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柴 靜
山西,山西
文/柴 靜
我出生在1976年的山西。山西姑娘沒見過小溪、青山之類的景致,基本上處處灰頭土臉,但凡有一點詩意,全從天上來??鄲灂r也只有盯著天看,晚霞奇詭變化,覺得未來有無限可能。陣雨來得快,烏黑的云團滾動奔跑,剩了天邊一粒金星沒來得及遮,一小粒明光閃爍,突然一下就滅了。折身跑時,雨在后邊追,卷著痛痛快快的土腥氣撲過來。
一
2006年我回山西采訪,在孝義縣城一下車就喉頭一緊。同事說:“哎,像是小時候在教室里生煤爐子被嗆的那一下?!?/p>
是,都是硫化氫。
天像一個燒了很長時間的鍋一樣蓋在城市上空。一眼望去,不是灰,也不是黑,是焦黃色。去了農(nóng)村,村口有一所小學(xué),一群小孩子正在剪小星星往窗戶上貼。有個圓臉大眼的小姑娘,不怕生人,搬個小板凳坐在我對面,不說話先笑。
我問她:“你見過星星嗎?”
她說:“沒有?!?/p>
“見過白云嗎?”
“沒有?!?/p>
“藍天呢?”
她想了好久,說:“見過一點點兒藍的?!?/p>
“空氣是什么味道?”
“臭的。”她用手扇扇鼻子。
6歲的王惠琴聞到的是焦油的氣味,不過更危險的是她聞不到的無味氣體,那是一種叫苯并芘的強致癌物,超標(biāo)9倍。離她的教室50米的山坡上,是一個年產(chǎn)60萬噸的焦化廠,對面100米的地方是兩個化工廠,她從教室回家的路上還要經(jīng)過一個洗煤廠。不過,即使這么近,也看不清這些巨大的廠房,因為這里的能見度不到10米。
村里的各條路上全是煤渣,路邊莊稼地寸草不生。在這焦黑的土地上,她的紅棉襖是唯一的亮色。
二
我家在晉南襄汾,8歲前住在家族的老房子里,清代的大四合院,磚墻極高,朱紅色的漆已剝落的門口有只青藍石鼓,是我的專座,磨得溜光水滑。奶奶要是出門了,我就坐在那兒,背靠著涼絲絲的小石頭獅子,等她回來。
一進門是個照壁,上面原來是朱子家訓(xùn):“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北廈有兩層,閣樓不讓上去,里頭鎖著檀木大箱子,大人說有鬼。小孩們不敢去,手腳并用爬上樓梯往里看一眼,太陽照透了,都是陳年塵煙。小孩兒總是什么都信,大人說這房子底下有財寶,我們等大人們中午都睡著了,拿著小鏟子,到后院開始挖坑,找裝金元寶的罐子。
一下雨就沒法玩了,大人怕在積了水的青磚院子里滑了腳。榆木門檻磨得光滑又暖和,我騎坐在上頭,大梁上的燕子一家也出不去,都呆呆地看外頭。外頭槐綠榴紅,淋濕了更鮮明。我奶奶最喜歡那棵石榴樹,有時別人潑一點水在樹根附近,如果有肥皂沫,她不說什么,但一定拿小鏟鏟點土把肥皂水埋上,怕傷著樹。
那時候,河邊還有明黃的水鳳仙,丁香繁茂,胡枝子、野豌豆、白羊草……藍得發(fā)紫的小蝴蝶從樹上像葉子一樣垂直飄下來,臨到地上了才陡然一翻。還有蟋蟀、螞蚱、青蛙、知了、蚯蚓、瓢蟲……那時候吃的也多,把青玉米稈用牙齒咬開,嚼里面的甜汁。挖點馬莧菜回家拿醋拌了,還有一種灰白的蒿,回去蒸熟與碎饅頭拌著蒜末吃,是我媽的最愛。最不濟,河灘里都是棗樹,開花時把鼻子塞進米黃的小碎蕊里拱著,舔掉那點甜香,蜜蜂圍著鼻子直轉(zhuǎn)。秋天我爸他們上樹打棗,一竿子掄去,小孩子在底下?lián)焓啊?/p>
三
河邊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蓋紡織廠、紙廠、糖廠、油廠……柏油路鋪起來,姐姐們進了廠工作,回來拿細(xì)棉線教我們打結(jié)頭。那時,工廠里有熱水澡堂,姐姐們帶我們?nèi)ハ丛?,她們攬著搪瓷盆子沖著看門的男子一點頭,笑意里是見過世面的自持。紡好的泡泡紗做成燈籠袖小裙子,我穿一件粉藍的,我妹的是粉紅的,好不得意。
