢點說,別緊張,有我在這呢,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他拍拍她的肩膀。
她把左手伸向他的臂彎搖搖頭?!熬褪沁@些。我們在候車室里就走散了。我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時看到旅行箱上有張紙條。他說他有事先走了。我說過了,我們是同學啊。不,找不到了,紙條我丟了?!彼o攥住他的手指,她渾身在發(fā)抖。
有人一邊作筆錄一邊讓她重復說著方才說的話。有人詢問他倆的關系,華方如實說了。
再一次艱難地回到宿營車廂,她囈語般重復著那些話,不斷地抽泣。“怎么會這樣?怎么成了這樣?”
“他這是在懲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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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列綠皮車上,愛情讓我死里逃生……
兩年過去了,那番鬼話,她還在跟李淵講。華方滾動鼠標。
我覺得自己簡直成了罪人,要不是有華方在,我定會被歉疚淹死。我以為,那是愛情,我是個信仰奇跡的人,你不會嘲笑吧?
他的眼睛猛可里昏花不明,時間一分一秒逝去時啤酒也一點一點變質(zhì)了?他一點都沒嘗出來。他繼續(xù)往下看。
如今還會忍不住撥打周佩慈的電話。他的目的達到了,我的一生都將受此懲罰!
你是說,你對周佩慈的感情,因為他的死,而越發(fā)地強烈?
我不知道。
敲門聲響起。華方盯著屏幕上的對白屏氣斂聲不準備去開門。
“李淵!”是書記的聲音。華方開了門。
“李淵呢?你打電話問一下他準備的材料呢?我等著上報呢?!睍浾驹陂T外打量兩個單身漢的房間,“窗子也不開一下,都餿了你們。你眼睛怎么了?”
忽然一陣劇烈的腹痛促使他皺緊了眉頭,他揉搓著眉毛轉(zhuǎn)身開了窗戶。書記讓他去他的宿舍里拿眼藥水?!澳阍趺戳耍钌系娘埐瞬缓脝??瞧這身子骨?!睍浥乃谋?。“那好,材料就由你來寫吧,會議你參加了?把全部的心思都用上,這個可重要著啦?!?
從書記那拿了眼藥水和一些胃藥。書記關照了他諸多需要注意的事項。“能行不?不行就讓李淵打車趕回來!”
他下樓,回到宿舍。五顏六色的藥片散在桌上。在桌前坐了陣,起身關了窗戶,走到李淵的桌前,打開左邊的抽屜。U盤夾在一本電影雜志中。下樓,樓道間的鬼怪們還在嚎叫,又似有許多人在行走,奔跑,竊竊私語。他大聲地咳嗽,跺腳,開門,嘭一聲磕上了。U盤插入電腦,點擊鼠標,找到文件,沒過目一遍他就直接打印了。在最末頁,他簽了自己的名字,日期。
十一點,他又去敲書記的門。書記正在泡腳,一點也沒有吃驚他的速度。
下樓的時候,那個念頭驀然又跳出來:姝縵殺死了周佩慈。這個念頭折磨了他兩年。她事先就安排好了一切。她想擺脫那個可憐的人,她任由他去死。不,真正困擾他的是:她干嘛要折磨他這個有幸還活著的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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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在哭泣。對酒精的過度渴望使他焦躁難安。他起身打算去找吳,她揪住了他的袖口。
別丟下我!她撲進他懷里。
他哆嗦不止,劇烈的心跳似乎也穿透了她的胸膛。她的背抵著貼滿了雪花的窗玻璃,恍惚間,她會驀然消失了般,他捉緊了那張仰起的臉龐。
