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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男

      2014-01-14 17:24:59王長偉
      飛天 2014年1期
      關鍵詞:劉云

      王長偉,男,1974年出生,1992年開始在數(shù)十家刊物發(fā)表作品60余萬字,作品被編入多種選本。現(xiàn)供職于甘肅大唐國際連城發(fā)電有限責任公司。

      1

      潘大貴腮幫子鼓鼓的正在嚼一個大餅,大餅里夾了醬牛肉和蔥段,咔嚓一口,咔嚓又一口,他嚼得有滋有味飛揚跋扈。班上的人都用眼睛看他吃大餅,不是眼饞,而是心想潘大貴今天這是咋了?都八點一刻了喲,他還敢大模大樣旁若無人地啃大餅,難道這小子的獎金不想要了?班長早就有規(guī)定,吃早餐的必須在八點以前徹底地把東西填進肚子里,誰若是違反,別讓他看見,看見就別怪他臉上長狗毛,扣獎金100塊。吃個早餐100塊,這可不劃算,所以至今沒人敢違反,但今早上潘大貴咔咔嚓嚓開了個先河,大家心里就想潘大貴你嚼得越慢越好,就盼著班長開完早會早點兒回來,最好抓個正著瞧個熱鬧。

      班長回來時,總會在班組休息室的門外面發(fā)出“啊哼哈”長長的一聲,唱戲的開場鑼似的,同時他取下了頭上戴的安全帽,咚咚咚的在門梆子上磕響,這種作派已經(jīng)成了習慣。聽到這種聲音,大家也就知道“老江湖”回來了,各自收斂。但潘大貴今天好似沒聽到似的,腮幫子里的大餅反而鼓得更大了,都快翻不過來個了。這人也不喝口水往下沖沖,好像和誰摽了勁兒斗氣或者是誰欠了他錢似的。班長手撐桌面坐了下來,看著幾米外的潘大貴鼓著腮幫子慢條斯理吃大餅,眼睛一抬,習慣性地瞪了過去。潘大貴也不怯場,伸了伸脖子,終于喝了一口水,把大餅沖了下去,也瞪眼看班長,摽上勁了,似兩只有思想的公牛,看誰狠些,看誰先發(fā)動攻擊。還是班長先轉了轉腦袋,把頭低了下去找煙抽,這說明老牛不想斗小牛了。自找臺階,看來他也沒有扣潘大貴獎金的打算。

      這要放在幾個月前,倒找潘大貴一百塊錢他也不敢這么做。同樣是一個人,短短的時間內(nèi)差距咋就這么大呢?潘大貴是個大學生,周圍的大老粗或半大老粗們都這么認為,但實際上他是個三流院校的本科生。無論幾流,物以稀為貴的大學生在工廠的底層班組里就是有知識的文化人,加減乘除他會算,圖紙他會看,古怪些的字兒他基本認識,時不時地還能分析一下全球的戰(zhàn)爭戰(zhàn)略經(jīng)濟形勢和氣候變暖及南海布局;但就這樣的大學生,放在幾個月前,見了大字不識幾筐的班長就似老鼠見了貓兒,謙卑得有些低三下四,沒骨頭的小綿羊一樣,讓掄慣大錘的半文盲老工人們慨嘆不已,真想上去抽溝門子踢幾腳解氣。

      潘大貴雖是個大學生,但他不是單位里的正式職工,不在編制內(nèi)。他的編制在哪兒呢?他的編制在一外屬小公司里。企業(yè)每年交不菲的費用,和外面的一家私人公司簽了協(xié)議,所需合同工的一切關系掛靠在他們那兒。這樣,企業(yè)只管用人干活,在安全上就脫得干凈,不再承擔合同工的傷亡責任。比如,出了合同工傷亡事故,處理事故時由私人公司出面承擔責任,企業(yè)暗中出錢,擺平就行了。這樣,就不涉及國企的安全傷亡名額,不影響安全生產(chǎn)天數(shù),就不會影響領導的業(yè)績和仕途。這招的確挺高明的。就這樣的掛靠,也不是誰想來就能來打工的,沒有關系,也是沒門的。所以,潘大貴他們沒有三金,也不享受正式職工的福利待遇,也絕不敢多問多爭或發(fā)牢騷;每月能按時拿到那些固定的工資獎金,加上較正規(guī)的住宿和飲食條件,說起來,這要比外面農(nóng)民工的待遇稍微好些,但做人底氣上就好不到哪兒去,一天提心吊膽的,生怕得罪了班長或是更大的領導,領導一時不高興了,就能隨便找個借口炒魷魚,讓人立馬失業(yè)去喝西北風去。

      風水輪流轉,現(xiàn)在的情況有些不一樣了。首先,潘大貴實現(xiàn)了每天吃一斤牛肉一斤羊肉喝三斤黃酒的人生理想;并不是他每天都吃這么多,意思是他現(xiàn)在有了這個條件,這是他祖祖輩輩的夢想,也是他一直奮斗的初期目標。閑時心里想想,真感嘆自己這點兒出息,20多年來,常惦記了吃,上了大學也沒進步多少,不知是否是他骨子里的悲哀;有時糾結得緊了,他沒少考證家族的根源,一直懷疑自己是沿黃河溯流而上逃難災民的后裔。

      實際上,潘大貴出生在苦甲天下的西部地區(qū)的一個小山村里,那兒雖然近些年被國家定為馬鈴薯之鄉(xiāng),洋芋蛋兒是出了不少,從地里挖出來泛著紫光個兒挺大,一車一車往外拉,拉出去的東西能堆成小山,但奇了怪了,父老鄉(xiāng)親們至今仍然不富裕。潘大貴從小的夢想就是能天天像過年一樣吃肉。他把這想法告訴了爹,爹說,想吃肉就往死里拼了命讀書吧!從小學到高中,潘大貴就往死里拼了命地讀書,一手拿著煮洋芋蛋兒啃,一手捧著書本讀,大冷天雪地里凍得腫了手腳,清鼻涕吊成了冰棍兒都不放棄;用了十幾年的工夫,后來高考了幾次,他終于把書讀進了省城。

      進了省城讀大學,他想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可以吃幾頓好飯了,進了飯?zhí)貌虐l(fā)現(xiàn),吃肉是要錢的。他沒錢,他爹沒錢,親戚朋友也沒錢讓他吃肉,沒錢吃肉不說,他發(fā)現(xiàn)連素菜他也吃不起,在他看來一般的青菜都是貴得嚇人的,和山鄉(xiāng)中學的伙房沒法比。把他家阿媽的!潘大貴站在食堂窗口惡狠狠地盯著紅燒肉在心里不停地罵,不知是罵豬肉還是罵油光滿面的大師傅,嘟嘟囔囔的,打了兩個饅頭,舀了一碗免費清湯,找沒人的地方吃喝起來。吃著喝著,他就盼望著早畢業(yè),等有了工作買幾頭豬吃,一邊吃一邊看它狗日的!

      畢業(yè)了,把他家阿媽的,學校又在幾年前實行不包分配了,要自己聯(lián)系單位找活干。

      他到這家較偏的國企來打工,也是有諸多原因的。當時他打電話問了爹,爹說,國家的企業(yè)好啊,穩(wěn)定是一,說不上哪天你干好了,時來運轉福從天降貴人開恩還能轉成正式工哩!爹同意他來這兒是次要的,來這兒的主要原因是為了一個姑娘。所以就來了,也很快幾年過去了,潘大貴滿身油污揮汗如雨沒少干活,在班長那兒沒少涎著臉左擺右晃的表現(xiàn),擺著晃著隨著歲月的流逝把年齡晃大了,由青蔥般的小伙子步入了三十而立。他是歲數(shù)到了要立的時候,愛情和事業(yè)卻沒有立起來!就這樣,他眼睜睜地看著他一直追隨著的戀人劉云棄他而跟了別人,躺在了別人的懷抱。潘大貴的心被戳傷了,想不通啊,躺在單身公寓里心里面淌血嗚嗚哽咽著喝掉了一瓶青稞酒,嘴對著瓶子吹,酒勁沖,又沒有備個三昏四素的下酒菜,倒是他把舍友儲藏的一朵過冬大白菜啃著下酒吃了,嚼得到處都是白菜末。他心里雖傷痛,但仍想著這大白菜要是換成熟牛肉就好極了。這想法一出,他扇了自己一個嘴巴,什么時候啦,還想著吃,真是不可救藥喲,沒出息到家了!大白菜到底不壓酒,一斤白酒讓潘大貴醉得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宿舍里臭氣熏天。酒醒后的潘大貴到?jīng)鏊堫^上咕咕咚咚喝了一氣,沖濕了頭發(fā),清醒過來,傷痛猶在。

      痛苦也好傷疤也好,生活還要繼續(xù)前行。由失戀打擊至走投無路時,走了劉云,卻得到了劉麗青,撥陰霾見彩虹,祥瑞和幸福降臨,他和劉麗青幸福結合了。

      和劉麗青結婚,他體會到了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的樸素內(nèi)含。他以前的毛兒就是又瘦又長的,見人抬不起頭,沒幾個人正眼瞧他的?,F(xiàn)在,潘大貴的腰桿子加了彈簧一樣一下子挺直了,心里噌地生出了底氣,不再老想著蠅頭小利的得失,不再考慮白菜幫子也是菜的苦澀。同時,這底氣不光來自物質上的,還有權力上的依靠。劉麗青的爸爸是這家企業(yè)的副總。班長的權勢和老丈人比,就似一只綿羊和一只豹子比兇猛,沒得可比性。

      假若潘大貴是正式在編職工,他可能早就調進了要害部門,不可能呆在這地方挖抓油污擰螺絲的??上€不是,現(xiàn)在不是,不一定以后不是,潘大貴心里是有計劃的,遲早,他的工作問題要由老丈人解決。成國企的正式職工,不但是精神上的解放,重要的還是今后生活和婚姻穩(wěn)定的基礎。

      他等待著這一天。

      等待中,歲月和過去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2

      要說和前女友劉云分手而后和劉麗青結婚這段事,得從潘大貴大學畢業(yè)說起。作為農(nóng)村的孩子,潘大貴畢業(yè)后就似一只被燒著屁股的猴兒,急頭巴腦,左顧右盼,迷迷茫茫,在掛滿牛肉拉面館招牌的街道上不停地流竄,找工作,招白眼。

