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華誠
鄉(xiāng)村酒席上的肉
文/周華誠
江南秋天,田里的水稻和地里的番薯收回家后,農(nóng)人的日子開始變得悠閑起來,于是看戲、娶媳婦、嫁姑娘、新房落成,都要大擺酒席。鄉(xiāng)村的節(jié)日一個接著一個。
老家溪口的酒席,與浙西南丘陵地區(qū)多數(shù)鄉(xiāng)村的酒席一樣,有兩道與肉有關(guān)的菜,沿襲若干年不變,堪稱經(jīng)典。
一是大塊肉。肉大部分是肥的。早年的酒席上,土廚師對這道菜的燒法很有講究:切成大塊,四四方方,又不煮透,幾乎不擱醬油,白花花一片,咬下去齒間作響,油會從唇邊溢出。二十年前,鄉(xiāng)人們肚里枯燥,像久旱龜裂的稻田,亟須油的滋潤。但這樣的一大海碗豬肉擺在酒席上,許多人還是敬畏的,不敢下口,因為實在膩人。然而也有嗜肥肉者,一塊兩塊三四塊,大快朵頤,看得旁人羨慕不已。十分嗜肉者,總是名聲在外,人盡皆知,因而幾乎每場酒席上都有人與他打賭:“能吃兩大碗嗎?吃兩大碗我叫你一聲‘爺’!”結(jié)果那人就真的吃了兩大碗。半個月后,在另一場酒席上,又有人打賭吃三大碗,結(jié)果又吃下了。那些連一塊肥肉也吃不下的,真是看得心生妒火。
這是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農(nóng)村人關(guān)于肉的普遍的心酸記憶。酒席上還有一道菜,曰“滑肉”,是講求精致的,一般作為酒席的壓軸菜。沒有耐心的小孩早已把肚子吃得圓鼓鼓的,手上抓一把瓜子四處瘋玩去了,滑肉才姍姍來遲。有經(jīng)驗的大人,在酒席開桌前就會對小孩子說:“慢點兒吃,等會兒有滑肉……”可見滑肉在鄉(xiāng)人們心目中的分量。
做滑肉極費工夫,卻省料,大塊肉那樣的一塊,能做出一大碗的滑肉湯來。做這道菜,最重要的工作是在燒之前,一個字:敲。把肥點兒的肉切片,用上好的生粉裹挾著,用錘子一再地敲,敲至薄可透光的一層。生粉是用秋天的番薯磨成漿,濾去皮渣,將奶白色的漿水沉淀兩天兩夜,撇去上層的水,再用清水?dāng)嚢璨⒊恋?,如是者三,此一過程曰“洗”;最后倒去水,將沉淀的粉撈出攤曬,曬干即成。這生粉與肉同敲,粉入了肉中,肉給粉以點睛,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葷與素的結(jié)合成就了一個傳奇。肉敲好后,在湯中稍煮即熟,再加入菠菜或番茄、干辣椒、蒜葉或蔥段,加少許醋,味道十分鮮美。一上桌即遭“搶”,不是一般的受歡迎!
鄉(xiāng)村酒席上的肉,兩種制作方法背道而馳,一屬“豪放派”,一屬“婉約派”,是不是鄉(xiāng)村文化的一個暗指呢?鄉(xiāng)村是粗糙而拙樸的,人和泥土一樣,有著天生的豪爽。然而這樣的粗糙背后,也有著細致的情懷,像稻花的香,深藏在夜的深處、山的深處,需要人慢慢地品才會體味得到。
這個秋天回老家溪口吃了一場酒席,與十多年前一樣的壯觀。變化是,大塊肉變成小塊肉了,加了醬油紅燒,燒得酥爛,卻再也沒有人能打賭吃一碗兩碗了;滑肉湯仍是一樣的正宗,還是記憶中的那種味道?;爻呛螅以囍鵁藘纱?,這活兒雖費工夫,仍值得靜心去做—夫人每次吃都連聲叫好,將滑肉湯喝個精光。
(藍一一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一飯一世界》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