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fēng)舉荷 圖/黃煜博
葬 禮
文/風(fēng)舉荷 圖/黃煜博
爺爺?shù)脑岫Y,辦得很像一場鄉(xiāng)間社戲。
從鄰鄉(xiāng)請的鑼鼓隊,開了輛面包車來,直接在大門口擺開臺子。一個年輕姑娘拿著麥克風(fēng),震耳欲聾地唱著《真的好想你》。老宅前方的打谷場上搭著個藍(lán)色的塑料大棚,里面塞了五張八仙桌,旁邊支著兩口大灶。一個村的人輪番來吃流水席,從早晨就開始吃烤鴨、喝啤酒。
鄉(xiāng)間的夜很黑,也很靜。塑料大棚里拉了電線,點著兩只40瓦的白熾燈,在初夏的星空下像兩只發(fā)呆的螢火蟲。守靈的,有一桌人在玩撲克,另一桌人玩的是麻將。偶爾會傳出幾聲悲慟的長哭,中間還夾雜著聽不懂的言語,那是鑼鼓隊的附贈項目—哭喪。老宅里亂糟糟的,長久不住人了,地面泛著潮氣,四處散落著麻袋包袱,方便爺爺?shù)淖訉O、鄉(xiāng)鄰奔喪時跪拜。廳堂正中央擺著爺爺?shù)墓啄?,紅彤彤的,剛刷過新油漆,散發(fā)著刺鼻的味道。爺爺沒有躺在里面,而是直接被送到了殯儀館,等待著三天后的火化。
爺爺要是活著,一定會拄根拐棍,戳戳搗搗,對這場葬禮暴跳如雷—簡直沒一樣能如他的意。
爺爺20多年前就準(zhǔn)備了好自己的棺木,用的是鄉(xiāng)間最結(jié)實的棗木,現(xiàn)在子孫卻要把他塞到爐子里化成灰;平日里他百般節(jié)儉,每逢年節(jié),奶奶要殺一只雞,他都要難過半天,現(xiàn)在居然擺起流水席;這輩子爺爺最恨的就是賭,以前除夕夜,兒子出門打牌,他都會摸到別家堂屋,一把將桌子掀翻,現(xiàn)在大伙竟然在他的葬禮上打起了麻將……但都沒有用了,他徹底沉默了。其實很多年前,就再也沒人聽他的了。
有一次我回家,二姑和小姑也在,大家敦促爺爺把他攢的錢都拿出來,整理清楚。一輩子都是他在管錢,奶奶永遠(yuǎn)不知錢放在哪兒。他搬來大桌,又架上小桌,哆哆嗦嗦地爬上大門頭,在某塊磚的背后,摸出一個銹得看不出原樣的小鐵盒,里面有一大卷現(xiàn)金,還有他在信用社的存折。理了半天,怎么也對不上他記憶中的數(shù)字,他開始慌了,渾濁的眼里簡直要溢出淚來,暴躁地大喊:“肯定被誰偷走了,肯定被誰偷走了!”后來還是二姑說:“你上次不是給了雙銀(我的大姑)3000塊錢,讓她幫你存起來嘛……”他想了半天,才安定下來,嘴里諾諾地重復(fù):“我要她還給我,我要她還給我?!蹦翘煺沓隽怂惠呑拥姆e蓄,4.6萬元。這些錢可能剛夠買一枚鉆戒、半輛汽車、城里一套房子的一間廁所……
爺爺知道他這輩子有多小氣嗎?我活到30歲,他給我最大的一筆錢是某年的壓歲錢—20元。他好像總共也就給過我那么兩三次的壓歲錢。每年春節(jié)前,他只趕“光蛋集”,就是除夕前的最后一次集,那時,對聯(lián)、紅紙、爆竹、香火都是大甩賣,他買什么都能比別人便宜。
我成家的那年,中秋節(jié)回家,爺爺看到我,又神秘又興奮地把我拉到西廂房,像獻(xiàn)寶一樣輕輕推開木門。墻邊靠著一張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鋼絲床墊,不知誰把席夢思床墊用壞了,布面全無,那堆爛彈簧就扔在了路邊。爺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那堆鐵絲撿了回來。“你帶回家,鋪上幾床新棉絮,睡上去一定很舒服?!彼Z氣里充滿著興奮。
爺爺70歲時,還下河摸河蚌,帶回來砸成粉喂鴨子。80歲時,干不動農(nóng)活了,他就去別人收割過的稻田和麥地里,一點點撿拾散落的稻穗和麥粒,飽的自己磨粉,癟的喂小雞、小鴨。
他的太公和爺爺都是貧農(nóng),拼死干活,積攢了幾輩子,才在他這一代買了幾十畝地,蓋了三間草房??珊芸欤轮袊闪⒘?,地又被分給了大家,他只好默默在自家的幾畝地里耕耘。
他年輕時是大隊書記、種田好手,會殺豬,會給牛接生。
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三個念了書,如今都當(dāng)了老師,一個成了縣城里的裁縫。
他的兒子—我的父親,是恢復(fù)高考后鄉(xiāng)里出的第一位大學(xué)生。聽說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爺爺高興得在河埂上打滾。
爺爺過了70歲,耳朵越來越不好使。身邊的老人一個個離世,年輕人不是出門打工就是整天忙碌,爺爺越來越沉默,開始整天在田間地頭游蕩,不論嚴(yán)冬酷暑,他在他熟悉了一世的田里,尋找安慰和自足。
爺爺84歲那年,被送進(jìn)了養(yǎng)老院。
我每次去看他,他總是坐在那條氣味濃重的甬道的盡頭,靠在一張歪歪斜斜的木椅上,有氣無力地低著頭,好像什么也不想。他生命的最后兩年,都是在那個死亡氣息濃厚的地方度過的。每個周末,他能看到兒子或女兒一次,享受一次加餐。每當(dāng)季節(jié)交替,他都會生一場病,只有那幾天,他的孩子們會陪在他身邊。因為在養(yǎng)老院住了兩年多,再沒干過農(nóng)活,爺爺雖然干瘦,卻被養(yǎng)得很白皙,看上去養(yǎng)尊處優(yōu)。一輩子塞滿了泥巴和灰塵的指縫和指甲,干凈得很。
他走的前一天,小姑去看他,給他理了發(fā),洗了澡。一輩子都在泥地里打滾的爺爺,走的時候,和來到這個世界時一樣,干凈極了。村里的人都說:“這老頭是白喜事,有福氣?!?/p>
寫到這里,我的眼淚終于落下來。他的葬禮已經(jīng)過去三個多月了。
(張甫卿摘自《安慶晚報》2013年10月30日)