      他賠著笑臉,當過洗衣粉推銷員,笑得臉都變形了;后來,還是當孫子,或像三孫子一樣低三下四地給別人打工賣光盤??偟母杏X就是:迷茫!掙來的錢今天吃飽,不敢想明天和未來,一想,就老沖動著不如去搶家銀行,即便槍斃,也轟轟烈烈一把?;艁y焦躁如此,他也沒想過離開城市跑到祁連山這家企業(yè)里來打工,山區(qū)對他的烙印太過深刻,生在山里長在山里,提起山窩窩就條件反射,嘴里發(fā)渴。他想,即便是孫悟空的花果山,那也是山區(qū),也不如城里好。但,后來他還是來了,是為了愛情,為了劉云。

      論成績,潘大貴的高考分數(shù)比劉云高百十分,但他們卻成了同學。據(jù)說這所大學多交些錢就能彌補考分的不足,也算是他倆的城鄉(xiāng)差別吧!這所聯(lián)合大學宣傳得不錯,進了校門交了錢,一深入了解,就有些失望。有幾個個性強的同學就不念了,回去重新復讀。大多人都不想再折騰了,既來之則安之。高考不容易,父母更不容易,這學上出來,好歹是有國家承認的文憑。

      熱情似火炭兒一樣的同學們,由失望去尋求宣泄,抱團兒燃燒一樣,校園戀愛就火熱起來。同學們迅速地自由配對后,也就剩下了不多的幾個。潘大貴當時雖衣著土舊,常算計著吃飯,但也有顆青春滾燙的心,看別人出雙入對,也就想把青春燃燒起來。再說,教室里死啃書本的確枯燥,宿舍里躺久了難耐寂寞,總覺一個人單挑不是個長久事兒,也丟份兒。

      情人節(jié)那天,他沒吃飯,計劃了半天,省下錢喝了一瓶啤酒。酒量小,很快便上了頭,一股熱勁兒給他鼓足了勇氣,給寂寞程度和自己相仿的劉云送了玫瑰。你想,哪個女孩不思春呵,無疑,女孩兒沒人追求是件丟臉的事情??粗舜筚F的玫瑰,單純落寞的劉云,有小豆豆的臉蛋在花兒的映照下紅了又紅,內(nèi)心和眼眶里熱氣涌動,找回自信及心跳的同時,就感激潘大貴。心想,困難時期,嚴寒歲月,終有慧眼識珠的阿貴哥伸手拉了妹妹一把??!

      饑荒時期的豆包方顯人間真情?。?/p>

      劉云把那玫瑰插在了宿舍的顯眼處。

      一來二去,劉云還真在潘大貴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不少優(yōu)點,比如節(jié)儉,有韌勁兒,面相也不錯,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和別的女孩談論男朋友時,她常嘴上應付心里默念潘大貴的這些優(yōu)點。

      但和潘大貴走在一起,仍是感覺鄉(xiāng)土味兒太過濃郁,人過后,有忍不住想對幾句山歌的沖動,這讓劉云在人前底氣不足。都是個人,問題出在哪里?不用分析,是出在經(jīng)濟上,潘大貴窮啊,飯都吃不飽,何談儀表!劉云一咬牙,打電話,從爸媽那兒多要了些生活預算。倒貼吧,便給潘大貴換了行頭。人是衣著馬是鞍,從商場出來,又拉著去美了個發(fā),小伙立馬變了樣兒,青春俊美起來。劉云重挽潘大貴,心里甜蜜,似牽著劉德華,信心歸來,比得了績優(yōu)股還高興。

      他們的戀情便迅速有了起色,起點低火焰卻大。

      直到畢業(yè)找工作時,他們?nèi)匀绨V如醉。他們遲遲沒聯(lián)系到接收單位。那天,父母來電話讓劉云回祁連山里。劉云一愣,關了音樂,看著潘大貴正在當當當當?shù)厍醒笥蠼z兒,身手不凡,刀工不錯,回道:不回。

      潘大貴挺感動,就拉著劉云去參加招聘會,投簡歷。人山人海的招聘會上,似供大于求的沙丁魚市,熙熙攘攘,優(yōu)中選優(yōu)。他倆空手而歸,很受打擊。

      找不到工作,潘大貴蹲在出租屋里吃方便面喝著散裝青稞酒罵娘,劉云坐在旁邊畫口紅描眉,這讓內(nèi)心還沒變色的潘大貴有些不舒服,心想你這是干什么呢?又不是去當雞,在臉上畫來畫去的,畫給誰看??!人窮氣短,雖不滿,嘴上他不敢說什么。心里煩亂,不喝口酒,簡直難受得不行,喝兩塊錢一斤的青稞酒,這毛病也是打那時慣出來的。他好似天生就愛酒和肉,一點就通,嘗過幾次就忘不了。喝了青稞酒潘大貴醉眼迷離,看看這沒窗子的房間,他也是住不長久的,很快,沒錢交房租,房東就會趕他們走的。

      劉云畫完了妝,想要出門,又好像不出門,屁股擰了又擰,想想心事,看看潘大貴,看得潘大貴心虛,感覺拖累了劉云,說,不行的話,我就到建筑工地扛水泥掙錢,我不信還能養(yǎng)不活你!劉云的口紅可能沒涂勻,上下嘴唇來回錯了錯,又照鏡子嘟了一下嘴,沒看他,看臉上新出的紅豆兒,應道:“算了,就你那身板,水泥扛你還差不多。沒錢,我問家里要,餓不著?!?/p>

      潘大貴挺了下身子,好似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板,不免也有些泄氣,說:“不行,不行的話,我就到牛肉拉面館里洗碗去?”

      劉云哐啷一聲,把鏡子撂到了桌子上,有些賭氣,說:“潘大貴,那你還不如去掏大糞光榮呢,嫌我還不丟人咋的?”

      ……

      天冷時,在百公里外祁連山里工作的劉云父母打聽著趕來了,吃驚不小,女兒畢業(yè)了不回家,說什么一邊搞社會實踐一邊找工作,實踐得不錯,和人家男生都實踐進了黑暗的出租屋里了!

      老兩口都是國企工人,勤儉小心著干了大半輩子,養(yǎng)了這么一個女兒,到此等地步,氣惱的同時,也心疼女兒在城里遭這罪??磁畠航鸢l(fā)紅顏那架勢,的確變了不少,老兩口橫下一條心,不帶她回家,就不離開。

      劉云的態(tài)度也很明確,說在城里慣了,不想再回到山溝里了,說在城里要飯也比回山里強。爹娘知道女兒的脾性兒,重感情,是和這小伙子面兒上抹不開,定是發(fā)過??菔癄€的誓言。老兩口就輪換著做女兒的思想工作。說:“跟著回廠里去吧,爸媽老了,身邊不能沒個親人!”

      說:“回山里有回山里的好處啊,那兒不比城里差,那兒物價便宜,有山珍,有可口地道的飯菜,冬有暖氣夏有空調?!?/p>

      又說:“孩子,回去吧,你想工作,單位里就能招合同工,招上先干著,就憑爸媽幾十年的老臉老關系,準能給你換一個不錯的工作……”

      潘大貴見了劉云父母,有點兒膽怯,畢竟是因他的牽扯,劉云才不回家的。潘大貴就似賣洗衣粉時一樣,把笑掛滿臉頰,叔叔阿姨地叫著,讓座、倒茶、買飯,跑了個勤快。

      出去買盒飯,風吹瞇了眼,一揉,眼淚出來了,似哭了一般,邊走邊揉。經(jīng)過一洗頭屋,門邊的小姐見了,叉著雪白大腿浪叫:哥哥喲,啥子事想不通嘛就哭?進來嘛,進來打一炮就舒暢啦……潘大貴呸呸吐了兩口,心里更煩,滿腦子都是劉云要回家的事兒,想想過去的同甘共難,不禁心里一酸,真有眼淚溢出。有劉云在,他還好有個寄托和依靠。劉云能跟爸媽回家,他能去哪兒呢?回老家種地,丟不起那人?。≡谒霞矣袀€性的大山世界里,山上不長草,吃水貴如油,幾輩人積了陰德好不容易供出個大學生,都眼巴巴地等著盼著他畢業(yè)了掙錢改變家庭運道呢,可如今倒好,兩手空空,哪還有臉回去!

      爸媽苦口婆心地勸。爸爸性子有些急,就差上耳刮子了,媽媽就差哭出聲了,劉云時而翻著白眼看天花板上吊上吊下的那只蜘蛛,時而乜眼看一只蒼蠅在油膩桌布上舞蹈,就是不看她爹娘的焦慮神態(tài)。僵持了半天,她說:“回去可以,必須帶著潘大貴。不讓潘大貴去,我是不回去的。”

      這倒是個難題。爸媽開始大眼瞪小眼。領自己沒找到工作的女兒回去不怕人嚼閑話,但猛扎扎地領回去個大小伙子,論起關系,女婿不是女婿,親戚不是親戚,若人問起,該咋回答呢?爸爸說:“云云,這讓人笑話??!閨女出門上大學,畢業(yè)了工作沒著落,卻把男人倒領回了家,這不好??!”

      劉云嘟著嘴差點兒笑出來。心想,潘大貴買飯還不回來,應該來聽聽她的堅定立場,對他的好。

      劉云的態(tài)度,有些沒心沒肺。爹娘養(yǎng)她20多年,還不如個外人,媽媽想想感到氣惱,臉憋得通紅,氣得心臟一頂一頂不舒服。

      媽媽說:“云云,你和這小潘什么都不是,沒必要往回領的。不然,將來會后悔的……”

      劉云嘟囔著道:“誰說什么都不是?反正我要和他一起走?!?/p>

      媽媽問:“潘大貴跟著回去,住哪里?住咱家里,那算什么?”

      看媽媽口有松動,又怕媽媽氣出個長短,劉云轉變得很快,面部肌肉一下子緩和下來,過來拉著媽媽的手,像了母女倆,說:“媽媽,誰讓他住家里了?你不是說廠里招長期合同工嗎?那地方不是有單身公寓嗎?住那兒不就得了?”

      劉云又說:“潘大貴家在農(nóng)村,掙不到錢,不好回家的,就算幫幫他,好嗎?”

      爸媽本來是提出難題,不想引外人回去自找麻煩,沒想到女兒已算計好了這小伙子的去處。為了不讓女兒跟著這小伙子在城市里到處流竄,把女兒弄到身邊,看來,就必須得解決潘大貴的問題。

      安排個合同工,劉爸憑著是單位里的老職工,送些禮,托托關系,問題是不大的。到時,把潘大貴說近些,就說是老家的外甥來找工作,也未嘗不可。

      劉云的爸媽吃了潘大貴買回來的盒飯,決定領著這對寶貝回單位。

      潘大貴為了所謂愛情,跟劉云進了祁連山的這家單位,潘大貴進入工廠干設備檢修工作,每月工資1200元,獎金600。

      有了較穩(wěn)定的工作,潘大貴想,終有那么一天,劉云會嫁給他的吧?

