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薛圖/康永君
狗娘
文/江薛圖/康永君
鄉(xiāng)下人養(yǎng)狗,狗崽子都不愿從附近抱,因為往往前腳抱回家,狗娘后腳就找來,把狗崽子領(lǐng)回去了。我爺爺家與我家隔了一道山梁、一條馬路,雖說站在屋后的山岡上叫得應(yīng),但山路彎彎曲曲,所以,我很順利地把旺喜抱回了家,而且讓它在這兒扎下了根。
旺喜是我給我的狗取的名,它娘叫旺財。旺財?shù)綘敔敿乙荒甓嗔?,這是頭一回當娘,就了不起地生下了五只狗崽子。我跟旺財也很熟,我去上學(xué),得從爺爺屋前經(jīng)過,能不熟嗎?可抱旺喜那陣兒,它對我特別不友好,一直警惕地守在窩邊。后來還是爺爺把它騙進窩,堵好狗洞,關(guān)好門,我才有機會抱上旺喜急匆匆地奔回家。
聽爺爺講,我把旺喜抱走后,旺財非常憤怒,白天不吃不喝,也不給其他狗崽子喂奶,而是四處尋找,晚上則整夜在窩里哀號,仿佛呼喚旺喜一樣。第二天上學(xué),我遠遠地躲著旺財,心慌慌地不敢看它。
旺喜跟它娘一樣,身子雪白雪白的,半根雜毛也沒有,要是它有翅膀,飛到空中,你一定以為它就是一團白云呢!
抱旺喜回家時,它剛滿月不久,能自己吃一點飯。我只給它煮粥吃,生怕硬飯把它噎著。吃肉時,我就先把肉放在自己嘴里,嚼個稀爛,再吐到它的碗里??此酝?,我趕緊把碗拿過來,洗得跟自己的碗一樣干凈。那段時間,我的手指都不知充當過多少回奶頭呢!我沒有兄弟姐妹,放學(xué)回家一個人很沒勁,有了旺喜,日子就過得有意思多了。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我從五年級升到了六年級,我的旺喜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腿快趕上我的手臂一般粗了。而它娘旺財就可憐多了。我把旺喜抱走后,不久,爺爺那兒又去了幾個人,說想買走剩下的幾只狗崽子。爺爺問他們買去干什么,他們說養(yǎng)大了看果園,爺爺就賣給了他們??蓻]想到,那幾個人把四只狗崽子弄到飯館里,吃了頓乳狗火鍋。辛辛苦苦生下五個孩子,如今一個也不在身邊,旺財一下子就瘦了一圈,像患上了憂郁癥似的,誰也不愛搭理,蜷在一個地方,一待就是一天。
立秋過后,不能下池塘玩水,我就帶著旺喜去屋后的山上玩。山挺高的,頂上有一塊草地,草長得像一張綠毯,是玩耍的好地方。
我放下書包,就和旺喜往上沖。每次我都跑不過它,等我看到它,它都自個兒在草地上打滾兒了。站在高處,舉目四顧,天地在遠遠的地方重疊,那兒有云在飄,仿佛仙境一般。我喊:“旺喜呀,旺喜呀!”天就跟著喊:“旺喜呀,旺喜呀!”地就跟著喊:“旺喜呀,旺喜呀!”旺喜也叫,旺喜一叫,天也跟著叫,地也跟著叫,然后山腳下四面村子里的狗就嚷成一片,嚷得那縷縷炊煙也左一扭、右一扭的。
一次,我喊累了,躺在地上看云,旁邊的旺喜突然低低地吼起來。我坐起來一看,嘿,這不是爺爺家的旺財嗎!它也看到了我,輕輕搖著尾巴,慢慢地靠近。警告不見效,旺喜惱怒起來,齜牙狠狠地叫。旺財一驚,目光停在旺喜身上,站住了。我就笑起來,摟住旺喜的脖子說:“叫什么叫?不認識了?它是你娘?!?/p>
第二天,我放學(xué)回家,居然不見了旺喜。我急得要死,使勁喊,一會兒,就看見旺喜像箭一樣從后山奔下來,到了面前,卻是兩團白色,另一只是旺財。它們儼然相熟已久的模樣,嬉鬧著,一只爛襪子成了它們的寵物,爭搶個沒完沒了。
十月,秋天的味道就濃了。那天黃昏,爺爺告訴我,旺喜死了。我呆住了,我不相信,但爺爺是不會騙我的。我飛一般跑回家,院子里靜得可怕。我看到了旺喜,它靜靜地側(cè)躺在墻角,四肢僵硬地伸展開,嘴角淌的血已凝成一條長長的蚯蚓。旺喜!我的心像被一只錘子敲得咚咚響,眼淚成了六月突降的雨。
—旺喜在馬路上閑逛,一輛汽車飛馳而來,旺喜就真的飛起來了,像云一樣。
晚上,父親回來了。他看著我紅腫的眼睛,罵我沒出息,然后伸手拎了拎旺喜,說:“有好幾十斤呢,剁了燉肉吃?!蔽乙宦?,像彈簧一樣蹦起來,搶過旺喜,憤怒地瞪著他:“你把我也殺了燉肉吃吧!”
父親被我嚇住了。后來,我把旺喜埋在了后山的草地里。它喜歡那個有草有風(fēng)的地方。旺喜死后,我的那些快樂也隨之而去了,倒是旺財天天來我家。我不知道它是否知道旺喜死了,反正我不會再理它。每次來,它與我對視的時候,我的目光都像刀子。一個母親,竟然沒看好自己的孩子,這算什么好母親?我恨。我撿起腳邊的石頭,奮力向它砸過去。
旺財總是躲得遠遠的,沒有要靠近的意思,它站在那兒,看看我,看看山,又看看我,看看山,然后轉(zhuǎn)身而去。只是它的步子一天比一天緩慢,背部的骨頭一天比一天清晰了。
那是個星期六的下午,爺爺來到我家,問我旺財有沒有來過,說一天一夜不見它了。我淡淡地說旺財沒來過,有兩天沒來了。爺爺遺憾地去別處尋找了,我不打算幫忙去找,我覺得它這是活該。只是旺財?shù)氖й櫽肿屛蚁肫鹆送玻睦镆粍?,便去爬山,我想去看看旺喜。旺喜又在我腦子里活了過來,它吐著紅紅的舌頭,在我面前蹦跳著,像一個白色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我笑了,加快步子和它比賽。
近了,白影越來越清晰。我站在小小的土堆前,使勁地揉揉眼,肯定了面前真的有一團白色—那是旺財。它死了,白色的毛被風(fēng)吹出一個個旋渦。它蜷曲著,四肢僵硬地伸出去,卻將那個土堆攬在懷里。它的眼睛輕輕地閉著,安詳?shù)梅路鸩辉廊?,卻像在讓自己的孩子吃奶。
淚,再一次如泉一般涌了出來。
(蒙麗玲摘自漓江出版社《2006中國年度小小說》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