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厚洪
摘 要:居于山地、以山為基的麗水畬民重視通過訂立契約來置辦山場,留存下了賣山契、討山契、拼山契、分山契、便山契、送山契等類型多樣的山契。這些山契不僅再現(xiàn)了畬族先民的生存發(fā)展狀況,而且反映麗水畬族民間的交易慣例,因而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
關(guān)鍵詞:麗水;畬族;山契;類型;內(nèi)涵
麗水,古稱“處州”,位于浙西南山區(qū)。明代以來,畬族先民大量向浙南山區(qū)遷徙,定居于“處州十縣”之麗水、云和、景寧、龍泉、遂昌、松陽、青田等縣高山地區(qū)。開山劈嶺的畬民形成了“以山為基”的生存模式,訂立了大量關(guān)于山地買賣、租討、便換、出判、贈送等內(nèi)容的契約文書。據(jù)《麗水畬族古籍總目提要》所輯錄的契約文書統(tǒng)計,現(xiàn)存山契111份,[1]其中清代45件、民國時期66件,本文擬以這些山契為例探析麗水畬族民間山契的類型及其內(nèi)涵。
1 賣山契:多“收字”、“存字”,多“山樹合賣”
麗水畬族民間賣山契共77件,占總數(shù)69%。由于畬民輾轉(zhuǎn)遷徙,急需在新的落腳點購置山場,因而賣山契中,畬民向漢人買入山場者多達80%。
1.1 “收字”、“存字”是賣山“正契”必要的補充
麗水畬族民間賣山契中有部分契約未以“賣山契”命名,代之以“賣山收字”、“山契存字”。相對于常見的賣山契而言,“收字”、“存字”內(nèi)容簡潔明了,只記載山地土名、交易金額等項,甚至有的僅記載賣家收取買家錢銀情況,或者說明山契存放情況,卻是對“賣山正契”必要和有益的補充。
例如,民國十一年(1922年)麗水葉時福出具給藍石林的《賣山收字》載:“今日與藍石林交易民山一契,四至界限契內(nèi)載明,今收過契價大洋念(廿)叁元伍角正(整)。其洋即日親收……故立收字為據(jù)?!碑斎杖~時福與藍石林交易民山已形成“賣山契”,此則“收字”是契價大洋收取情況的有效憑證。
再如,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遂昌徐觀發(fā)出具給雷順元、雷法興的《山契存字》載:“過水永泉于民國乙丑十四年十二月歸業(yè)山契一紙,契內(nèi)共載六土名,內(nèi)有土名上堰頭山一處系為雷順元、雷法興兄邊承買管業(yè)外,其中有四土名系為本家受買。故水邊歸業(yè)正契并上手所有老契均由本家執(zhí)存。倘雷邊與上列土名山場撿用上手老契,可隨時前來提出照證,本家決無留難等情??挚陔y憑,特立存字交與雷邊執(zhí)存為據(jù)?!庇捎诶走呄蛐爝呝I進“上堰頭山”與徐家向水永泉受買的四土名歸于一契,故由徐家執(zhí)存正契及上手老契,但徐家允諾“隨時提出照證”。這則“山契存字”與其他“賣山契”具有同等效力,足以取代此次交易徐觀發(fā)需出具給雷邊的“正契”。
山地交易過程中,要求出具“賣山收字”、“山契存字”等,除了體現(xiàn)契約文書本身的憑證價值,也反映了“畬客不讀書而偏知書”(民國版《松陽縣志》卷六《風(fēng)土·畬客風(fēng)俗》)的秉性。
1.2 麗水畬族民間多“賣山及樹契”。麗水山區(qū)林業(yè)資源豐富,當?shù)厝速u山時常將山上所種樹木一同售賣。通過對麗水畬族民間山契的系統(tǒng)解讀,發(fā)現(xiàn)賣山契絕大多數(shù)屬于“山樹合賣契”。例如,道光十二年(1832年)麗水《藍仁聰賣山地契》載“自情愿將自栽桐樹并自開之地……憑中立契出賣與弟邊為業(yè)……其地、樹任憑仁有弟自行管業(yè)”。
賣契有“賣皮”、“賣骨”之分,筆者認為,若將“山皮”理解為山場等物權(quán)的“表面附屬物”或“后期栽種物”,那么,“山骨”就是“山場”本身。麗水畬族民間山契中的“山樹合賣”現(xiàn)象,強調(diào)了山場與林木密不可分,采用“合賣”方式,無疑是“連皮帶骨”售賣的最好注腳。