      3

      劉云被安排在化驗室里上班,上倒班,輕松活兒,工資卻是1400元,獎金700;和潘大貴一樣不享受企業(yè)別的福利,但比干重活的潘大貴多拿幾百塊錢。原因?劉云是本廠職工子女,照顧。

      劉云在化驗室,和劉麗青成了同事,但和劉麗青比收入,就又差了好多。

      劉麗青是早幾年中專畢業(yè)后正式分配進來的職工,月工資3000元以上,還有各種獎金、福利。幾個月下來,讓劉云充分體會到了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正式工和合同工之間的差距。當合同工,干活要跑在前面,三等丫環(huán)似的,還要不停地受人指使,有委屈還不能吭聲,干得不好或有牢騷,惹人不喜歡,隨時都有被辭退的可能。但到了發(fā)名目繁多的獎金時,仍讓劉云難以忍受,心被揪著一樣不平衡,眼睜睜地看別人蘸著茶水數(shù)票子,而自己除了那點兒固定的工資獎金外卻干瞪眼。

      心里不平衡也好,泛酸水也好,不接受現(xiàn)實是不行的,除非辭工不干。慢慢的,發(fā)獎金或福利時她就躲得遠遠的。劉云和潘大貴在一起時,潘大貴說,好賴咱也上了個學,咋掙的錢是文盲的幾成,是命不好嗎?

      潘大貴說的文盲,就是他的班長。班長會來事,見人一臉笑,巴結領導能恰到好處,能恰到好處,才當上了班長。班長的優(yōu)越性,就似以前的生產(chǎn)隊長,把著糧袋子不說,還能比別的普通職工多拿1000多塊錢,比合同工更多,四到五倍。潘大貴和大字不識幾筐的班長比工資,心里著氣,罵完娘,喝幾口散裝青稞酒解心煩,上了頭,又犯了小心眼兒,和女朋友劉云比起收入,想工資竟沒有女孩兒多,一大老爺們兒心生屈辱,沒了丁點兒成就感。

      這就是差距,這就是社會,這就是江湖。

      錢少,潘大貴也得給老家父母寄錢,供妹妹讀書,給爺爺買藥,就只有從牙縫里節(jié)省不多的工資。他不去食堂吃飯,食堂的飯菜貴。他在宿舍里用煤油爐自己做飯吃,切的洋芋絲兒還是老功夫,細又長;切的洋芋片兒薄亮亮,炒熘得黃燦燦香噴噴的,劉云愛吃,說比她媽炒的強多了。

      潘大貴說:“你知道為什么好吃嗎?”

      劉云說:“你是洋芋地里托生的唄!”

      潘大貴說:“因為這是祖?zhèn)?,這就叫家傳菜。家傳菜的味兒,是需潛移默化的,血脈通了,想炒不好都不可能?!?/p>

      吃了口洋芋菜,酒勁一沖,猛又勾起了潘大貴的激情回憶,又道:“你說的沒錯,我真的是洋芋托生的,是吃著洋芋蛋子長大的,再往上,我爹我爺我的祖宗也是吃著洋芋蛋兒繁衍后代的……”

      劉云見潘大貴激動了,話里有話,有些變味,也就不想在洋芋上扯遠,傷他的那點兒自尊,忙岔開話題說上中班送飯的事。

      她愛吃潘大貴做的飯,潘大貴幾個月來也找到了獻殷勤的地方,就義不容辭地在劉云上班的時間去給她送飯。開始,潘大貴不好意思進劉云她們的值班室,提著飯盒子隔了堵房墻學鳥兒叫——嘟兒嘟——嘟兒嘟,離門口近的劉麗青先聽到,以為跑來了新品種的什么鳥,開門一看,是紅著臉手端飯盒的潘大貴,說我還以為是什么鳥呢,原來是人。潘大貴羞低了頭,見了面生女人不敢盯著看,說話也沒了章法,又想幽一默,道:“不是鳥是人——不是——是鳥人是人鳥……”

      第一次送飯,第一次見到了身材高挑氣質高雅的劉麗青,潘大貴回來的路上就踢路邊的石子兒,想著女人的眉眼、屁股和胸脯,和劉云的柿餅臉蛋兒比較,不由往鼻子里多吸了幾口涼氣。他想,和劉云是命相里的緣分,劉麗青是離他天一樣遠的女人,心想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會是如何呢?定是薄荷一樣的清爽吧?

      晃晃蕩蕩,歲月如流。潘大貴一直給劉云送飯,年齡一晃一歲,劉云也沒有嫁給他的打算,說爸媽讓等一等,但潘大貴感覺快等不及了。

      劉云常不回家吃飯,父母知道潘大貴送飯的事。開始,媽勸她別老吃人家的飯,影響不好,他又不是你什么人,不能長久這樣的。劉云習慣了潘大貴的廚藝和殷勤,不管不顧。父母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是默認了。

      但是,情況說變就變了,劉云的爹媽堅決要制止潘大貴給女兒的送飯行為了。

      原因是,經(jīng)過努力,劉云轉成了單位里的正式職工。同樣的崗位,待遇身份不一樣了。

      企業(yè)里,有十幾年暫停招正式職工了,這都是從經(jīng)濟效益方面考慮的。缺人了,就招像潘大貴他們這樣的臨時合同工,價格便宜又好管理,企業(yè)高興政策允許。但這樣就積壓了不少職工子弟沒正式工作,職工們唉聲嘆氣;老職工們的意見更大,眼看子女到了婚配年齡,沒個正式工作,整天晃來晃去白吃白喝,愁白了爹娘的頭,愁出怪病不少,就唉聲嘆氣地到行政大樓找企業(yè)上層領導溝通,有些脾氣不好的還掀了桌子,鬧騰得雞犬不寧。領導覺得這也是實際情況,不解決怕出大事,就也不停地向上級部門打報告、要名額,盡量解決職工子女問題。仍拖了幾年,正式編制人員明顯減少和老齡化,不注入新鮮血液不利于企業(yè)長久發(fā)展,政策就有了松動,上面下了個文件,劃定了個條條框框,職工子女大專以上學歷的,所學專業(yè)接近企業(yè)所需人員就可以申請招為正式職工。

      劉云爸媽得到這樣的好消息,高興得在家里的觀音佛像前又是燒香又是叩頭的,說這是神仙顯靈,祖宗顯靈啊!當然,光顯靈還不行,還要實際行動,去找關系活動,坐在家里干等,往往會是一場空。名額有限,符合政策的子弟不少,老百姓坐在家里等著好事情往頭上落,就如買彩票等大獎。所以,劉云爸媽那段時間就沒閑過,不惜一切代價,大包小包,披星戴月,四下活動,一番努力,女兒終于由合同工轉成了正式工。

      潘大貴就不一樣了,他不是職工子弟。他的父母是農(nóng)民,是種洋芋的,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干著出力流汗卻掙不了多少錢的活兒。劉云的身份一變,父母堅決要求劉云和潘大貴斷絕關系,快刀斬亂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小伙子快快結婚。

      爸爸說:“不是我們不通情達理,可現(xiàn)在的社會就這樣??!”

      媽媽說:“你嫁一個打工的半農(nóng)民,你爹娘以后也別活人了,凈等人家戳脊梁骨了!”

      又說:“有了小孩,受不受影響?”

      劉云說她做不出來,說不出口,那樣太傷害潘大貴了,這么多年了,潘大貴都跟著她,太不公平了!

      媽媽說:“什么不公平?你若嫁給他才是不公平!才是對你的傷害,對后代的傷害!”

      劉云瞪著眼不吭聲了,有了穩(wěn)定工作,心里大半是欣喜,畢竟工作難求??!些許別扭的,就是不知如何處理她和潘大貴的事兒,不知如何面對殷勤善良的潘大貴。

      潘大貴提著飯盒再去化驗室送熱騰騰的飯菜時,劉媽媽先前一步把飯送來了,正監(jiān)督著女兒吃完,潘大貴就十分的尷尬,站在門口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他不敢看離門口不遠的劉麗青,偶爾掃一眼,見劉麗青似是在替他尷尬,也不好意思看他。劉媽媽提著空飯盒出門,到了門口哼了潘大貴一聲,潘大貴的一聲阿姨在嗓子眼兒里憋了幾憋,轉了幾轉,但還是沒叫出來。媽媽走了,劉云來到了門口,說:“潘大貴,你別給我送飯了,我爸媽不讓?!?/p>

      潘大貴說:“為什么?”

      劉云不看潘大貴,捏手指,說:“不為什么,爸媽不讓!”

      潘大貴說:“送習慣了,不送別扭,不能不送?!?/p>

      潘大貴手托飯盒,堅定地站在那兒。

      劉云接過了還熱著的飯盒,聞了聞道:“又是炒洋芋絲?”

      潘大貴說:“我今天換成了醋溜洋芋片兒?!?/p>

      劉云看劉麗青的食堂送飯還沒來,說:“劉姐,你幫忙吃了吧?”

      劉麗青也許是為了緩解尷尬,沒多客氣,說:“好啊,我也嘗嘗小潘的手藝?!眹L著吃著,夸著手藝不錯。

      第二天,潘大貴送飯時間來得早了些,但仍是沒有劉媽早。劉媽媽堵在了門口噴唾沫星子,說話間下雨了,潘大貴不能進門,就提著飯盒站在了雨中,風雨襲來,巋然不動,樣子很感人。劉云不忍心,勸媽媽讓潘大貴進來,劉媽不讓,話說得重了些,心臟便不合適了,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鼻臉發(fā)紫,劉云趕快掏出媽媽身上的救心丸讓服了下去。劉云讓潘大貴先回去,潘大貴站雨地里就是不動,風雨中飄忽中雕塑般堅毅。劉麗青就把自己的雨傘遞過去,塞手里,笑了笑。

      風雨阻擋不住潘大貴給劉云送飯的腳步。沒辦法了,劉云的爸媽齊上陣,把女兒是上班送下班接,比上幼兒園時都管得嚴。那天,潘大貴正中午進了化驗室里,劉云的爸媽也在,潘大貴說:“劉云,我曾為你寫過血書,非你不娶!”

      劉云看看爸媽又看看潘大貴,紅了臉,沒吭聲。

      潘大貴說:“劉云,我會對你好的,會讓你幸福的。”

      劉媽的嘴撇了撇,說:“潘大貴,你少讓人酸牙了好不好?你拿什么讓我姑娘幸福?就憑你打工的那幾個錢?就憑你是個打工的大學生?大學生都多得滿街打滾了,你死了這條心吧!”

      潘大貴說:“阿姨,做人可不能太勢利了,得往后看,要有良心!”