陪她處理完一些事,他準備打車往回走,千河有他們機務段的機車他可以搭乘返回神裕河。
他從出租車里望見她揮舞的絲巾裹挾著雪花飄揚。他捂住酸脹的眼眶感覺到手心里的紙片。
如果你不打給我,我也會找個窗戶跳下去。
他盯著紙片上的手機號碼,把發(fā)生的事顛來倒去想了好多遍,他無法感覺到真實。
有半年多的時間,每晚七點半她都會給他打電話。在她的懇求下,宿舍的電腦上終于安裝上了視頻,可他上線的時間并不多?!翱床灰娔?,我就仍停留在那片雪地的絕望中?!?/p>
如果失去她,他同樣會被絕望的沙雪淹沒。
但同時,他無法擺脫疑問和虛幻。她在畢業(yè)前就聯(lián)系好了在銀川一家媒體的工作,他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每周五,他搭乘通勤車趕往銀川,再坐周日凌晨三點的客車趕回大漠。
他萬分地想把她帶到某個人面前去,叔叔嬸嬸,親生父母,同事友人。
他們在一起談論最多的還是電影,這使他越來越相信,對她來講,虛構(gòu)總是重過現(xiàn)實,美或艱難、愁苦一定得經(jīng)過電影手法的印證、再創(chuàng)造。他不得不重新翻找記憶搜捕到一些精彩電影對白好跟她交流。
“你喜歡哪種方式,我是說,我們結(jié)婚的話?”他在銀川按揭到一套住房,他還沒告訴她,如果結(jié)婚的話,他有可能會調(diào)到銀川去,他已決定好,讓那個疑問見它的鬼去吧。
“結(jié)婚?你是說過我父母那樣的生活?你開玩笑吧!我就喜歡這樣,想見時在一起,煩了時又看不見,這樣天天是奇跡。這正是我想要的生活?!?/p>
他沒有堅持,也不打算試著去說服姝縵相信婚姻生活。他獨個兒經(jīng)受,那些疑問的糾纏,以及自身那差不多是與生俱來般的對人世的絕望。他越來越不信任愛情那東西。他找各種理由不再去銀川跟她團聚,逃避著姝縵又無比地依賴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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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的例會上他沒有看到李淵。書記再一次提到那份材料,它被逐層上報直到鐵道部并正被各路媒體論來道去,“有深度、針對性強,是對常見事故及管理機制的深層挖掘……全新的認知。”
他的心逃散在外,書記的話如同雪花在耳邊亂舞。
“李淵要結(jié)婚了?女朋友是哪的?”旁邊的同事問了他許多問題?!澳阏{(diào)銀川的事怎樣了?”
“沒有啊,我沒打算要調(diào)的?!?/p>
李淵牽著姝縵的手站在昏暗不明的教堂,那件風格和樣式令人咋舌的婚紗一定是姝縵自己設計的。姝縵應該是昆汀·塔倫蒂諾式的人物?;孤宸蛩够髌防锏拿總€女主人公也都是她。
忽然響起一陣掌聲,眾人都望著驚魂甫定的他。“這回要請客啊?!彼焐觳弊?,感覺渾身在冒冷汗。
他從沒打算糾正那材料其實是李淵寫的。
他等著李淵揭穿他。
他們?nèi)韵褚酝谕粋€辦公室里忙碌,在同一個宿舍里直睡到有人喊“小伙子們,樓都快倒了”。偶爾李淵不外出的夜里一起喝啤酒,他仍分不清是胃痛還是腹痛,李淵從抽屜里拿出幾種藥片,看看說明書后讓他服下去。
他也還會無意查看到那些聊天記錄。李淵似乎有意讓他看到,又似乎不是。李淵真把他當朋友嗎?或者說,自材料事件后李淵還把他當朋友嗎?是不是,李淵在等他自己明白,自己講出來:他們無論哪一個,都無法得到姝縵真正的感情!可是,為什么他不能先開口?李淵和姝縵竟然說過那么多話?