這種“山樹合賣”契約制度,與我國西南部廣西、貴州、湖南山區(qū)瑤族、苗族、侗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種樹還山”契約制度有很大不同。因為,桂黔湘“種樹還山”制度要求山丁每年繳納部分實物地租,并為山主種滿樹木,在樹木剛剛長大就需交還山主,而且限制栽種茶桐杉木等長期有收獲的樹木,[2]帶有一定的“剝削性”、“強制性”。麗水畬族民間賣山契中常有“愿賣愿斷,如藤割斷”等語,山主將山場賣出之后,不僅“無找無贖”,而且任從買主“執(zhí)契管業(yè)”,至于栽種何種樹木,從來不作限制,既體現(xiàn)了契約制度的平等性,也反映了麗水畬漢兩族人民的友好關(guān)系。
2 討山契:真實再現(xiàn)畬族先民的艱苦歲月
討山契,俗名“討山劄”,是麗水畬族民間山契中數(shù)量較多的一類,但在國內(nèi)其他地方并不多見。討山契通常載明所討山場坐落、討來用途等項。
2.1 討山契的成因。由于畬族先民并非麗水原住民,加之經(jīng)濟實力有限,在無力購買山場的情況下,只好向漢人或已有一定積累的其他畬民討取、承租山場。畢竟,討山費用比買山費用要少得多。
例如,光緒十五年(1889年)麗水《雷林森討山劄》討山銅錢800文,而同時期光緒四年(1878年)麗水朱良海出具給雷云福的《朱良海賣山契》買山銅錢10000文。雖然無法準確比較山場面積,但一定程度上說明了“賣價高”、“租價低”的事實。
為減輕負擔,給安身立命創(chuàng)造更多機會,勤勞勇敢、堅強拼搏的畬民甘愿以“討”代“買”。除討山契外,賣山契、當山契中常會提及“討”字,甚至直呼山名為“討飯山”。例如,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麗水《藍雷成賣山契》載明四至?xí)r有“左至藍姓侄邊討飯山”等語,表明藍雷成侄邊之山屬于“討來之山”,“討飯”二字折射出畬族先民生活之辛酸。
2.2 分扦約中載有承討山場的內(nèi)容。麗水畬族民間山契中部分“分扦約”(亦稱“仰約”)也有承討山地的內(nèi)容。如果按照契約所載內(nèi)容來分類,這些分扦約也可歸為討山契。例如,同治十三年(1874年)遂昌《周來有、雷蘭蔥分扦約》載:“立分扦松木約人周來有、雷蘭蔥,今討過方成房兄邊山場土名坐落十七都內(nèi)外桑塢……討去扦插松木、種大成林?!逼湫形母袷脚c上述討山契極為相似。
傳統(tǒng)社會中,“分”有共同參與、合作完成等意。與“討山劄”有所區(qū)別的是,“分扦約”常為多人一同承討山場,而討山劄常由一人單獨討租山場。由于多人一同承討,具有明顯的合作性,因而在分扦約中會特別強調(diào)彼此之間應(yīng)該共同遵守的要求。例如,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遂昌《藍馬榮等分扦約》要求藍馬榮等7人“開墾扦插杉木、松木,蓄養(yǎng)毛竹,鏟剪二次成林”,并規(guī)定“所有毛竹不敢私砍售賣,春筍亦不敢鋤掘”,“勤謹開種,看火盜決,不致懈惰”。
2.3 畬族先民通過討地耕種逐漸積攢家業(yè)。畬民在討過山場后,總會通過勤苦勞作換來微薄收成,并在勤儉節(jié)約中慢慢積攢錢財,進而有能力購置山場,且在日積月累中使家產(chǎn)逐漸變得豐盈。例如,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麗水王金富出具給雷根璋的《王金富賣山契》載此山交易價額為“廿伍萬圓”,這是一筆價格不菲的買賣,雷根璋能讓王邊將大面積山場賣斷給自己,證明其購買力非同尋常。
眾所周知,當山可以回贖,活賣也可回贖。但麗水畬族民間在山地交易后很少出現(xiàn)“回贖”,常以漢人將山地徹底“賣斷”給畬民而告終?,F(xiàn)僅存贖山契1件?!摆H山契”的罕見性,從側(cè)面說明了畬民向漢人購買山場的能力,而畬民購買力的形成,與畬民最初討山栽種、積攢家業(yè)息息相關(guān)。
3 拼山契:多指成林出判、砍伐貨運獲利
拼山契,約占麗水畬族民間山契的10%,其中遂昌縣拼山契最多。
3.1 “拼”在麗水畬族民間的特殊含義