      劉媽說著說著急了,打著哆嗦長嘆一聲,喊道:“你兔崽子說誰沒良心了,誰沒良心了?誰吃你的喝你的了?不是老娘你能來這兒張狂嗎?”劉媽說著,老病犯了,劉爸趕忙摸出了藥。劉媽還清醒,一把抓了過去,把那藥丸子砸碎在了地上。劉爸趕忙在地上撿了兩粒滾動的藥丸,強塞進了老婆嘴里。劉爸說:“潘大貴,我老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他媽碰死在你身上!”見潘大貴還沒走的打算,又說,“云云,打電話給保衛(wèi)科,他一打工的還鬧到工作現(xiàn)場了!”

      劉云上前扶起了媽媽,沖潘大貴喊:“你滾,你快滾,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突然,潘大貴從懷里掏出了把刀,是平時切菜用的刀。眾人大驚,這小子原來有準備,以為他要殺人,劉麗青反應過來上去拉潘大貴,說:“小潘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潘大貴喊著說:“劉云,你不愛我了,但我仍愛你,但愿這點兒傷痛能讓我忘記你吧!”

      潘大貴把自己的左手小拇指頭放在桌子上剁了一刀。他那菜刀切洋芋絲還可以,剁指頭差了些,也可能臨了沒舍得,竟一刀沒有把那小指頭剁下來,還連著一點兒皮,再補第二刀時,在幾個女人的驚叫聲中,劉麗青上前抱住了潘大貴的胳膊,潘大貴沒能甩開。

      劉麗青打電話要車,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潘大貴送進了醫(yī)院。因為送得及時,有驚無險,潘大貴的指頭重新接上了。

      一個月后,潘大貴的傷口處有一圈兒黑色的斑疤,傷好了,別人不看他的臉,往他的小拇指上瞅,因為潘大貴的悲情演出在這家偏遠的國企里傳說一時,挺轟動的。

      劉云的父母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在工作現(xiàn)場不顧臉面地鬧騰,并出了流血事件,潘大貴想留也留不住了,不走也得走。因為,這是企業(yè),不是自由市場,領導哪容得下這樣的嚴重影響安全生產(chǎn)的人為折騰!

      單位里辭退一個干體力活的合同工,比農(nóng)民賣牲口還容易。

      4

      那天,潘大貴去上班,班長笑瞇瞇地看他,問:“好了?”

      潘大貴說:“好了?!?/p>

      班長說:“公司沒給你通知?”

      潘大貴說:“通知什么?”

      班長說:“你看你看,上面的領導讓我當壞人了不是,工作難干哩!你說他們要辭退人卻不明說,讓我告訴你這難開口得罪人的事,多不好!畢竟咱也同事了這么長時間,有感情哩!你說是吧小潘?”

      雖然潘大貴有心理準備,想到過結局,但真真實實聽到被辭退,他的腦袋里還是嗡了一聲,感覺臉有些發(fā)脹。一時,愣在那兒,不知道該怎么辦。習慣了這家企業(yè),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想,到哪里能安身立命呢?他有些膽怯。

      班長見他發(fā)愣,說:“小潘,想開些,實際也沒什么,此處不留爺,自由留爺處。大城市里,像你這樣的人才,有用的地方多啦!”

      國有企業(yè)是個養(yǎng)人的地方,也能把人養(yǎng)懶,失去銳氣。潘大貴打聽過在城里給老板打工的同學,很少有節(jié)假日不說,平時忙得也是沒有尿泡尿的時間,工資卻和潘大貴差不了多少。幾年過去了,他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這兒不緊不慢勾心斗角盤根錯節(jié)近親繁殖充滿關系網(wǎng)的生活節(jié)奏,再動動身子,便充滿了惶惑和茫然,能否在外面的激烈競爭中養(yǎng)活自己,他真是心里沒底。

      他不知是如何回到宿舍的,一直腦袋木木的。

      在宿舍里收拾東西,就要告別祁連山,告別他幾年的國企打工生活,踏上新的討生征程。要走了,是有一肚子心酸的,劉云的影子還在眼前晃,抹不去的。那一刀下去,剁了手指,也斬斷了他和劉云的多年戀情,卻割不去他內(nèi)心里的無限傷痛。窗外是藍天白云,是祁連山夏季多變的天空,也是涼爽宜人的季節(jié),這兒的氣溫要比百公里外的燥熱的省城里低五六度,天然的避暑勝地呵!

      收拾簡單的灶具時,見窗臺上還放著幾個麻皮紫洋芋,潘大貴才感覺肚子有些餓。失落歸失落,飯還是要吃的,那就來一頓祁連山最后的告別午餐吧。

      洋芋絲炒熟了,噴著醋溜的香味兒,這時,劉麗青帶著笑聲,帶著嗔怒,推門走了進來。掃一眼潘大貴收拾好的兩個蛇皮袋子,說:“走了也不打個招呼?。俊?/p>

      潘大貴搓著手顯得不好意思,他的確應該感謝這位身材窈窕且高雅的女人,這女人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一段時間內(nèi)給了他不少的感動,就憑她及時要車為他接好手指,讓他止步于殘疾人的行列,就應該感謝人家才是,不應不辭而別的。潘大貴說:“不好意思,事情來得突然,沒轉過彎兒來,我的確應該好好感謝劉姐才是?!?/p>

      劉麗青噗嗤一聲笑了,說:“叫我姐好,以后就叫我姐吧?!?/p>

      潘大貴看著女人的眼睛,心被撥了一下,低了頭,不敢再看,說:“劉姐對我的好,真是無以為報??!”

      劉麗青說:“那就請我吃你炒的洋芋絲兒吧,我也愛吃的?!?/p>

      潘大貴趕緊給劉麗青找了一雙筷子,放在開水里燙了燙。劉麗青說:“下午還去上班吧,先在那兒干著,以后有機會再找個好地方干。”

      ……

      直到潘大貴再次到班組里上班,他才弄明白,劉麗青的爸爸是這家企業(yè)的副總經(jīng)理,是劉麗青讓爸爸打了招呼,推倒某領導的決定,他才重新有了留下來工作的機會。

      恍如夢里。在潘大貴被辭退、決定離開這兒以前,他雖然被劉麗青的嬌媚弄得心里幻想,也沒幻想過會和她一塊兒生活。突然之間,劉麗青又一次主動幫助了他,就不能不讓潘大貴認為這是她有意的。

      當他知道劉麗青的爸爸是副老總時,點燃了他幸存的希望,也許,這就是他人生的機會。

      他開始由被動變主動和劉麗青交往了。

      從此,他也告別了在這家企業(yè)沒根沒底沒依靠的生活,從他和劉麗青確定關系開始,身邊便盛開了一張張笑臉,人們便無形中把他當成了劉副總的準女婿。有了靠山,他的日子也就變了,不再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出些微的差錯就被辭退的恐惶。

      三個月后,劉云和一個技術員結婚了。

      從那時起,潘大貴開始給劉麗青送飯,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變化。他變得自信了,不再躲躲藏藏的不好意思,他會徑直走進化驗室,坐到劉麗青的辦公桌旁。而他身后,幾米處就是昔日帶給她無限遐想和傷痛的劉云。他盡量不去看她的眼神,他想,無論是留戀、哀怨或是憤怒,現(xiàn)在都與他無關了。

      他要挺起腰板,掛上滿臉的笑和幸福,去面對劉麗青,去面對這細致的女人。

      劉麗青比潘大貴大一歲,女兒三歲,前夫是個年輕有為的工程師,幾年前支援印尼搞建設,出了人身傷亡事故,再也沒能走進家門。劉麗青的女兒由父母帶著,她一個人住在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正好給潘大貴的廚藝發(fā)揮提供了很好的平臺。劉麗青把房子鑰匙交給了潘大貴,他才真正走進了劉麗青的生活。他發(fā)現(xiàn),飲食上,她說的愛吃醋熘洋芋絲什么的,好像都是在逗他開心。

      和劉麗青領了結婚證,正式住進裝修精致的新房,潘大貴告別了過去。不但實現(xiàn)了他的放開肚皮子吃牛肉羊肉喝黃酒的偉大夢想,告別了幾十年以洋芋為主食和菜肴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見識了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生活層次。畢業(yè)多年,一夢至今,他才被劉麗青帶進了真正的他想要的生活。

      那天晚上,劉麗青把車鑰匙遞給他時,潘大貴像個娃娃一樣,趴在劉麗青充滿芳香的乳峰間哭了。

      心里說,這輩子,值了!

      5

      劉麗青下嫁潘大貴這個問題,一時讓單位的閑人和光棍們想不通。

      為什么?先從這家企業(yè)的地理環(huán)境和位置說起——它是70年代備戰(zhàn)備荒時建設在祁連山里的,周圍都是山民,離省城有100多公里;企業(yè)有正式職工2000余人,思想觀念受當?shù)厝说挠绊懞艽螅心凶鹋暗倪z風;企業(yè)在職人員的性別結構是男多女少,不足三比二,婚戀選擇范圍有限;以前招工時,新進廠的姑娘寶貴得都似熊貓一樣,會很快地被識時務者死纏猛追娶進家門。

      這狹小的選擇余地,也給婚后生活的不和諧埋下了隱患,導致離婚率居高不下。男女離婚了,男的耐寂寞性差些,很快便能放低姿態(tài),在周圍的農(nóng)村挑個漂亮的黃花大姑娘結合或找個待業(yè)女青年結婚。老公養(yǎng)老婆、男人養(yǎng)女人正常;但是離婚女就不一樣了,未婚男職工一般不會娶個小寡婦,說白了還是受習俗影響,好像是丟不起那人;離婚女也很難像離婚男一樣,找個農(nóng)村的棒小伙子或是找個沒工作的男子養(yǎng)起來。這就導致了單位里的離婚女嚴重積壓,小伙又找不上合適對象,成了一個怪現(xiàn)象。

      劉麗青天生麗質,雖死了男人,但不錯的家庭背景讓他不愁嫁,介紹對象的雖不缺,可理想的人選也是很難覓到的。條件優(yōu)越的劉麗青是有性情的,她盼望著能讓他心動的男人出現(xiàn),在選擇中,她也時常以前夫作參照。這樣的結果,收窄了她選擇的余地。

      遇到潘大貴,還是讓她的心蕩了幾蕩,并開始注意他。

      潘大貴剛遭受了愛情的洗禮和打擊時,劉麗青從中發(fā)現(xiàn)他的樸實和真誠。小伙子憂郁的眼神多次讓她在意。她打心底沒有嫌棄潘大貴是個合同工,她看重的是能夠讓她依靠和心動的男人。

      潘大貴的想法呢,倒是讓劉麗青覺得天真好笑,對他想當個正式工端鐵飯碗的理想很不以為然,說俗氣??!說都什么年代了,思想還往這上面靠。潘大貴笑笑,說就是想過安穩(wěn)日子。