人人都喜歡工廠,廠門前有了集市,熱鬧得很,大喇叭里翻來滾去唱“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無限好啰喂……”聲震四野。有露天電影,小朋友搬一張小板凳占座位,工廠焊的藍色小鐵椅,可以把紅木板凳擠到一邊去。放電影之前,常常會播一個短紀(jì)錄片,叫《黃土高原上的綠色明珠》,說的是臨汾。我媽帶我們姐妹去動物園時,每次都要提醒“電影里說了,樹上的柿子不能摘,掉下來也不要撿,這叫花果城”。
我上中學(xué)后,姐姐們陸續(xù)失業(yè)。之后10年,山西輕工業(yè)產(chǎn)值占經(jīng)濟總量的比例從將近40%下滑到6%。焦化廠、鋼廠、鐵廠……托煤而起,洗煤廠就建在汾河岸邊。我們上課前原來還拿大蒜擦玻璃黑板,后來擦不過來,一堂課下來臉上都是黑粒子。但我只見過托人想進廠的親戚,沒聽過有人抱怨環(huán)境—就像家家冬天都生蜂窩煤爐子,一屋子煙也嗆,但為這點暖和,忍忍也就睡著了。
我父母也說,要是沒有這些廠,發(fā)不了工資,他們可能就攢不夠讓我上大學(xué)的錢。
我1993年考上大學(xué)離開山西,坐了30多個小時的火車到湖南,清晨靠窗的簾子一拉,我都驚住了,一個小湖,里頭都是荷花—這東西在世上居然真有?就是這個感覺。孩子心性,打定主意不再回山西。就在這年,中國放開除電煤以外的煤炭價格。當(dāng)時1噸煤賣17塊錢,此后10年,漲到1000多塊錢1噸。煤產(chǎn)業(yè)自此大發(fā)展,在山西占到GDP的70%,成為最重要的支柱產(chǎn)業(yè)。
2003年春節(jié),我從臨汾車站打車回家,冬天的大早上,能見度不到5米。滿街的人戴著白口罩,鼻孔的位置有兩個黑點。車上沒霧燈,后視鏡也撞得只剩一半。精瘦的司機直著脖子伸到窗外邊看邊開,開了一會兒,打電話叫了個人來:“你來開,我今天沒戴眼鏡?!?/p>
我以為是在下霧。
他說:“嗐,這幾天天天這樣?!?/p>
我再也不想回山西了。
四
“再也”,這兩個字刺目。
2007年,我再回山西。
王惠琴7歲了,剪了短頭發(fā),黑了,瘦了,已經(jīng)有點認(rèn)生了,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不打招呼只是笑。
她家還是沒有搬,工廠也沒有搬。在省環(huán)保局的要求下,企業(yè)花了6000萬把環(huán)保設(shè)備裝上了,老總帶著我們左看右看:“來,給我們照一照?!蔽覇枺骸澳氵@設(shè)備運行過嗎?”老總的兒子嘿嘿一笑:“還沒有,還沒有?!?/p>
在臨汾時,我曾去龍祠水源地拍攝。水源地只有10畝左右,“最后這點了,再沒有了?!边吷系娜苏f。
我站在柵欄外面往里看,愣住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山西。
附近村莊里的小胖子跟我一起把臉擠在鐵柵欄上往里看,誰都不說話。水居然是透亮的,荇藻青青,風(fēng)一過,搖得如癡如醉,黃雀和燕子在水上沾一下腳,在野花上一站就掠走了,花莖一搖,細(xì)細(xì)密密的水紋久久不散。
一抬頭,一只白鷺拐了一個漂亮的大彎。
這是遠(yuǎn)古的我的家鄉(xiāng)。
(薇拉拉摘自新浪網(wǎng)柴靜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