“我真的要死了。”姝縵在一個夜晚忽然打了一個讓他心驚肉跳的電話。他與姝縵又有兩個月沒見面了。
當時他正在一家旅館。他突然覺得姝縵說過的每句話都令他心驚肉跳。他拿出記要本察看最近三天的工作安排、通往銀川的車次、時間,最早的一趟還有半小時才發(fā)車,這些原本在頭腦里清晰分明,可接到姝縵那個電話,那個大腦似乎就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給司機小鄭打電話。他感覺一秒鐘都無法等待下去。
無法遭遇奇跡的時候,姝縵不過一個普通女子,與那些頭皮屑一樣叫人心煩的女子本沒什么不同。
如果你不打給我,我也會找個窗戶跳下去。想起姝縵在站臺上交給他的紙條,手掌間粉紅色澤的紙片。幾下里對照,汗水又濕了他的衣。
半月前他升為段長助理。這一消息他沒有告訴姝縵,但他無數(shù)次幻想:姝縵為他慶祝,他們喝醉了,姝縵說,酒可以排泄掉身體里讓我們不得安生的東西。我們,重新開始吧。這番話,他等著,姝縵先開口。
鐵道部要借調(diào)他去北京工作,被他以身體素質(zhì)差、不能適應氣候變化為由推脫了,這可能是他在大漠里被提升的真正原因吧。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不會煩勞司機小鄭。目前他的工作是協(xié)調(diào)安全科去一線處理一些事故,這樣一來,眾人見著他的時候就越少了。有時候,他可以幾天不說一句話。他最大的愿望是徹底做一只蝸牛。
姝縵在醫(yī)院里。姝縵去做人流手術(shù),手術(shù)臺上,她忽然厲聲尖叫華方的名字。
他對姝縵肚子里的孩子沒有一點愛意。他應該給她一個安全溫暖的懷抱。
春的蹤跡像焰火的燃燒,睜眼閉眼間,周遭翻騰著綠了。
你到底打算要跟我在一起,還是跟那個已死了的家伙在一起?我究竟是你什么人?有幾百幾千次,他想發(fā)問又艱難地制止自己。他的心被困鎖著,使得他不能聽憑內(nèi)心的聲音,去愛姝縵以及她肚里的那個他很早就渴望擁有的孩子。
李淵調(diào)去銀川了,之前上面曾找華方談話,他將這個機會讓給了李淵。算是補償嗎?他不清楚。
“李淵竟是你的同事?”姝縵像在即興演說?!拔腋倪^很多,真是奇跡,我才知道,你們竟然住在同一個宿舍里!”
他還可以自己去加深,去開掘。他要的是最徹底的絕望,被徹底地擊敗。
“夠了!你應該找李淵去好好商議這個孩子!”他指著她的腹部突然咆哮起來,門口一下就聚集了好事者數(shù)眾。
“你在說什么?你這個混蛋!”她愣了片刻,吃驚地叫道。
他盯著她從肩背處流淌開來的、他所熟悉的柔軟的絕望,柔軟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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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雪落得比往年早,還沒到冬天,就開始如沙一般隨風亂飛。桌上放有一摞碟片。他翻看了一下,昆汀·塔倫蒂諾的作品他差不多全看完了。不知幾點了,找手機翻看,姝縵曾發(fā)過一條短信給他。
無聲對視的寂靜深夜 我們親手將愛情撕裂
如同形影相吊的路人 在黑暗中度過飛轉(zhuǎn)的
歲月
我就要轉(zhuǎn)身離去 卻不能讓你知道因何而故
他確信自己根本不如李淵——李淵始終沒能結(jié)成一次婚,他在三次婚禮分別進行的前一月、中途和去新娘家的路上均逃掉了——了解姝縵這個信仰(有可能更擅于制造)奇跡的女子。
他由人陪同去處理一個區(qū)間的一起機車夜間溜逸事故。還是同一家公寓,憂傷恍如睡意一樣襲來,他想站到姝縵面前,頭抵在她懷里,鼻子觸到她軟滑的肌膚,這個世上,只有姝縵能治愈他。喝酒成癮、頹廢消沉。那位女會計師(還是女教師)叫什么名來著?他撥打她的電話。他不知自己為什么會那么沖動,這令他想起與姝縵的相識。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