      潘大貴沒別的,就努力表現(xiàn),像勞動模范,像勤務兵,像大戶人家的傭人,像想當官的小公務員見了大領導,臉笑溝子松膝蓋軟,他把想法壓在心里,就是想用實際行動打動劉麗青,讓老丈人也感動,幫他把工作轉正。偶爾飲酒,潘大貴也把握了分寸,想法有所露,和劉麗青開玩笑說,他的工作就似在企業(yè)里當二奶,不轉正式工,就似沒有一紙結婚證,心里總是沒著沒落的。在底層工作,心里空啊。

      上班,在班組里干活,都知道了潘大貴的公開身份,也就無形中在他身上貼了標簽,雖是合同工,但都知這人有背景。自此,班長覺得他不是池中之物,有意巴結,先期投資,留條后路,就有意不給他派什么重活累活了,干不干由他。到這時,潘大貴才感覺到企業(yè)的溫暖,有了當家作主的感覺。慢慢地慣得懶散,骨頭發(fā)酥,穿衣時有些發(fā)福。還有,工作中,有些發(fā)飚,看不慣班長的一些霸道作派時,別人不敢說的,潘大貴敢,秉承了老家人的倔脾氣,總是弄得班長下不來臺,表面笑著,內(nèi)心恨著。

      但,老粗們變臉似地翻書,嘩嘩的,說變就變。

      這天,班長沒了好臉色,讓潘大貴穿了長腰子膠鞋到一個污水池子里挖淤泥。潘大貴一愣,覺得有些反常,按說這又臟又累的活兒,如今班長是不會派他去的,這是怎么了?

      要說勢利,這小圈子里的人在這方面倒是發(fā)揮到了極致,變得扭曲和不可理解,就如近親繁殖,一窩不如一窩,一代不如一代,人情變了味兒。這家企業(yè)里的人際關系感覺就似高原上的狼群,能讓人赤裸裸的膽寒,為了生存,很少有絲毫的掩飾和鋪墊。

      厚道,那是表面,就如西北狼,善于偽裝,看到實惠肉頭,便殘忍無比。

      潘大貴掄著鐵锨挖烏黑的淤泥,汗?jié)窳艘卤?,上來抽支煙,讓班長逮了個正著,抓了個典型,吼道:“他媽的,沒王法了!找死!工作現(xiàn)場抽煙,按公司文件規(guī)定,罰款200元!”

      潘大貴不解地看著班長,心想這就是故意整人,故意找茬子,他很長時間沒受過這鳥氣了!

      潘大貴不解地看著班長:“抽支煙算稀罕事了?那邊的抽煙你咋不放個屁?”

      班長的眼瞪得更大了,看了不遠處的班員也在吞云吐霧,脖子一擰道:“老子沒看見,就看見你現(xiàn)場抽煙啦!”

      潘大貴的鼻孔氣得滋滋冒煙兒,說不出話。

      “啪”,一記重響。

      他掄起胳膊便抽了班長一個耳光,架勢挺雷人。

      霎時,聽到響動,看熱鬧的想勸架的幸災樂禍的圍了一圈。

      班長左手捂臉,右手給上級領導打電話,說得很夸張:“我快被人打死了!”

      工作中打領導是不得了的事情,正式工可能待崗,合同工就面臨著辭退的下場。但潘大貴又不同于別的合同工,他現(xiàn)在在單位里的身份應該是職工家屬,算家屬工,屬優(yōu)撫照顧對象。重要的是他的老丈人在身后站著,誰敢開除了潘大貴呢?

      一巴掌打得班長滿嘴竄血,領導和救護車趕來,把他送進醫(yī)院治療去了,據(jù)說牙齒被打掉了。

      潘大貴撂下鐵锨開車回家了。劉麗青休班,看他這個樣子,詳細一聽,不解地看著潘大貴,看錯了人一般。

      劉麗青還是安慰了老公,直嘆了幾句人心不古世態(tài)炎涼,人沒走茶就涼。

      她告訴了潘大貴她的爸爸要調走了。

      劉麗青的爸爸被集團公司交流到別的地方任職了。由于干部流動性加強,一時不能帶轉家屬,家屬仍在原單位工作。

      對劉麗青來說沒什么,對潘大貴簡直是晴天霹靂,很快就明白了班長對他態(tài)度的轉變,看來還是人家局中人的消息靈通??!說是晴天霹靂,因為這消息直接粉碎了潘大貴想利用老丈人的權勢轉成正式工的夢想,轉不成正式工,就永遠難以和劉麗青的地位看齊,就只能永遠當她的家屬;在工作中,一個大字不識的小班長就能指揮他的行動,左右他,就能讓他要死要活,就能時刻影響他的情緒和收入;在企業(yè)里打工,到老也只能是個廉價的下等人,沒有名分,沒有三金,老了沒有依靠。

      單位里對潘大貴打領導的處理決定還沒下來,但他再也沒有勇氣走進班組去上班了。他不敢面對別人的表情,肯定,有幸災樂禍的,有鄙視他的,還有落井下石的。他沒有面對就感覺到了恐懼,說明心理怯了,敗下陣,變脆弱;心理上的優(yōu)勢最重要,若被打敗,才可怕!雖然理論上他知道不少:什么一個人內(nèi)心的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但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就怎么也強大不起來呢?

      劉麗青見潘大貴在家里唉聲嘆氣,表情很絕望,心里跟著一陣陣發(fā)涼。想起他的前夫,一個文文弱弱的人,突然感覺到潘大貴的質樸表層下面是無盡的粗鄙,做人沒有一點兒的超拔及情調。他的目的性太強了。

      劉麗青說不清心里的滋味兒,是后悔,又不是,是一種希望的破滅吧?她覺得潘大貴也是可憐的,因為,現(xiàn)在他學會了酒后哭泣,他想用這來發(fā)泄,或打動誰。

      工作的夢想破滅,為了穩(wěn)住他和劉麗青的婚姻,他有了新的打算。

      潘大貴想在劉麗青身上得到的第二件東西慢慢地明晰起來,雖然以前給劉麗青沒少提起過,劉麗青不點頭他也不敢強求。但現(xiàn)在,世事又變,他感覺到有些迫切,他要對得起遠在遠方山村的爹和娘,也是給自己的人生有個交待。

      6

      劉麗青的女兒四歲了,爸媽一直給他們帶著。有一天,潘大貴說,把孩子接回來,我們自己帶吧,總麻煩老人也不是個事兒。劉麗青一愣,心想潘大貴想干什么呀!

      潘大貴說:“老家的爹娘縫了幾床棉被,要給我們?!?/p>

      劉麗青說:“老人們不容易,還是別麻煩了吧。結婚時他們沒來,得空咱去看看他們?!?/p>

      潘大貴拐彎抹角說出了爹娘的迫切愿望。他是家里的單傳子,爹娘就想讓生個孩子,爹娘的要求也不高,無論男孩女孩生上一個就知足了,也就對得起長眠在黃土地上的列祖列宗了。

      劉麗青沉默了,看著盤打鬼乞求的眼神,看得潘大貴把眼光轉向了別處。

      潘大貴說:“一個孩子也太孤單啦!我老家的人都生幾個的?!?/p>

      劉麗青笑了,很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小潘,咱得轉變觀念呵,現(xiàn)在這年頭是生孩子容易養(yǎng)孩子難??!”

      潘大貴說:“沒事,生了要是沒時間養(yǎng),就送回老家,我爹娘也高興!”

      劉麗青說:“你想過以后孩子的教育問題沒有?教育投資跟不上,就會影響到孩子將來的前途,會影響孩子一生的幸福的。”

      潘大貴聽著劉麗青一連串的理由,正要插嘴,她又說:“咱一個孩子,就目前我們的能力還能說得過去,別家的孩子該有的,我們也能夠提供,若是兩個孩子,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花費增加,到那時的經(jīng)濟狀況,我可心里沒底兒。也不會有這打算……”

      潘大貴聽明白了,說一百圈兒,劉麗青是不想再要孩子,后面一句話,是鐵了心的不想和他再生一個。她的話音里,不能為孩子的未來提供良好經(jīng)濟保障的原因在他這兒,話中有話,這讓潘大貴懊惱和氣憤。他目前只是個合同工,他娘的,難道合同工都應該斷子絕孫不成!

      潘大貴說:“我現(xiàn)在是真的想要個孩子,我爹娘老了,也想抱孫子,已經(jīng)說好了的,生了孩子,絕不讓我們操心,他們會立即帶回老家撫養(yǎng),不要我們一針一線一分錢,老人太渴望在有生之年抱上孫子??!”

      劉麗青又笑了,是發(fā)自內(nèi)心里的一串子冷笑,笑得潘大貴發(fā)冷。

      劉麗青雖沒去過他老家,但在電視上見過,貧瘠的山溝蕩著黃土,吃的是漂著動物糞便和柴草的窖水,這水是下雨時在自家院子里收集的;整個山村都干渴得沒有幾棵直溜些的樹木。她不敢想象,她生的孩子送到這樣的環(huán)境中去,將來會是個什么樣子;她感覺有些憤怒,憤怒的是她遇上了一幫只知道讓她生、不知道怎么養(yǎng)的農(nóng)民,這是對孩子的不負責任??;她知道再往下說,能把潘大貴的“一只羊也是擋兩只羊也是放”的偉大理論激出來。劉麗青不愿再和他就這個問題掰扯下去。

      劉麗青撂下了冷梆梆的話,說:“別廢話了,我是不會同意再要孩子的,你以后也不要提了。再提,誰愛要孩子自己找人生去吧!”

      這是什么話呀!潘大貴敢怒不敢言。

      自從他想轉成正式工的夢想破滅后,要孩子是爹娘和他的唯一希望了;來世上一次不容易,他沒有什么可以留下了,他想留下一脈骨血是最起碼的事吧,要求不高??!但是,外柔內(nèi)剛的劉麗青把話說死了。

      潘大貴一生氣,覺得劉麗青立馬變了樣兒,由溫柔可人變成了個面善心冷的女人。潘大貴心里發(fā)涼,心灰意冷。自從打完班長,請了長假,將近兩個月他沒去上班了,超過三個月就是自動離職,到時,即便算他是家屬合同工,他也不好意思再去找單位網(wǎng)開一面了。劉麗青勸他回班組先干著,他不去。在家里看電視、上網(wǎng)、睡覺,人都睡軟睡懶了,飯也不想做了,好像這是對劉麗青不答應再生小孩的不滿;慢慢的,也不再去給劉麗青送飯,弄得劉麗青餓過幾次肚子,也讓一個辦公室的同事看了笑話。

      潘大貴天天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變著花樣玩兒。到了晚上,他就要和劉麗青做愛,幾乎天天沒個夠似的;潘大貴和劉麗青做愛沒了先前的柔情,報復似的,像一頭精力旺盛的公牛,不管不顧地獨自撒歡兒,有時弄得劉麗青疼痛和厭煩,一到天黑,就感到害怕。

      劉麗青說:“潘大貴,你不要太農(nóng)民了好不好?你一天吃牛羊肉喝黃酒猛補,就算經(jīng)濟上沒什么,但是你的胃長期下去受得了嗎?就算你的胃消化好,你這樣天天晚上折騰,考慮過別人能受得了嗎?”