在民間契約文書中,“拼”字之意極為豐富。在不少地方,此類契約既有承來栽種之意,也有委托代管之意。然而,麗水畬族民間“拼”多指成林出判、砍伐貨運之意。例如,道光十年(1830年)遂昌《卓孔昌承拼契》載“托中向雷邊拼去砍伐,為貨運行易賣……其山四至內(nèi)杉木任憑客邊登山砍伐,大獲厚利”。再如,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遂昌《雷奇春拼山柴契》載雷奇春將山場“出拼與葉先旺客邊做柴為貨搬運”。契文所言之“拼”,均指種大成林的松、杉、雜木等出判與人砍伐為貨。
3.2 拼山契中的“主客”稱謂及責任。畬族民間拼山契,立契雙方分別名曰“主邊”、“客邊”。尤其是“客邊”之稱謂,與賣山契中“買主”、“受主”、“銀主”等稱謂迥然不同?!百I主”等稱謂,意味著買了山地之人將“永遠執(zhí)契管業(yè)”,而“客邊”僅在判去山場后登山砍伐、搬運時段內(nèi)擁有“林木處置權(quán)”,并不具備“山場所有權(quán)”,一旦林木砍伐、搬運完畢,山場必須“物歸原主”,不得執(zhí)留。例如,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遂昌《藍華桂等出拼松杉木約》附注有“一批面斷此山柴貨約限三十五年終發(fā)盡不得寬后,此批;一批此約松杉木發(fā)盡繳還主邊,不得執(zhí)留,此批”等語,限定砍伐、搬運最遲時間,并強調(diào)松杉木發(fā)盡后將契約繳還主邊。
拼山契常會載明“主客”責任及注意事項。上文所引《藍華桂等出拼松杉木約》載“倘有山業(yè)不清,言三語四,主邊自行理論,不涉客邊之事。自拼之后,亦無異言;如有越界者,客邊自行負責”,主方要對所判之山屬于自家清業(yè)負責,同時保證出判之山不會出現(xiàn)爭端、異言,而客邊只能按契所載山場四至進行砍伐、不得越界。
4 分山契:詳細描述山場四至并強調(diào)平分
分山契,亦稱“拍約”、“分山地合同”,多為兄弟之間平分祖遺山場或合購山場而形成的契約。
4.1 兩件存世分山契。麗水清代至民國時期畬族民間分山契僅存2件,數(shù)量不多,但具有代表性。(1)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遂昌《藍明旺同弟分山地合同》。契內(nèi)記載藍明旺、藍明進將乾隆二十二年2人一起買的山場3處、地4片進行平分,各自管業(yè)。(2)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遂昌《雷培華兄弟山場拍約》。契內(nèi)記載雷培華、雷根財有祖父遺下山場1處進行平分,雙方拈鬮分定后,按照拍約各管各業(yè)。
4.2 分山契的繕寫特色。從文書繕寫格式看,分山契常對所分山場的四至作全面而詳細的描述。上述《藍明旺同弟分山地合同》正文271字,其中山場四至內(nèi)容多達185字;《雷培華兄弟山場拍約》正文233字,其中山場四至內(nèi)容有105字,契文附注還有近50字的補充描述,可謂“濃墨重彩”。由此可以推知,在分山過程中能否真正做到“品搭均分”,首先必須弄清所分山場的方方面面。
相比較而言,分山契中對分山原則、過程、結(jié)果的表述,反而言簡意賅。上述《藍明旺同弟分山地合同》僅用“山地二家平分取箓竹木”一語帶過,《雷培華兄弟山場拍約》用“兄弟二人議妥,爰邀房族親戚登山踏明,劃出山界四至,品搭均分,拈鬮為定”等語說明分山過程,用“根財鬮得本山四至內(nèi)左邊”一語說明分山結(jié)果。盡管分山過程和結(jié)果表述比較簡單,但從契中所載山場四至之詳情,可知立契之前已“踏明四界”、“立下界石”,分拍山場時只要分配均衡,就不會出現(xiàn)矛盾、爭執(zhí)。
5 便山契:便換雙方力求方便管業(yè)、互惠互利
便山契,俗稱“便山約”。檢索其他地方的民間契約文書,未曾發(fā)現(xiàn)“便”字契。可見以“便”字命名的便山契、便山約為麗水畬族民間所獨有。
5.1 “便”字的方言味。“便”,麗水畬族民間方言,與“換”同義,意為“調(diào)換”。便山契,就是為了將零散分布的山場湊整以求管理方便,雙方自愿調(diào)換山場而形成的契約。
例如,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遂昌《藍興土與藍良便山約》載:“立便山約人藍興土。所有祖遺山場一處,坐落大柘鎮(zhèn)第十一保,土名金竹坑。其山四份合一并入藍良為業(yè),當日憑中斷藍良即將所有石崗山場并入藍興土為業(yè)。自便之后,各無反悔異言,此系兩相情愿,湊成管理方便,整頓容易??挚陔y憑,特立便字照執(zhí)為據(jù)?!闭f明藍興土與藍良為“管理方便、整頓容易”而自愿調(diào)換山場。