      潘大貴說:“你說對了,我就是農(nóng)民,老祖宗們洋芋疙瘩吃怕了,實現(xiàn)了天天頓頓吃羊肉和牦牛肉的夢想,我沒別的本事,你就讓我替先人們解個饞吧!”

      劉麗青簡直無語了,自從爸爸調離后,她感受到太多的世態(tài)炎涼和無奈,外人那樣,沒想到她寄予厚望的潘大貴,讓她承受了婚姻的又一次考驗和打擊。沒了爸爸媽媽在跟前的呵護,她和潘大貴將何去何從,她真的不知道。

      劉麗青是獨生女,小時候光顧著玩兒了,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估計復習一年也沒什么希望,當時還當科長的爸爸就讓他讀了系統(tǒng)內(nèi)的中專。中專畢業(yè)能有個工作,學習不好的孩子早一天就業(yè)早一天安心。她21歲參加工作時,爸爸已經(jīng)是單位里的副總。劉麗青進了化驗室,然后結婚。當年,單位在省城買地皮蓋房子,有補助,每戶可以購買一套。省城的一個小區(qū)內(nèi),劉麗青和前夫就有一套,爸爸媽媽也有一套。結婚時,爸爸媽媽面子上沒送他們什么,暗地里以劉麗青的名義在省城的黃金地段買了一間鋪面給他們當結婚禮物,這事情沒幾個人知道,現(xiàn)在由劉麗青收著租金。

      這樣算下來,劉麗青應該算個不錯的中產(chǎn)階級。但是,中產(chǎn)階級的劉麗青,面對整天在家里睡大覺窮折騰的潘大貴,一時不知該怎么辦。

      也許把城里的鋪面交給潘大貴經(jīng)營,是解決目前問題的好辦法。

      7

      劉麗青最近做夢老是夢見花呀朵呀蛇呀什么的,心里總是犯嘀咕,再加上潘大貴的破事兒,攪得她心里煩亂得很。

      劉麗青的例假一個月沒來,開始懷疑是被潘大貴氣糊涂了,后來又開始犯惡心、嘔吐;心里毛躁,看什么都不順眼,特別是看到在家里晃來晃去的潘大貴,氣就更不打一處來。

      潘大貴說:“劉麗青,該不是你懷孕了吧?”

      劉麗青說:“做夢吧你,門口的石頭懷孕我都不會的。我早就戴了有節(jié)育環(huán),還是進口的。”

      嘴上說沒有,但反應越來越嚴重,嘔吐得一塌糊涂,影響到了工作。

      潘大貴陪著到社區(qū)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有妊娠反應,有喜啦!劉麗青的頭轟的一下大了,看潘大貴掩飾不住的驚喜,劉麗青恨不得上去抽他幾個嘴巴。劉麗青說:“你得意什么?你覺得可能嗎?”

      潘大貴不敢說,心里嘀咕,有什么不可能的,醫(yī)生都說了,還能有假嗎?你以為當醫(yī)生的連這點兒事都能誤診?

      潘大貴又陪著劉麗青去了省婦幼保健院找專家檢查,沒用多長時間,專家就確診了,劉麗青的的確確是懷孕了。

      劉麗青的臉色很難看,嘴唇哆嗦著,眼里噙著淚說:“大夫啊,我戴著進口的節(jié)育環(huán)怎么會懷孕呢?”

      專家說:“什么都不是絕對的,戴節(jié)育環(huán)懷孕的幾率是百分之一,你碰上了,就如買彩票中了小獎,碰上的人不是太多。”

      劉麗青愣在那兒,心里堵得慌,思前想后,搖搖頭,拍著腦子看潘大貴在努力掩飾著心里的欣喜,滿臉靈動,有屁不敢放的樣子,恨恨地沖他說:“有的人別得意,我要去告他們,告放節(jié)育環(huán)的醫(yī)院和庸醫(yī)去!”

      潘大貴終于笑了出來,上來拉住了劉麗青的手,努力溫柔地說:“麗青,跟人家醫(yī)院和醫(yī)生有什么關系呢?專家不是都說了,有環(huán)懷孕的人占百分之一嗎?別怪人家,走,咱還是回家吧。我想,這是天意,天不滅我姓潘的??!老天也都開始憐我潘大貴無后了啊……”

      劉麗青瞪大眼睛看著潘大貴那張因得意而變形又紅又大的臉,突然感到一陣惡心,嘔吐起來,干嘔出了一臉眼淚。潘大貴來給她擦,她推開了,說:“好??!好??!潘大貴,這回你滿意了!我想明白了,原來你沒白天沒黑夜地在我身上折騰就是為了這個,這回你滿意了吧?我告訴你,沒門!我是不要的,我現(xiàn)在就進去做掉它!”

      在婦幼保健醫(yī)院門口的人行道上,潘大貴拿出了勇氣拋開了尊嚴,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一下子跪倒在劉麗青腳下,抱住劉麗青的雙腿,說:“麗青,我代表我的爹娘給你下跪了,他們都是60多歲的人了,這輩子沒個孫兒,老人家百年之后也不會瞑目的??!在我的家鄉(xiāng),我就是死了都不能入祖墳的?!?/p>

      劉麗青哭了,但不是被潘大貴感動的。潘大貴像喜兒她爹楊白勞一樣晃著她的腿,在求她。她心里異常難受,充滿不舍和迷茫,她不敢往遠里想,想到再增添一個孩子要面臨的壓力和孩子的前途,一時矛盾極了。眼前,在迎春的花香里,陽光碎銀一樣從樹縫間撒了下來,她的男人跪在了腳下。路人的眼光像刀子,同情地看完跪著的男人,抬頭那眼光就成了鞭子,疑疑惑惑抽打得她渾身發(fā)冷。她拉起了潘大貴,答應他,先不進醫(yī)院了,回家再說。

      回到家里,潘大貴想老婆已經(jīng)回心轉意,答應給他生個大胖小子了,一下子變得靈活殷勤起來,恨不得把劉麗青叫親娘。但劉麗青就是不給他好臉,陰沉沉的,一直在上網(wǎng)查詢。上網(wǎng)一搜索,帶著節(jié)育環(huán)懷孕的人還真不少,但專家建議這樣的孩子最好不要生下來,說是節(jié)育環(huán)上有一種叫作酮的放射元素,會對胎兒產(chǎn)生影響,畸形癡呆兒占百分之五十。

      劉麗青真是悲喜交集,對給他端來洗腳水的潘大貴說:“你自己看吧,電腦上說得明白,不是我不想和你生個孩子,而現(xiàn)在,是不能生?。 ?/p>

      潘大貴看了,結巴著說:“那不是還有百分之五十正常的嗎?”

      劉麗青說:“潘大貴,你以為你是誰呀?你就能打保票你的孩子生下來就在正常的那一半里面?你想讓我撞大運???你想讓我的后半生都毀在你家傳宗接代的偉大理想中嗎?要是生個怪物,要是生個癡呆兒,這輩子大家都還能安生嗎?”

      劉麗青越說越激動。潘大貴不吭聲了,開始抱著頭抽煙,唉聲嘆氣,找不出反駁劉麗青的話來,在心里開始罵人,但不知道是在罵誰呢。

      潘大貴給爹娘打了電話,想討個主意。爹娘在村長家的電話上激動得話都快不會說了,下了死命令,說無論如何千方百計也得把孩子留下來,無論生的是豬是狗還是人,都是自家的孫兒。孩子只要生下來,他們會立馬抱回老家,只要老兩口有口氣,就會一直養(yǎng)著。

      潘大貴想讓劉麗青接電話,爹娘要開導她幾句,劉麗青不接,說潘大貴你就別煞費苦心了,孩子生出來讓誰養(yǎng)總歸還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要是能生他就能養(yǎng)他,但我想你也是讀過幾天書的人,你冷靜一些好嗎?不要動不動就拿你父母的意愿來壓人好嗎?你自己獨立思考一下好嗎?相信科學吧!

      潘大貴掛了電話,說:“我的爹娘老了,你也要把他們當成是公公婆婆才對,要尊重老人家的一點兒意愿,他們對我也就這一點兒奢望了。早給你說過,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總不能娶了你就讓我們老潘家斷子絕孫吧?劉麗青,你站在我的角度考慮過嗎?”

      “潘大貴,你就別打悲情牌,像娘兒們一樣甩哭腔了!”劉麗青一臉煩亂,真的是急了,又道,“我考慮過了,孩子不能要,就是不能要!你看怎么辦吧!”

      8

      嘴頭子上對潘大貴那么兇,看他絕望的神態(tài),作為女人,作為妻子,劉麗青的內(nèi)心在不停地斗爭著,妥協(xié)或是拒絕,一時還真下不了決心,下一步該怎么辦?她打電話把這事告訴了調往江蘇的爸媽,讓他們拿拿主意。沒想到,二老的意見也傾向于把孩子生下來,說要了這孩子,外孫女兒就可一直留在他們身邊,是好事情。另外,讓她勤往醫(yī)院檢查,一定要保證孩子生下來沒問題,一家子有兩個孩子也是很好的。

      想在父母那兒得到幾句壯底氣的話,不成想,反弄得劉麗青哭笑不得,沖媽媽說,誰也不是神仙,你能保證這孩子生下來沒問題嗎?

      幾天后,潘大貴的爹媽來了,沒打什么招呼,老兩口拿著張紙條按地址打聽著敲開了家門。潘大貴的爹挑了個擔子,一頭兩箱蘋果,一頭一桶胡麻油和半袋子扁豆粒。老頭的腰身有些弓,累得滿臉的黑汗泥。潘大貴的娘手里提了兩只活雞,雞見生人撲棱著翅膀,有些筋疲力盡;后面背著一個大包袱,里面裝的是兩床面兒上印著大紅牡丹的被子。老兩口到了兒子家,松了一口氣,滿臉的喜氣,不坐下,小學生一樣搓著手,真不知該坐該站在哪兒。

      潘大貴見了爹媽,也感覺有些突然,老兩口兒子結婚都沒來,現(xiàn)在正是農(nóng)忙,撂下農(nóng)活,說來就來了。說,你們來怎不先打個招呼,我開車去接你們???

      劉麗青是第一次見到樸實的公公婆婆,使勁地眨巴著眼睛。上班下班,祁連山的山民她沒少見,但沒搭過話,沒打過交道,有種種他們的傳說,生硬蠻野,讓她敬而遠之,感覺是兩個天地的人。現(xiàn)在,眼前的公公婆婆,讓兩個天地的人融為一體,她也像老人一樣手足無措了??粗鼡鷵€有撲棱翅膀的大公雞,劉麗青才認真看著風塵仆仆的公婆,看著老人布滿溝壑滿是黃土的臉,她心里發(fā)熱,感動了。已經(jīng)吃過了晚飯,劉麗青吃了就吐,一直感覺渾身困乏,她打起精神進廚房給公公婆婆做吃的。婆婆跟了進來,不讓她忙,掏出了袋子里帶的自家烙的油餅子,說吃些餅喝些開水就行了。

      劉麗青說爸媽,那怎么能行呢?她第一次脫口叫了公婆爸媽,說你們這可是第一次到了兒子家里,讓你們吃干餅子,讓人說我不懂道理呢!擰不過,又怕兒媳婦肚子里有孩子累著了,婆婆爭著要上鍋做飯,忙亂了一陣。老婆婆在山里的大鍋大灶上做慣了,這比較現(xiàn)代化的小廚房她怎么也插不上手。

      吃過飯,問了問家里家外的事,鋪好了床,劉麗青要公公婆婆早些上床睡覺。但老兩口說不累不累,還想要和她拉會話兒。

      劉麗青靠在沙發(fā)上腦子轉圈兒,她想公公婆婆在他們結婚時都沒趕來操辦兒子的婚禮,理由是家里忙,離不開,說山里人沒見過世面,不好來城里人的場合(實際上是嫌她是二婚女人),讓他們在城里辦過了回老家再辦一次家鄉(xiāng)習俗的婚禮。過后,潘大貴也有帶著劉麗青回老家看老爹老娘的愿望,當時劉麗青猜測他父母嫌她是再婚的,很是不滿,就沒答應,一直沒去。

      現(xiàn)在,定是聽說她懷孕了,不打算要肚子里的孩子,老兩口才急了,不吭不哈的帶著包包擔擔趕來,有進行感情攻勢的可能。這好像就是那兒人的狡黠。

      婆婆說,麗青,莊子上的二滾媳婦,頭胎生了個丫頭,二胎又生了個丫頭,政府不干了,拉走了糧食罰了款,還抓住要她戴了環(huán)。誰知一年后,這二滾媳婦子又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這小子頂著那不讓生孩子的環(huán)就出來了。二滾就拿著環(huán)去叫政府的人,說,不是我們要生,而是你們給俺媳婦戴的環(huán)兒不頂用,可不怪我們吧……麗青,那孩子啊,可好了,沒一點兒毛病不說,還機靈得很吶,我們來時還在……

      婆婆終于開口。劉麗青感覺婆婆的口才還是不錯的,說得還有些搞笑,但她沒笑出來,因她早知道婆婆的目的。

      公公說,娃娃們啊,你們年輕,可別傻??!有了人就有了一切,再苦再難再忙還能把個孩子拉不活?我就不信!你們可要聽我老漢一句話,到你們上了年紀后悔了,你們就是想生孩子都難生出來啦。在我們老家,縣上工作的人,誰不是偷偷摸摸的生兩個三個的呀?豬娃子一樣,放在老家里,滿街亂跑,皮實得很。娃娃們呀,你們可不能想別的,一定要保住孩子……

      潘大貴用小電爐子給他爹熬罐罐茶喝。老人家一天要喝三頓熬茶,早上不喝他下地干活沒勁兒,中午不喝他吃飯不香,晚上不喝他睡不著覺。在潘大貴的老家,喝罐罐茶成了習慣,縣城的地攤子上還有人專門賣冒著熱氣的罐罐茶的,可見當?shù)毓薰薏枭钊肴诵摹?

      潘大貴激動得大臉紅彤彤,他想,劉麗青就是十分有主見,也不能不買他老爹老娘的賬,三個人三張嘴六只眼,都盯著劉麗青,等她說話、表態(tài)。

      但劉麗青一直沒說出他們想聽的話。

      老兩口說得嘴角起了白沫,最后又快給她下跪了。劉麗青說:“爸媽,你們的想法和我不一樣,要不要孩子,事情也沒那么簡單,當中的利害關系大貴知道,讓他給你們細講一下好吧?”

      說完,劉麗青說她有些不舒服,晾下還有話要說的公婆,進臥室睡覺去了。

      看著她無情的背影,潘大貴真想沖上去,按老家的規(guī)矩,抽劉麗青那張俏麗的臉,找回點兒面子。

      9

      自從打了班長,潘大貴已經(jīng)在家里休息三個月了。

      剛休息那會兒,潘大貴的感覺真好,想什么時候起床就起床,想什么時間睡覺就睡覺。劉麗青上班走了,家里剩他一個人,更是自由,不和人接觸,也少了勾心斗角的怨憤和心靈刺痛;睡醒了,腸肚餓了,潘大貴給自己弄吃的?,F(xiàn)在不比結婚前,婚前將就著填飽肚子就行,現(xiàn)在潘大貴有的是時間和充足的食物。他起床,會先打開窗通風,讓陽光照進來,泡一杯熱咖啡先暖暖胃,提一提神兒,然后,他開始下廚,刀切早就鹵煮好的肉食。首先得有手抓羊肉,有醬牦牛肉,兩個葷的,花色不足,還要拌兩個祁連山里的特產(chǎn)。他愛吃鹿角菜和柳花,這野味都是山民采摘來賣的,屬山珍,純綠色食品,山民們用蛇皮袋子背來攤放在小區(qū)門口,人蹲在那兒,仰頭張嘴,陽光照了一臉,露黃板牙,似笑非笑,漫溢著善良,盯著過往的工人老大哥,想喊,又不敢喊,眼神里充滿了欲要賣出山貨的渴望;但看的人多,買的人少,愛看是這兒人沒什么可看的,難得有個貌似不一樣的物件好瞧個熱鬧,買的人少并不等于山貨不好或是不稀罕這東西,原因是這兒的工人休息時也愛鉆山游水進森林,違法搞些野味,順便采些山珍,像珍貴的羊肚菌、隨手可得的野蘑菇、柳花及鹿角菜,工人們家里大多是有儲備的,所以少有人掏錢買。潘大貴心腸軟,見了刨山吃飯的山民眼巴巴干瞪眼沒生意,腦子里忽閃忽閃,就會想起自己的爹娘,路過時心里跟著著急,心里發(fā)酸,不由地會掏錢買。買了幾次,學會了泡著發(fā)著涼拌著吃了,感覺口味獨特,滋補耐嚼,價廉物美,現(xiàn)在幾乎頓頓不離這不值幾個錢的山里野味。潘大貴準備好了四菜,兩葷兩素,電熱壺里的黃酒也早已咕嘟冒泡,里面放了枸杞、紅棗、桂圓和生姜片,香氣溢出,口內(nèi)生津。

      看著電視,一個人酒足飯飽,來回踱步在窗明幾凈的大居室內(nèi),潘大貴感覺徹底實現(xiàn)了他的有酒有肉、躺在家里吃喝的人生理想。吃飽了,躺沙發(fā)上看電視,躺著看著他會睡著,睡得半邊腦袋疼,骨頭就有些發(fā)酥,渾身變軟。酸困著身子,心里就想些事情,一想就想出了潑煩。他的這種生活狀態(tài),劉麗青雖然嘴上不說什么,聽之任之,還安慰他,實際上要算經(jīng)濟賬,自己還真沒掙到過幾個錢,掙的錢還不夠給老家的爹娘貼補。明擺著的事實,他是靠劉麗青養(yǎng)著的,靠女人養(yǎng)著,就是變著花樣吃軟飯。劉麗青掙工資容易嗎?不容易,也要看別人的臉色,也要為了工資獎金被別人的權力棒敲打傷害。他潘大貴何德何能,而索取于柔弱的女人呢?心存愧疚,想老婆的不易,潘大貴盡量地對老婆好,克制自己,晚上,精力充沛的他,醉醺醺的盡量對女人不像野獸。但不這樣,他心里會很空,不敢冷靜地想象未來,將來是什么,會走到哪一步?總覺得,他應是與眾不同的,天會降大任于他的,但是,大任是什么?又在哪兒?

      那天,路過小區(qū)的健身房,潘大貴看有盤秤放在那里,不由得腳踏上秤面,指針呼地一下,瞧準了,他心里一合計,三個月,重了20多斤!看健身室的老李揶揄道:小潘,抓緊時間,趕過年再催催肥,不耽誤殺了包餃子!潘大貴苦笑,自己沒長本事,倒長了個大肚子和一身肥肉!

      苦悶的潘大貴有了霧開云散的感覺是劉麗青的意外懷孕,這點燃了他壓在心底里的希望。這點兒希望,捏在劉麗青的手里,似忽閃忽閃著火苗的燈盞,搖搖曳曳,隨時都有掐滅的可能。父母的到來,之所以令潘大貴感到意外,是他不希望年邁的父母摻和到這事情中來;不希望父母摻和,他又告訴了父母,心里裝不住事,這是他的秉性,有時想想,一個大男人,僅剩下了善良,這不是好事情。

      父母的到來,并沒左右劉麗青的打算。潘大貴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幾天爹娘。送爹娘走時,在車上,老人都快抹淚了,說:“貴呀,別怪你媳婦,人家有人家的道理,不行,我倆回老家合計合計,把你妹家的孩子給你過繼一個來養(yǎng)著,你老了也有個指靠,自己親戚的,也靠得??!”潘大貴沒接話,心里酸,別著臉不看爹娘。爹娘挑高興的話說,說看咱家的貴吃得胖胖墩墩的,像縣上的干部,我們老兩口也就放心啦,貴??!你媳婦對你不錯的,好人……

      送走了爹娘,潘大貴開始夜不歸宿。他心里充滿了怨氣。

      劉麗青上夜班,白天回家睡覺。白天,潘大貴倒是不出門,喝得醉醺醺的,在家里瞎折騰。劉麗青說,你讓我休息會兒好嗎?

      潘大貴的眼睛里充滿了紅絲絲,像牛蛋,想想父母求劉麗青的表情和自己的軟弱,出手扇了劉麗青一巴掌,說:休息你娘的×,你讓老子斷子絕孫,你還想睡覺!