5.2 通過調(diào)換實現(xiàn)管業(yè)方便。畬民原先所置購的山地,由于置購渠道和方式不同,通常散落在鄉(xiāng)間不同地方,勢必需要奔走于各處山地進行勞作,影響勞動效率。在此情況下,麗水畬族民間常會出現(xiàn)“便山”現(xiàn)象,根據(jù)各自需要,尋找合適的對象,將山場進行調(diào)換。
其實,將山場與他人調(diào)換之后,多數(shù)情況下可以實現(xiàn)互惠互利,可謂“兩全其美”。即使有些時候可能無法實現(xiàn)“雙贏”,但提供調(diào)換之便,亦可成人之美。正因為“便”的種種好處,畬族民間便山行為時有出現(xiàn)。便山契層出不窮,充分說明了麗水畬族民間契約的“情理兼顧”特性。
6 送山契:印證麗水畬漢之間的友好往來
“先來為主,后來為客。”麗水本土的漢人喜把遷徙而來的畬民當成客人,畬族亦自稱“山哈”(意為“山里客人”)。
6.1 贈與者樂善好施。清代至民國時期,浙江溫州、金華等地時有發(fā)生山契糾紛,而麗水畬族民間山契中并無此類糾紛文書,說明麗水畬漢兩族、畬民內(nèi)部關(guān)系和諧。尤其是漢人自愿將山地送給畬民的善舉,充分體現(xiàn)了贈山者的仁義、善良。例如,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麗水《周廷有送山契》,契內(nèi)載周廷有“自愿將父手興保民山一處……憑中立契送與藍仁有、仁法、仁聰三兄為業(yè)”,并言明“愿送愿受,兩家自心甘愿,永為藍姓血業(yè),亦無反悔異言”。
在田野調(diào)查中,筆者也曾發(fā)現(xiàn)浙江蒼南、泰順、平陽等地有“送賣契”,但細讀契文,發(fā)現(xiàn)契約“徒有虛名”,實以“賣”、“當”等方式進行交易,而麗水畬族民間送山契,其“送”的意圖和行為完全屬實,可謂“名副其實”。
6.2 受贈者以禮相謝。收到贈地后,畬民常會以禮相謝。例如,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麗水《葉獻琛墳地送契》載藍炳賢受贈后“取出法幣壹佰圓……以作茶禮之款”;同年遂昌《雷石孫送墳境契》載“外批酒禮國幣壹佰柒拾圓”。雖然茶禮、酒禮金額都不大,卻充分反映了畬民知恩圖報,也說明麗水地區(qū)畬漢之間禮尚往來。
這種和諧、友好的局面,不僅與畬民“認表親”習(xí)俗有密切關(guān)系,也與麗水漢族人民的質(zhì)樸寬容、樂善好施有密切關(guān)系。例如,前文所述的山場交易,在憑中面斷山價時,大多采用目測估算定價。假如不是“估縛”、“目值”,而是錙銖必較,其議價過程就可能變得劍拔弩張。而且,麗水畬族民間山契中還時常將山場交易價額換算成“食谷”等,采取“物物交換”方式,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緊張局面。據(jù)此可以推測,麗水畬族民間訂立契約的氛圍應(yīng)是輕松、融洽的。
總而言之,麗水畬族民間契約在昔日鄉(xiāng)村經(jīng)濟活動中發(fā)揮了穩(wěn)定社會秩序等作用,我們應(yīng)從中汲取有利于現(xiàn)代化建設(shè)的“精華”,深入體悟農(nóng)耕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勞動人民的勤勞智慧。
﹡本文系浙江省教育廳科研資助項目“麗水畬族民間契約文書的地域特色研究”(項目批準號:Y201329871)研究成果之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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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浙江麗水學(xué)院 來稿日期:2013-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