      幾十年沒挨過打,劉麗青感覺新鮮,捂著臉好奇地看著潘大貴。劉麗青笑了出來,咯兒咯兒地冷笑。

      劉麗青挨打后,蒙頭睡了。出門化了濃妝,掛了笑,也沒人知道。

      第二天,潘大貴酒醒過來,給她道歉,給她下跪,請求原諒。劉麗青說:“小潘,打老婆是你們那地方的風俗吧?你是從小跟你爹學來的嗎?還是你爹幾天前教你的?”

      劉麗青拉開抽屜,取出兩把鑰匙,說:“潘大貴,你打我,我不怪你。我也考慮的時間長了,你真的不能老沒事干蹲在家里的,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合同工你不想干了,你就去省城里開鋪子做買賣吧。我家有個鋪面,處于黃金地段,租期正好到了,不租給別人了,你接過來干吧。這鋪面產(chǎn)權算是我父母的,我做主,不要你租金,你干好就行,干好了比上班強,希望你好自為之吧!我這兒以后就不用你操心了!”

      這令潘大貴沒想到。打了劉麗清,他想她會大鬧一場,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做夢都沒想到,他會很快到省城當老板,會一巴掌打出個鋪面。也許,劉麗清是對他的心死了,才這樣決定的吧!他這點兒心眼還是有的。

      潘大貴瞪著劉麗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里明白,這鋪面雖是劉麗青爸媽的,據(jù)說當時是作為嫁妝給劉麗青和前夫的,放那兒,一個月能收幾千元的租金,這租金存著,是要作女兒出國留學的費用。以前,劉麗青在他面前沒提起過鋪面,也沒提起讓他去經(jīng)營的打算。

      劉麗青又把城里單位家屬區(qū)的住房鑰匙給了潘大貴,說:“既是夫妻,鋪面沒正常營業(yè)以前,你就先住在我爸媽的房子里吧。鋪面開張,都弄好了后,記著把鑰匙交回來?!眲Ⅺ惽嘣谀羌覍賲^(qū)里也有住房,那是他和前夫的,不讓潘大貴住那套房子,看來她是留了一手的。

      潘大貴做夢都想離開這個山溝溝,出去透透空氣闖蕩闖蕩的。這樣想著,他的心思立馬變了,陽光起來,感覺劉麗青還真是個好女人?。?/p>

      臨走,劉麗青給了他兩萬塊錢的啟動資金,并讓他打了借條。

      潘大貴走后的第二天,劉麗青獨自找了一家離單位較遠的醫(yī)院,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了。

      在手術臺上,劉麗青就開始流淚,淚水竟洇濕了枕頭。她在病床上躺了幾個小時,抽咽著給她遠方的媽媽打了電話。媽媽也哭了,說不該把她一個人留在西北,媽媽說一個人做手術怎么能行啊我的孩子……

      那天,媽媽還說,小產(chǎn)后不能哭,要按坐月子一樣養(yǎng)著。劉麗青強忍著疼痛開車回家。她很孤獨,開始強烈想念遠方的女兒和爸爸媽媽……

      10

      潘大貴進城了,終于又進城了。走的時間是四月,祁連山春天的早晨,馬路邊兒的樹枝上沒有抽出嫩芽,掛滿了春雪,像盛開的棉花朵。在祁連山里,春天下雪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去年五一節(jié),他和劉麗青結婚時,天空還飄灑著大朵雪花呢,一晃,這一年就又過去了。潘大貴把車鑰匙交給了劉麗青,坐上了開往城里的班車。好久不坐班車了,里面有酥油味和炕土味,混合著有些嗆人,不習慣了。潘大貴打開車窗,吸了一口氣,吭咔著吐了一口痰,鼻子酸,眼角都咳出了淚,用衣袖擦了擦,又看了一眼陪伴幾年的這山、這水。

      潘大貴這次是抱著重新做人和創(chuàng)業(yè)的心態(tài)干事情的,多個晚上都睡不著覺,規(guī)劃著藍圖。心里給自己定了計劃,一環(huán)一環(huán),每步都力求腳踏實地。

      開始干,在城里一忙就是半年。他開了家鞋店,忙前忙后,也沒時間進山里看劉麗青的,劉麗青進城,也沒找過他,平時電話都很少打。

      就在這時,劉麗青托人給他帶來了兩樣東西,第一份是合同,上面寫明:這鋪面的免費使用期限為兩年,兩年后若潘大貴仍想經(jīng)營,須按市場價格支付租金;第二份是離婚協(xié)議:除鋪面使用期限,先前給潘大貴的兩萬塊錢劉麗青不再追要,剩余一切家庭財產(chǎn)歸女方所有,男方離婚時不得提出分割。

      該來的還是來了,真是有心計的女人呵!

      潘大貴早就意識到了這點,也早就想到了劉麗青會走這步棋,會提出和他離婚的。他離開山里后,沒少找熟人打聽她的事,打聽到劉麗青曾休息半個月,就明白這是她把孩子做掉了。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潘大貴找了妓女,開始發(fā)泄,把她們當成劉麗青,無情地發(fā)泄,過程中充滿了憤恨。

      朋友勸潘大貴別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讓他和這小富婆平分家產(chǎn)。潘大貴考慮了幾天,沒聽朋友的。怨歸怨,但冷靜地想,一切都不能太怪別人,劉麗青也算是有情的了;作為女人,她夠艱難、夠精明、夠仗義,也夠為他考慮得周全。事情明擺著的,劉麗青不給他生孩子,卻給了資本和空間,給他指出了一條生孩子的道路。離了婚,他就可以自己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壯大,再找別的女人結婚,去傳宗接代。他一個男人,若為此再鬧下去,占不占便宜難說,也不算剛強厚道。

      潘大貴同意離婚。

      就在這時,在前單位位于省城的家屬區(qū)里,他碰到了昔日的戀人劉云。說來也巧,劉云父母的房子和劉麗青父母的住房隔壁;那天他下樓買煙,劉云上樓。劉云明顯胖多了,上樓呼呼哧哧地喘,她抱著一個孩子,她媽媽后面也裹抱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孩子跟著。劉云生的是雙胞胎,潘大貴好像聽別人提起過。碰了個面對面后都愣了一下,潘大貴靠在墻邊讓路,嘴角都努力擠出了些笑,算是打了個招呼,也就過去了。

      潘大貴對劉麗青的幻想徹底破滅,離婚手續(xù)辦完,年齡不饒人,很快地投入了新的戀愛。對象是在他店里打工的姑娘,這姑娘是他村挨村的老鄉(xiāng)。姑娘生長得唇紅齒白,豐乳肥臀,比潘大貴小九歲,打過幾年工,能說會道,重要的是胯股寬大,看上去是個生兒子的料;能嫁個城里的老板,姑娘也是十分滿意的,沒怎么眉來眼去,便擦出了火花,一來二去,潘大貴感覺不錯,有當主人的感覺,決定娶了這姑娘。閑坐時,潘大貴會望著熙熙攘攘的大街,會不住地苦笑,想他跑了這么遠進省城,讀了大學,到頭來還是找了個老家家門口的姑娘。難道這就是命,是命就天注定嗎?難道這就是緣分,就是他一出生,老天就給他安排好了白頭偕老的人嗎?

      就在那天,出了一件大事。潘大貴和戀愛著的姑娘去收拾留在劉麗青父母房子里的東西,準備把自己平時用的東西拿走,把騰出來的房子鑰匙托人交給劉麗青;想把這些事情弄利落,倆人也就算結清前緣了,也好讓姑娘踏實跟著他結婚生子。再說,劉麗青雖然不說,沒主動向他要鑰匙,但離婚了還住別人的房子,心里終究是不安的,做人不能太過分不是。他想和姑娘搬到店里住,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買賣中去,利用這兩年時間,多賺錢,積累資本,然后再另做打算,開起徹底屬于自己的門面,追求兒子和幸福的生活,也算不辜負眾人的一片苦心。

      那天也合該出事,大白天里,他和姑娘像是告別演出一樣,在溫暖且具有情調的房間里滾來滾去,瘋狂做愛;想以后交了鑰匙,就難以找到如此寬展的地方了,兩人都有些忘乎所以……事畢,看著窗戶透進來的太陽,潘大貴感覺乏累,赤身裸體的在床頭點了根煙,沒想到,打火機剛一打著,一聲巨響,整個房間便爆炸了,隨后房間起火,墻壁倒塌。

      這巨響,震撼了小區(qū)乃至全市。響聲讓消防、公安等相關部門迅速趕到。專家測定,是液化氣泄漏所致。有人想到了這是種自殺方式,但這是誤傳,潘大貴雖然離婚,但絕對沒有自殺的動機。

      經(jīng)過專家調查論證,導致這次事故的原因是天然氣管道在室內(nèi)泄漏,天然氣慢慢泄漏時身在里面的人會慢慢適應,嗅不到味兒,也很難發(fā)現(xiàn)的,會造成兩個結果:第一是到了一定的濃度會造成接觸人員中毒死亡,第二就是遇火花爆炸。那棟樓房是框架結構,當時把門窗炸飛了,墻壁炸塌了,但水泥框架沒倒,小區(qū)的居民舒了口氣,都說,這房子質量不錯,老房的地產(chǎn)商是經(jīng)受得住考驗的!

      墻壁炸塌,禍及整個樓層,就和劉云父母家打通了墻壁一般。當時,劉云和媽媽領著雙胞胎孩子正在看電視,突然掛著液晶電視的墻壁轟地一聲倒塌了,沖擊波巨大,似地震,磚頭石塊一起飛了進來……

      潘大貴和對象是赤身裸體受傷的,爆炸后的大火燒傷了他們,雖保住了小命,但渾身的傷勢很重。

      這次事故致多人住院治療,包括劉云和她的孩子。

      劉云躺在醫(yī)院里,清醒過來,明白這事源自潘大貴,嘴里就不停地大罵,說這是潘大貴的陰謀,看她有雙胞胎兒子,過得幸福,因而眼紅,誠心要報復她……

      潘大貴躺在病床上,沒親人在身旁,疼痛中,被告知要交不少的醫(yī)療費。雖離婚了,但劉麗青沒脫掉干系,她亦主動來到醫(yī)院,替潘大貴和他的對象補交了住院押金。

      纏了滿身繃帶的潘大貴,見坐在床邊的劉麗青,竟哆哆嗦嗦地流下了淚水,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麗青,幾年了,我沒能——都沒能讓你安生過日子啊!

      劉麗青搖頭苦笑,轉過臉,同是一臉的淚水。

      潘大貴的襠部被纏裹著,傷得很重,腰部以下已沒了知覺。他充滿絕望,不無痛楚地想:這次,我傷的、傷的可真是地方,可真是、可真是要斷子絕孫了!命嗎?命啊……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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